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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离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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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园中一片寂静,画聊斋主人在镜中干咳两声收敛表情。子辛眼珠子灵活一动便将话头接过来。

    “厌魅之术就是利用咒术将魅鬼附于人上,中咒之人轻则生病、发狂,重则一命呜呼。宫廷官场里最常见了,《清律》有定,以厌魅之术咒杀人者,处以死刑。苏老爷,你瞧……”子辛将木偶递给苏诚,其中一个木偶中间嵌着指甲、串着几缕头发,还有两滴疑似血迹的东西。

    苏诚瞧得头皮发麻,连连推开,“这魅鬼可是魑魅魍魉中的一鬼?”

    画聊斋主人轻声笑了出来,“其实世人多有误会,人总称魅鬼,魅却不是鬼,而是精怪。魑魅魍魉都是草木虫鱼之化,魅鬼擅长造虚境诱惑人们,常躲在幽暗的森林和无人山谷里,引人误入歧途,这种虚境就是所谓的‘魇’。魅源于草木,生于天地,归于天地,聚本为化,消灭它们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所以大多数人只会用驱逐它的压胜之法而已。”

    画聊斋主人微一顿,子辛却替他叹一口气。“但今日因为苏少爷的原因,主人杀了一只魅。真是可惜……”

    周围竖起耳朵的家丁甚是不解,杀了一只害人的精怪有什么好可惜的,亏得大少爷命大,没搭进去!

    苏诚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上面,仔细把事情疏通一遍,果然画聊斋先用的是那面镜子,流光驱逐不成,再闻笛声,难道可以杀厌魅的竟然是笛子声?总得问个法子,以后再遇这种怪事,心里也能有个计策,于是腆着老脸相问。

    “苏老爷可听过‘御龙吟’三字?”

    御龙吟的典故较为偏僻,不仔细翻书可能记不起来。但苏家书香文第,向来家教严明,经史必须滚瓜乱熟的,所以苏诚略一沉吟,脑海便浮现出来。《通典》中记载,史上闻名的逐鹿之战中,蚩尤黄帝所属两个部落斗阵斗法,蚩尤支使魑魅魍魉攻打黄帝,黄帝的部落用牛角模仿龙的声音击退蚩尤,最终胜了这场战争。这等神话色彩甚浓的故事,苏诚向来只信三分,今日看来这事却是真的了!

    “魅能通草木山水,遁于无形。当初黄帝千辛万苦才找到这个方法。能杀魅的,只有这御龙吟而已。子辛所持玉角,便是逐鹿之战留下来的宝物,比我这皓月临江镜更胜一筹。”画聊斋主人道。

    苏诚眼中异彩一闪,显露极大的兴趣。怪不得刚才的声音如龙吟虎啸,有千军万马之势,听起来令人神情激荡,血气上涌,原来是上古宝物,有这样的灵通就不奇怪了。皓月临江镜、玉角御龙吟,和这画聊斋的宝物比起来,苏宅里的那些金银珠宝、玛瑙翡翠就忒俗气了。苏诚心下一叹,世上果然处处皆神奇,对画聊斋的敬佩又增上几分,这画聊斋果真是深不可测。

    这时,一个猎户进来禀报:三十里梅林在半个时辰前突然干枯老死,最老的那棵大梅树倒了,地底翻出一个盒子来,里面居然装着一只活生生的大蜘蛛。

    众人惊骇,画聊斋道,“莫慌,本体已死,这些东西已经不成气候了。既然梅林埋着蜘蛛,那么马厩必定会有一只螳螂,三花河中必会埋着乌龟。这些都是网络、捕捉、停留之意,在苏宅的三个方向成合辏之势,使宅里的戾气无法逃散。只要把这些盒子挖出来,放了它们去,便妥当了。

    苏诚心下安然,对画聊斋主人的话深信不疑,立刻命人专门去找螳螂、乌龟了。

    子辛童子在妖物除掉后心思全部放在两个木偶上,翻过来翻过去,终究忍不住求知心,朝镜子道,“主人,这离魅又有什么不同?”

    家丁们先前听老爷对话,根本听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会儿又打了个激灵精神起来。

    画聊斋主人的兴致似乎很高,“说起离魅,得先说阴阳门中的一个掌故。汉朝中原有一人名为梁招义,为人温和淳厚,春天踏青时,他从桃树上摘下一朵花赠与心爱的姑娘,却没注意到这朵桃花并蒂而开。到了新婚之夜,那位姑娘竟莫名其妙地死在新房中,形如枯骨,仿佛被人吸取精血般,所有人都说这姑娘遭遇了鬼怪,得赶紧烧掉。唯有梁招义不信。他把妻子入土安葬,守丧三年。到了第三年忌日,妻子入梦,告诉他是一只桃花魅夺了她的性命。原来那株桃花已有几百年岁数,那两朵并蒂而开的桃花已有灵气。谁知梁招义生生摘掉一朵,使得剩下那一朵孤独无依饱含悲恨之意,于是化身为魅报复梁招义,让他尝尽生离死别之苦。这,便是‘桃魅’。

    后有人学桃魅之法,从一干两枝,并蒂两花中折断其中一枝,用咒造成厌魅,若将这这咒术施加在即将结婚的新人身上,则有奇效。婚期越临近,喜庆之意越浓,则厌魅愈狠厉,中咒之人死得越快。古人感叹造物之奇,谓之‘天意成双,不可离之’,所以得名‘离魅’。只是这种厌魅之术难度极大,风险很高,能成功的寥寥无几。这位下咒之人十分清楚合辏的阵法,又熟知桃魅这等秘辛,恐怕不是等闲之辈。况且,离魅所咒,需要鲜血滴入,魅鬼才有所认定。苏少爷的血,怕是阳州成最贵的东西了吧!”

    画聊斋主人轻声提醒。

    猎户拿上来的盒子,看上去年代久远,只怕这个局早已经布下了。而窦心妍小姑娘心性,最容易被人利用,最后敌不过苍兰魅鬼,反倒被它所伤。苏诚眉头一皱,无数幕后敌手的面容浮上心来。

    三十里梅林、苏家马场、三花河水,这将近半个阳州城作场布阵,窦心妍一个娇滴滴的小姐,怎么可能独自完成这样的布局?

    画聊斋主人心照不宣,道:“祸根已除,苏少爷性命无碍。接下来便是您的家事,画聊斋不便插手,就此告辞。”

    苏诚躬身行了一礼,道:“有赖画聊斋神通,改日苏诚必当亲自上门重谢。”

    镜子滴溜溜地落入童子怀中,童子回了一礼,便在下人护送下出门。

    苏诚瞧着混乱不堪的苏府,倒地昏迷不醒的窦心妍,脑袋一痛连连摆手,“把这丫头关起来,抄了房间!有什么可疑的物品书信一并都找出来!”

    苏牢得命赶紧去了,这种小姐家的房间他不敢让别人去,只得自己亲自动手。其他鬼怪物品倒是没有,只是这一封封的书信让苏牢愁坏了脑袋。信的内容情意绵绵,可惜不是写给大少爷苏鱼,而是写给表兄弟韩玉芝的。

    这韩玉芝是苏家远方表亲,虽家境贫寒,倒也有一肚子才学。参加过新运动,大少爷最喜欢和他说话,总是称他为“玉芝兄”。苏家就苏鱼一根独苗,常年待在西洋,做不得苏诚的帮手,韩玉芝就成了苏家半子,苏家有两家商行交由韩玉芝打理,在苏宅进进出出没人想到居然同窦家小姐生出私情来。苏鱼若一死,韩玉芝捞着的好处可就多了。

    “这下子倒是苦了大少爷……”

    苏牢摇摇头,饶是他一个管家,看见这些书信其中缘由也明白大半,未婚妻和兄弟一起谋划着咒杀自己,普通人要是知道只怕会心灰意冷,何况是从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

    苏牢不敢怠慢,赶紧把这些书信交给苏诚。

    苏诚越看越臊,越看越怒,最后竟连声音也颤抖了,“毫无廉耻,毫无廉耻!引狼入室,引狼入室!!!白白养大了这窦、韩两家的孩子,如今竟要咒杀我儿,夺我家产!苏牢,把韩玉芝给老子抓回来,连同这窦心妍,奸夫****浸猪笼!”苏诚双眼通红,手上茶杯摔得粉碎,身体竟也摇摇晃晃,站不稳了。

    苏牢什么时候见老爷这般怒过?加上大少爷出事,老爷心力交瘁,昨晚又一夜未睡,向来养尊处优如何受的了?连忙扶住了身形,让人喊大夫去了。

    这时恰巧苏鱼幽幽醒来,立在床边的丫鬟连忙报告了事情的进程。虽然窦心妍浑身缠满花藤的景象历历在目,但他万不肯相信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厌魅之术。只是痛骂画聊斋装神弄鬼混淆视听,苏牢跟在后面念叨,“少爷昏了过去没见着画聊斋使的神通,自然不信。”苏鱼不理,急忙忙地去看母亲,只见窦秋雨脸色如金纸,依旧在昏睡。苏鱼平时最亲近母亲,只道都是画聊斋神棍的错,又骂起来。再跑去父亲房中,见苏诚也晕倒在床,不禁怒火中烧。辗转不见窦心妍,才知道窦心妍在内园子里锁着。苏鱼又气又急,怎么就听信神棍的胡言乱语把表妹锁起来了?

    只见心妍头发乱糟,衣服破烂,风韵全无,同平时完全两个模样,看着苏鱼不说一句话,只是冷眼瞪着,仿佛要吃了他似的。一触这眼神窦心妍被妖物附身欲掐死自己那一幕又泛上心来。那窦心妍冷冷道:

    “不用多费唇舌。就算没被妖物所趁,我也恨不得杀你而后快。”

    一句话往苏鱼上下浇个冰凉。

    “心妍,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窦心妍清楚自己行迹败露,哪里肯再花一丝功夫修饰,只把头扭过去。

    苏鱼心头五味杂陈,认定窦心妍是被父母逼婚,才有今日。心想着若心妍不愿嫁给他,直接说出来不就行了?被父亲骗回国也没想着要一定要结婚。转念一想,回家后也不曾问过心妍愿不愿意嫁给自己,实在是自己的失误。心妍对自己温柔体贴,娇羞可爱,反倒让人误会其实她是愿意的。苏鱼长叹一口气,女人的心思真搞不懂。

    而苏牢心中直呼这娘舅小姐好厉害,少爷生病时在旁无微不至,日日以泪洗面,原来心里头埋着这么毒的想法。这戏演得浑然天成,连他苏牢也没起疑心。

    苏鱼从内园出来既失落又烦躁,扫了一圈,整个苏宅桌椅混乱,草木凋零,好一派人仰马翻、鸡飞狗跳的场面。苏鱼心中无明业火又蹭得极高,心中无法遏制对画聊斋的怒意。

    “果然是极恶毒的江湖骗子,出挑的贼精!害我父母,毁我家宅,破我和睦,不弄得家破人亡不罢休是么!当我苏鱼好欺负!”正在心头赌咒发狠,少爷脾气一上来,什么文明民主都丢回西洋去了。不管黑白两道,一定要收拾踏实了这画聊斋的神棍!

    恰好屋外有人传报那个画聊斋的童子去而复返。苏鱼赶到正厅心下连道:

    “好!好!你来得正好!”

    子辛笑语盈盈朝苏鱼一拜道,“苏少爷为有缘之人,画聊斋主人思虑再三,倘若您苏醒过来,精神允许,还请您过府一叙。”

    谁人都知画聊斋主人从不露面,这大少爷要是能得这样的仙人青睐,苏府上下必能宅安人和,苏牢在旁心喜不已。只有苏鱼冷冷一笑,

    “要请我苏鱼,你这一个跑路的童子怎么够分量?”

    苏牢心头直叫苦,我的大少爷哟,您少年心性何时能改改?老爷尚且敬画聊斋三分,你在他面前充大不是自讨苦吃吗?

    谁知童子并不恼火,只是重新从怀里掏出镜子,道,“如此,便让主人亲自相邀。”

    说罢镜子一如前面滴溜溜转起来,谁知苏鱼等的就是这良机。什么童子主人,什么画聊斋,去你妈的。他大步上前抢过悬在空中的镜子往地上一掼,那镜子晃当一声,掼了个结实。

    “我看这劳什子还能使什么诡计!”

    子辛大惊,急怒直呼不可!可哪里有苏鱼手快?

    谁知镜子滴溜溜在地上转了几圈,竟毫无损伤,苏鱼觉得自己尊严大大受损,骂起皇天,跳起脚来往青铜镜面狠狠一踩,这下子结实,只听噼啪一声镜子裂出一条细缝。

    厅上的人目瞪口呆,少爷不靠谱那是从小领教过的,今日这次更加惊人,竟做出这等疯狂事来。坏了人家的宝物,这可得罪大了。

    子辛童子气得浑身颤抖,又急又怒,当下不知怎么办才好,竟抱着青铜镜哭泣,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

    “你竟敢破我画聊斋镇斋之宝……”

    “破你镜子又如何,我还要抄了你画聊斋老巢!”说罢他抄起一根棍子便往外走,“叫上府内好手,都随我来!一个个尽养了肥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