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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绥七年,三月初十。孪月初升,星河黯淡。
玉骨湖南岸,晔国舟师行营的辕门下,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鼓点。而后一名哨卫高呼着“急报”闯入了中军大帐,险些踩翻了摆放于帐门旁的那盆取暖用的炭火,当场惊了正斜卧案旁,饮酒作乐的参将一跳。
参将乃是当今晔国长公主成婚多年的驸马,名唤窦阔。此时被搅了兴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身边几名衣衫单薄的歌姬退下,随后抬眉喝道:“真是成何体统!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让你慌成这般模样!”
“大人恕罪!是,是早先派出去的斥候们,回来了!”
哨卫冷汗涔涔,脸上早已失了血色。
见此情形,驸马爷终于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挣扎着将因为醉酒而东摇西晃的身子抬离了地面,匆忙间却将案上的杯盏碗碟打翻,盛满的酒水浇了满身,帐内也登时化作一片狼藉。可他却根本顾不上命人去擦,只是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
“你是说,晴岚山下的战火——终还是烧到玉骨湖来了?!”
晴岚山,位于宛汜两州边界,地处卫梁、淮右、南华与成国四大诸侯势力接壤处,刀兵不断。然而此前各国虽连年鏖战,可晔国却因山脚下的玉骨湖与茗水的阻隔而免于战祸,偏安一隅。
玉骨湖,因湖边长满了成片的红梅与白梅而得此名。可近年来,淮右向晴岚山西麓接连败退,战争的乌云已然降临到了宛州上空。而这个时节,本该春梅飘香的玉骨湖畔,也时而能闻到混杂在南风之中的血腥味。
哨卫没有再应声,只是惶恐地摇着头。窦阔见状也知道情况不妙,根本顾不得将身上半敞着的衣甲重新穿戴整齐,便匆忙推开对方,撩起帐门向外望去。
月色之下,一匹受伤的战马正拖着主人的尸体立于中军大帐前。马匹明显受了惊吓,需得四五名精壮的兵丁方能拉得住。而依然挂在马上的那具尸体,浑身上下却并没有一处刀劈斧砍的致命伤,只在额前露出一枚不太规则的圆形血洞。
“派出十余骑,便只回来了这一人?!”
见自己麾下的精锐斥候居然会以这般诡异的方式阵亡,参将的酒意登时醒了大半,快步走入账内,抄起桌上插放令牌的竹筒,哗的一声将其尽数倒在了地上:
“骠骑营听令,即刻抽调十长、五吏,由左都尉为率,再领百骑重甲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晔国军令严明。营内兵马得令后,片刻间便已整装完毕。可直至月上枝头,鸦雀无声,浩浩汤汤百名骑军竟是两手空空地折返了回来。
“快说,晴岚山脚下发生了何等变故?”
见左都尉入帐,案前坐立不安的驸马立刻气急败坏地问道。
左都尉拱了拱手禀道,却是难掩惊惶之色:
“属下无能,晴岚山下尸骨成山,只找到了部分身着晔国军衣甲的残肢,恐怕其余那九名斥候,此刻也早已葬身乱军之中了。”
“他们只是去前线刺探战情,怎会轻易卷入交战双方的军阵之内?卫梁与淮右交战的结果呢,最后又究竟是何方得胜?”
“属下,属下不知。”
“如何会不知?当真废物一个!这么多年你随我左右,也见过不少阵仗,难道连些沙场之上的基本判断都不懂么!”窦阔明显对属下的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今日若因这几名斥候而令晔国卷入一场本不属于我们的战事,国主可是要拿你我问罪的!”
听上官如是说,左都尉当即吓得一抖,单膝跪倒在地伏下了身,将此前有所保留的前线军情和盘托出:
“请属下斗胆直言,由今日战场之上的各种痕迹推断,卫梁与淮右双方似乎尚未交锋,便已全军覆没了!末将只是觉得太不可思议,故而未敢禀奏。”
话音未落,参将便已意识到情形不对,甚至接下来的话,已经不适合当着帐内侍从的面说下去,忙用力挥手令他们退了出去,转而才压着嗓子继续质问起来:
“你在胡扯些什么!什么叫并未交锋?难道此战还有第三方埋伏偷袭,渔翁得利了不成?”
“末将所言句句属实,还请将军明鉴!晴岚山下的所有阵亡将士,几乎全都死在了各自阵内。双方军阵之间,至少还隔着千余步。而且尸体上均无刀伤,反倒留着同我国斥候额前一样的血洞,少则两三枚,多则十数个。死状狰狞可怖,更有甚者直接化为了一摊焦黑的肉泥啊!起初属下也是不信,但最终还是于一些尸体的伤口中,寻到了这个——”
左都尉说着,以食指从腰带下抠出了一枚铁黑色的物什,托在掌心递到了对方面前。
驸马皱了皱眉头,有些厌恶地用两只手指将那沾了血污的东西拈了起来——物什上的血迹早已经干涸了,污浊之下却仍能分辨出似乎是枚铅制的弹丸,在烛火下泛着灰色的光,呈现出些许不太规则的形状。
“此物究竟是何古怪?”
“属下也不清楚。不过看起来,令卫梁与淮右大军覆没晴岚山下的,似乎便是它了。”
左都尉话音落后,帐内突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窦阔抬眼看着面无血色的下属,知道对方此言不虚,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歪,重重坐倒在身边的小案上,手掌却是被其上一片先前打碎的夜光琉璃杯划出道细长的伤口,血流不止。
他当即倒吸一口冷气,低声咒骂着按住伤口止血,忽听门外传来一声巨响,辕门下的鼓点再次如骤雨般密集地响起。随后一名军士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帐来,浑身浴血,裸露在外的脸上与手上,竟已被烧得不剩几块完好的皮肤!
军士口中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圆睁着两只满是恐惧的眼睛,伸手指了指帐外便已咽气。
参将同左都尉相视一眼,登时一前一后拔腿冲出了帐门,却见营内一片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夜空。不知从何处腾起的大火业已蔓延至附近的帐房与马厩,令整座行营乱作一团——
数百匹受惊的战马冲出燃着的厩舍,在营内横冲直撞起来。兵士们却苦于无水救火,一部分人还在睡梦之中便被活活烧死在了帐内,另一些人虽侥幸逃过了大火,却倒在了自己战马的铁蹄之下,转眼间死伤便已过半。
窦阔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应对。隐约间,他忽然瞧见火光中有一队明显不属于自己麾下的兵士正在快速突进——他们手中擎着长短不一,犹如竹筒一般细长的怪异武器,八成便是造成那声巨响的元凶。
“敌袭,敌袭!火速备战!”
驸马这才终于反应过来,唰地一声从腰间抽出了佩刀,高喝着欲率兵士们冲上前去。然而刚奔出两步,却听不远处的黑暗中传来“砰”地一声,扭头便看见立于身旁的左都尉竟是被敌方射中了眉心,整颗头颅于胄盔内爆裂了开来,混杂着脑浆与鲜血的粘稠液体,也当场喷了其满脸。
此时左都尉同那队敌兵尚且相隔很远,即便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用世上最强劲的弩机也无法在这个距离造成如此威力的伤害。恐惧令窦阔很快便意识到,那些闯入营来的敌人所使的,居然是一种自己从未见过,却较寻常弓弩威力更强的兵器!
他不敢贸然再向前冲,连忙转身又钻回了自己的帐内。眼下大火已经蔓延到了附近,帐内热得好似蒸笼一般。四下里寻不见笔墨,其竟忍痛将掌心伤口上的血痂重新撕开,以手指蘸着鲜血,在一条绢帛上写下了一行只有四字的急报:
营破速援!
旋即,他将那张绢帛密密实实地卷成一个小卷,塞入了笼中墨鸦脚上绑着的细竹筒内,将其放出了帐外。
与此同时,远处又是一声火器轰响。立于帐门前的驸马忽然觉得胸口像是被滚烫的火焰灼伤了一般,传来一阵刺骨的剧痛。他低下头,却见胸腹部的铠甲上竟是出现了几个不规则的小孔,鲜血正从那些孔中难以抑止地汩汩流将出来。
急速的失血令窦阔再也立足不稳,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尚存一息的他眼睁睁看着一名手持火器的敌兵模糊的身影奔到了近前,其手中所持的那根致命的圆筒状的诡异武器,于映天的火光中泛着凶煞的红光。
进而敌兵将圆筒举起瞄向了天空,“嗵”地一声,竟是喷出了一条半尺高的火舌。万幸先前放飞的那只墨鸦早已冲上云霄,融入深黑色的夜幕中,再也射不中了。
敌人所用的,果真是一种晔国军从未见过的神秘火器!
“东西找到了么?”
又有一人快步走上前来,宽大的斗篷盖着头面,看起来像是这群偷袭者的领袖。
举着火器的敌兵摇了摇脑袋:“营内连一点线索都没有。看来我们的消息有误,那张地图似乎从未被送来此地。”
“那就先撤吧,赶在援军到来之前。”
“你们——究竟是从何处得知——地图的事?”
断气之前,驸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问道。他清楚对方不可能回答自己的问题,却依然努力地抬起头,想要在咽气前看清楚对方的脸。可模糊视线中所瞧见的,却是一支顶上自己前额的火器黑洞洞的死亡之口,以及持械者脸上戴着的一只面目狰狞的海蛇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