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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之中,众人仍在为云为衫的身份对峙。
云为衫心里清楚,但凡出了一个错漏,她都将万劫不复。她像是踩在悬崖的一根丝线上摇摇欲坠,尽量维持着自己慌乱的呼吸,脑海里飞快回闪着寒鸦肆对她的叮嘱。
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咬死自己就是云为衫。
她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抬起头迎着宫尚角冰冷的目光。
云为衫反问:“宫二先生,请问我的身份有何不符?”
宫尚角却回避这个问题,只说道:“有几个问题,想先问问云姑娘。”
云为衫点头:“你问。”
宫尚角:“姑娘离家当日,家中可遇到歹人?”
云为衫却在听见这个问题后松了口气,她的表情明显松弛下来。
那日在云家,原本密闭的房间窗户突然被洞开,寒风灌入,寒鸦肆蹿入屋内,瞬息间已经点了那母女二人的穴位,侍女也被射出的梳子砸晕。
等那母亲再次醒来后,替换新娘的云为衫已经穿好嫁衣,头上盖了红色的方巾,看不见模样。面对待嫁新娘,没有人会随意掀开她的盖头。
她安抚妇人说,只是遇到了歹徒打劫,虽丢了些东西,但还好人都没事。
妇人听后十分后怕,喃喃说着世道不安全,要女儿尽快嫁入宫门。云为衫就这么被顺利地送出云家。
宫尚角查到这一点,并不奇怪。
此刻,所有人目光都转向云为衫。
云为衫镇定道:“……家中有个盗贼行窃,丢了些金银首饰,但万幸家中无人伤亡。”
宫尚角问起:“那因何从未禀报?”
云为衫露出为难的样子:“送嫁当日遇到恶人歹事,本就有些触霉头,我怕宫门嫌晦气,而且家人并未受伤,不算大事,也就隐了下来。”说着,转向了宫子羽,她知道那是唯一能帮自己的人,故意微微欠身请罪:“还请执刃治罪。”
宫子羽立即安抚:“人之常情,我能理解。”说完,转向宫尚角,神情略有些不满:“就查到这个?这点小事,就可以说她身份不符?”
宫尚角眯起眼睛,危险地盯着云为衫:“宫门侍卫去了姑娘的家乡梨溪镇,拿着画师的画像向云家的下人打听,然而,没有人认出你的画像。”
他的绿玉侍金复出列,手举着那幅人像。
梨溪镇上,他拿着云为衫的画像,询问了云家的一个老妇人。可那老妇人却皱着眉,摇了摇头。
金复和其他随从面面相觑,都有些吃惊。
宫子羽听了这句话,不可思议地看向云为衫。
云家下人认不出她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解释不通,云为衫的脸倏忽苍白。
宫尚角冷冷的声线逼压过来:“子羽弟弟,这可就不是小事了吧?”
殿内气氛瞬间凝重。
见云为衫哑口无言,上官浅一脸不敢相信地走到云为衫身前,抓起她的手激动地说:“云姑娘,你骗了我们大家吗?……”一边说着,一边不经意地让云为衫的手指扣在自己的脉门上,轻声低语,“动手!”
云为衫看着近在咫尺的上官浅,她明白,只要现在动手,就可以立刻挟持住上官浅,那便还有一线生机……但犹豫了片刻,她不动声色地甩开了上官浅的手。
上官浅倒吸了一口气,心中意外,反倒是云为衫重新镇定下来,看向宫尚角,眼里竟微微涌起一些泪光。
“我自小在梨溪镇的云家长大,画师的画像我看了,样貌神态都是精工细笔,街坊邻居、家中下人不可能认不出那画像是我,我不明白下人为何那样回答。除非你们拿去询问的是另外一张画像……”她一口咬定,没有任何松懈,“宫二先生要是认定我的身份存疑,那直接杀了、拘了,我无话可说。我就是梨溪镇云家长女云为衫。”
虽然她表面镇定,但实则手心已都有虚汗。
面前斜来一个人影,黑暗覆盖了她,云为衫心跳如鼓,咬紧牙关。宫尚角缓缓地走向她,一时间所有人都紧张起来,而他刚动,宫子羽也动了,不动声色地移动两步,挡在云为衫面前,护住她。
这是他选的人,饶是有问题,也应该由他来询问,何况他将云为衫的模样看在眼里,只看出了她被逼入墙角的无辜眼神。
宫尚角的脚尖停下,他对宫子羽的行为有些不屑:“你紧张什么?”转而看向云为衫,改口道:“云姑娘的身份已查探无误,刚才只是一番试探,还请谅解,毕竟你是被子羽弟弟选中的新娘,自然要更加谨慎。”
原来是试探。
云为衫像被海水攫住,已经窒息的她突然一瞬间浮出了水面,空气重新涌回胸腔。仍在发寒的脊背贴紧衣衫,上面冷汗浸湿了一片。
一旁的金复已经收起手上的画卷,得到了宫尚角一个眼色,默默退回旁边。
那日在梨溪镇上,老妇人摇着头表示认不出画像中人,金复正准备将消息送回宫门。
随后,老妇人的身后走近一个年轻女人,她看见画像后笑了起来:“这不是云为衫姑娘嘛,嬷嬷年纪大了,眼神越发不好使了吗?这画得真好啊……”
老妇人听她这样一说,再靠近画像看了两眼:“哎哟,果然是衫丫头啊……”
金复这才对着随从点头,确认了云为衫的身份不是作伪。
此刻,云为衫松了一口气,眼里那绷着的泪终是掉了下来,看上去楚楚动人。看来跟她猜测的一样,无锋不愿意损失她这枚棋子,所以想办法坐实了她的身份。
只有一旁的上官浅藏在垂落的发丝下却闪烁着微光的眼眸中满是复杂的神色。
宫尚角顿了顿,似又想起什么:“哦,对了,云姑娘,你离家后,令堂十分惦念。我手下已转达,说姑娘在宫门一切都好。云夫人有句话带给你,她说,你能够平安地进入宫家……”他看一眼宫子羽,“还被子羽选中,福大命大。云姑娘跟在羽公子的身边,要尽心服侍才是。”
云为衫只是眼含着泪,没有说话。
宫子羽的目光移来,他将她委屈的样子看在眼里,心中竟隐隐泛出酸楚,忍不住开口安抚:“已经有结论了,云为衫的身份没问题。”
无锋,黑色的廊檐掠过一群乌鸦,叫声肃杀。
寒鸦柒站在昏暗的走道里,悠闲地抱着手臂。寒鸦肆路过他面前时,他直起身。
“听说宫门又派人去梨溪镇打听了。”
寒鸦肆面色笃定:“他们不会查到什么的。”
“哦?”寒鸦柒有些好奇。
寒鸦肆没做解释,他继续走向过道深处,地面被漏窗割出了一道道线形的光线。他被那稀薄的光笼罩住,思绪飘得很远。
想起在梨溪镇的云家,云为衫穿着新娘嫁衣,盖着盖头顺利离开了屋子。他看着云为衫消失的背影,然后抱起那个昏迷的真正的新娘,将她带走。
一间无人的暗室里,密不透风,他解开对方的穴道。只穿着水衣的女子苏醒后抬起头,只见她竟长着一张和云为衫一模一样的脸,惊恐地看着寒鸦肆……
执刃大殿上,尘埃落定。
“两位姑娘的身份都没有问题,新娘的事,到此为止。”
宫尚角背起手,神情恢复淡漠。
宫子羽闻言,心中无名怒火起,也该轮到他算账了。于是,他突然意有所指地说道:“她们没有问题,但你可未必。”然后转头向金繁:“去把贾管事带来。”
很快,药房贾管事被带上大殿,跪在中间。
宫远徵看着贾管事,脸色铁青。宫尚角注意到弟弟的神情,皱起眉意识到了什么。
宫子羽面对着贾管事,却眼也不眨地盯着宫远徵:“贾管事,你把之前与我说的话再和所有人说一遍吧。”
贾管抬起头,和面带杀气的宫远徵对视,不敢看他,于是低头,咬牙承认:“是……宫远徵少爷……命老奴把制作百草萃需要的神翎花换作了灵香草……”
满堂震惊。这不亚于指证徵宫用假的百草萃谋害老执刃。
宫远徵怒斥:“混账狗东西,你放什么狗屁!”说完朝贾管事扑过去,手上寒光乍起,他竟掏出了随身的短刀。
宫子羽早有防备,快速拔刀,铮然一声,用刀刃格挡掉宫远徵的进攻,同时,刀锋继续朝宫远徵刺去。
利刃破空,宫尚角突然出手,他的手上不知何时戴上了一副非常薄的金属丝线编制而成的手套,他空手迎刃,握住宫子羽的刀锋,手腕翻转,刀刃在他手里顷刻间四分五裂,残片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宫子羽被巨大的内力震退,眼看就要摔倒,金繁突然闪身到宫子羽背后,托住他。
“住手!”月长老发出呵斥。
宫尚角收手,不经意地将宫远徵护在自己身后。
殿中一时鸦雀无声。
云为衫和上官浅互相对过眼色,静观其变。
宫远徵气结,指着贾管事:“是谁指使你栽赃我?!”
花长老见兹事体大,站起来俯视:“贾管事!说清楚!”
贾管事用一种被宫远徵胁迫的表情,唯唯诺诺地说:“少爷下命令的时候,老奴只是以为徵公子又研究出了更精良的药方,有所替换……但老奴不知道老执刃和少主会因此丧命,否则,借老奴一万个胆子,老奴也是万万不敢!”
宫尚角冷静的脸露出沉郁而审视的目光,落在宫远徵身上。
宫远徵发现连宫尚角都怀疑他,急忙向哥哥解释:“哥,我没做过!宫子羽买通了这个狗奴才诬陷我!”
三位长老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定夺。
宫尚角转向三位长老:“远徵弟弟和贾管事各执一词,不可偏听偏信。事关重大,不如先将贾管事押入地牢严刑审问,看是否有人栽赃陷害。”
说到最后一句,宫尚角冷不丁地瞥了一眼宫子羽。
宫子羽打断:“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好审的?而且你自己说不可偏听偏信,那要审也两个人一起审。”
“可以。”宫尚角回答得十分干脆,毫无偏帮,将身后的宫远徵拉出来。
“远徵弟弟交给你,你尽情审。”
长老们面露难色,宫子羽显然也没有料到宫尚角会同意。
但最意外的是宫远徵,他抬起头看向哥哥,眼圈已经发红。但既然哥哥把他推出去,他就绝对不会后退。脸色苍白的少年紧紧咬着牙,愣是一个字也没说。
宫子羽冷哼一声,说:“徵宫有太多让人生不如死的毒药。屈打成招,颠倒黑白,不是没可能。”
宫尚角淡淡地回他:“我们用什么刑、什么药,你也可以同样用什么刑、什么药。没有的话,我让徵宫送过去。”抬起头,挑衅地看着宫子羽被彻底难住。
就在事情陷入僵局的时候,跪在一旁的贾管事突然瞪大眼睛,身形一动,衣袖一挥,两枚暗器从他袖口里飞出,朝长老们射去。
其他人尚未反应过来,只有宫尚角眼明手快,从腰间抽出配刀,挥刀打中暗器,殿堂内瞬间炸出浓厚刺鼻的烟雾。
手下一动,金繁抓着宫子羽,朝没有烟雾的梁上飞掠而去,刚在梁上站稳,就看见对面蹿上来的宫远徵。
梁下一片混乱,上官浅靠近云为衫,本能地与她转成背对背,抬起袖子掩住口鼻。
上官浅意识到空气的颜色不对劲:“浓烟有毒。”说完,她看向没有被掩盖的殿内上方,对云为衫说:“上去。”
上官浅刚要动,就被云为衫拉住了,云为衫摇了摇头,上官浅随即明白她的意思。
两人很快放下衣袖,呼吸几下之后发出惊呼,云为衫呛入毒烟,剧烈咳嗽起来,很快她就头脑发沉,晕倒在地。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一片白茫茫的烟雾遮挡了。
梁上,宫子羽突然意识到下面还有人。
“糟了。”
说完,宫子羽不顾一切飞身往下,进入浓烟之中。
金繁来不及抓他,大叫:“执刃!”
对面的宫远徵却冷笑了一声:“蠢。”
入眼是一片模糊,宫子羽摸索着,在地面找到已经昏迷不醒的云为衫。他轻轻抬起她的头,往她嘴里塞了一枚药丸,然后摘下腰上挂着的狐狸尾巴,给她垫在脸颊下面。
这时,金繁已从梁上飞身而下。宫子羽看着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向长老们的方向:“糟了,长老们!”
殿内,浓雾中一只手突然出掌,宫尚角内力翻涌,白色浓烟瞬间从大门口汹涌而出,殿内恢复清明。
宫尚角身后,三个长老安然无恙。
众人追出殿外,只见贾管事已经趴在庭院台阶上一动不动,后背上是三枚发亮的暗器,他嘴唇发紫,七窍流血,已经气绝身亡。
云为衫渐渐恢复知觉,她睁开眼睛,伸手摸到自己头枕的东西,茸毛轻柔,仿佛在她心里轻轻拂了一下。
殿门外,贾管事的尸体旁边,宫远徵安静站立。
宫远徵看见众人已经过来,淡然地耸耸肩:“我怕他逃跑,出手重了些。”
他善暗器,出手快、狠、准,贾管事难逃一死。
上官浅此时也醒转了,从门角的视线看去,目光落在宫远徵腰间的暗器囊袋上。
宫子羽恶狠狠地盯着宫远徵:“我看你是故意趁乱下此重手,想死无对证!”
宫远徵:“你好歹也是宫家的人,这种话说出来也不怕让人笑话。我这枚暗器上淬的是麻痹之毒,只是让他经脉僵硬,无法行动,他是自己咬破齿间毒囊而死。”
“一面之词。”
“你把尸体送去医馆验一验就知道了。”
“我自然会验。但真相查明之前,你脱不了干系。”
“他刚刚畏罪而逃,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我的清白?”
三个长老还想斟酌一番,宫尚角却直接开口:“既然现在宫远徵嫌疑最大,那便先将他收押了吧……”
宫远徵愣住了:“哥——”
宫尚角抬手阻止宫远徵继续说下去,转而向三位长老行礼:“后面还请长老们派出黄玉侍卫进行调查,若真能证实是宫远徵所为,必不轻饶。”他往前两步,抬起手放在宫远徵的肩膀上,“但如果查明有人设计陷害远徵弟弟,或者严刑逼供甚至用毒迫害,那我必定会让他拿命来偿,无论是谁。”
不重不轻的语气,看似没有偏袒,却处处透着威慑力。
宫远徵声音低下来,他轻声但坚定地说:“哥,听你的。”
宫子羽:“押下去。”
金繁上前,宫远徵挣脱他,傲慢地说:“地牢的路我认识,我自己走。”走过宫子羽身边的时候,他眼里满是挑衅,“需要什么药吗?我派人送给你。”
所有人离开后,大殿里空荡荡的一片。
唯有宫子羽还未走,坐在殿前的台阶上,看着刚刚贾管事倒下的地方发呆,台阶上还有一些未干的血迹,充斥着腥气。
身后一双脚走了过来,金繁在低两级的台阶坐下,他脸色发红,看起来像在生闷气。
宫子羽问他:“你在气什么?”
“宫尚角太盛气凌人了,无论如何,你都是执刃,他完全……完全……”
宫子羽接过他的话:“……完全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金繁抿着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眼角有些湿润。
殿外突然下起了细雪,仍是寒冬,雪一来,冷风就轻易能把人冻住。
宫子羽抬脸,也不管冷不冷,让一点雪花落在他分明的眉间。
“其实不只是他,在长老们眼里,我这个执刃,也是比不上宫尚角的。他说得对,从身份、能力、品行,我都没有资格做执刃……如果不是缺席继承的家规不可违背,我相信长老们都会选他……”
金繁不知他为何突然灰心:“执刃大人……”
宫子羽感受到了冷意,吸了吸鼻子。
“……今天毒烟爆炸时,是宫尚角第一时间站在长老们面前……在他心中,家族血脉永远都是第一位。再论武功,我根本没有足够的内力驱散殿堂内的毒烟,今天如果宫尚角不在,后果不堪设想。我身为宫门执刃,竟保护不了他人……”
他与宫尚角水火不容,但也明白,他望尘莫及。
金繁安慰:“长老们都服用了百草萃,毒烟没事的……”
宫子羽:“我父亲和哥哥也服用了百草萃……”
金繁沉默。
“别再给我找借口了,可能我真的不配……”
雪仿佛又大了一些,呼呼的风声灌入他耳中。
殿前的空地很快被雪覆盖了,宫子羽回忆起来,自己十岁的时候也是跪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举着刀认错。
父亲站在他面前,严厉地责骂他:“每次练功,你都偷懒,你不配做执刃的儿子!”
他冻得瑟瑟发抖:“爹爹,下雪了,真的好冷……”
父亲却反问:“那唤羽为什么不冷?”
宫子羽回头,看见大雪皑皑的庭院里,十八岁的宫唤羽赤裸上身,浑身热气,认真练习着刀法。他试图学着哥哥的样子露出坚强的表情,可下一刻,他又恢复成了可怜羸弱的模样。太冷了。
看着父亲一脸冷漠、失望的表情,他终于意识到,父亲智勇双全,是名震四方的宫门执刃,而他没有半分父亲的样子,所以被嫌弃是应该的吧。
回忆十分绵长。长大后他仍然怕冷,裹着厚厚的皮草斗篷坐在庭院的台阶上,身旁放着长刀,还是不想练功,躲懒地看着化雪滴落的水珠发呆。
身后有人走来,和他并肩坐下,将一把暖手的铁壶放到他手心里。
他这才暖了,说:“哥,我不喜欢舞刀弄剑,整天打打杀杀的,让人心烦。”
“可你总得保护自己吧?”
“无锋真有那么可怕吗?”那时的他还不解。
宫唤羽在他身旁沉了脸:“有。”
“但唤羽哥哥一定会保护我的吧?”
“当然。那你呢?你没有想保护的人吗?”
他垂下眼睛,很慢很慢地摇头:“没有。”
“连家人你也不想保护吗?”
他看着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兄长:“家人都比我厉害,不需要我保护。”
“那喜欢的女孩子,总要保护吧?”
“我没有哦。”
宫唤羽笑了:“以后会有的。”
宫子羽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走,哥哥带你练功去……”
回忆里的笑声已然远了,冬夜静谧,宫子羽在台阶前静静地听着风雪声,他一动不动,一粒雪化在他睫毛上,他轻轻一闭,不知是水还是泪,滑落他的脸庞。
雪下得迅猛,医馆的管事房内,房门破开,侍卫们此刻正在房间各处仔细搜查。
宫尚角信步走了进去,不露声色地打量房间的结构,最终他停在窗前矮柜旁,抽屉都已经被拉开,里面空空荡荡。他看着抽屉露出怀疑,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把整个抽屉抽出来,放到桌面上,对齐边缘,很显然,抽屉比桌面短了明显的一截。
宫尚角:“抽屉里有暗格。”
金复抽刀,伸进抽屉,刀尖挑拨几次后,一块黑铁锻造的令牌咣当掉落在地上。
宫尚角带上麂皮手套,小心翼翼地捡起来,用指腹细细摩挲,令牌通体黝黑、冰冷,上面刻着一个“魅”字。
他微微皱眉,小声自语:“魅?”
消息不胫而走,上官浅的房间里,茶盏轻轻合盖的声音,清脆一响。
“魅?”
上官浅喃喃自语,伸手接住窗外飘进来的一片雪花。此刻她神情愉悦,不仅是因为顺利成了新娘,还因着两人身份坐实,门外暗处的盯梢已经撤走。
云为衫点点头:“对,听说宫尚角在贾管事那里搜到了无锋的令牌,已经递交给长老们了。”
贾管事是无锋的魅?
“魅有这么蠢?”
还是这么会骂人,云为衫:“……”
“好不容易打进宫家潜伏,却非要随身带一块无锋的令牌?巴不得别人都知道你是刺客吗?干脆在额头上刺四个字‘无锋刺客’好了。”上官浅重新打开杯盖抿了一口,由衷地不可置信。
她说得不无道理。潜进宫门本就九死一生,还收藏着令牌等同于自掘坟墓。
“但令牌总不会有假吧?想要糊弄宫尚角可不容易。”
上官浅话里有话:“令牌虽然不是假令牌,但管事不一定是真无锋。”
“你想说什么?”云为衫抬眼。
上官浅神色不变:“我不确定,只是这一切让我想起了传说中的一个人。”
“谁?”
“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没有名字的人……
云为衫突然意识到上官浅的意思,虽然这个猜测有些荒谬,她却忍不住那样想。
在无锋,云为衫曾经问过寒鸦肆。
“这么多年来,有人成功过吗?”
寒鸦肆说:“没有。过去二十年,所有潜入宫门的人都有去无回,没有音信,也找不到尸骨,仿佛凭空消失一般。除了……”
云为衫表情悲哀:“除了云雀……”
彼时云雀已经不在,寒鸦肆问她:“你还在为云雀的死难过吗?”
云为衫说:“她是我唯一的妹妹。”
“那你就更要为她向宫门复仇。”
那时候云为衫不解:“既然知道潜入宫门毫无胜算,那为什么还要不断派人前去送死?”
在云为衫分神的时候,上官浅也思考着是这个人的可能性。
“本来我们也认为毫无胜算,但有人成功了,他的成功改变了一切。”
无锋走廊上,光斑从窗外照在一侧墙壁上,上官浅和寒鸦柒并肩而行。
那时寒鸦柒说:“二十二年前,他成功地潜进了宫门,随后音信全无。就在无锋默认他暴露、身亡时,却收到了他传回的信息。这是无锋成立以来第一次有刺客从宫门内部把信息传递出来。而这个信息,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
上官浅诧异:“花了两年的时间才送出第一封信?”
“也是唯一一封信。”
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才送出第一封信,可见那人在宫门内举步维艰。
云为衫心口有莫名的呼之欲出的紧张感。
当时寒鸦肆神秘一笑:“那封密信,改变了一切。”
云为衫猜测:“选婚?”
寒鸦肆:“对。宫门选婚动静不小,但其行事低调,江湖中人言碎语也都是捕风捉影。但无名的密信证实了所有的猜测,并且提到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宫门下一次的选婚是在二十年之后。”
云为衫瞳孔一怔:“我进入无锋刚好快要二十年……”
上官浅轻轻闭上眼睛,想到了同样的事。
寒鸦柒说:“也就是那时候起,无锋新培养的成员全都变成了女人。”
上官浅问他:“这个人还活着吗?”
“不知道。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消息。宫家没等到二十年,就突然提前选婚……因此我们推测,这个人可能已经暴露了……”
“这个人是谁?”
寒鸦柒的身影笼进无锋森寒的黑暗里:“因为太过特殊,所以他的身份、年龄、性别、名字都被严密封锁了,保密权限极高,可能整个无锋也没有几个人知道。”
寒鸦肆的话,回荡在云为衫耳边。
“所以大家都称呼这个人无名。”
雪扑簌簌落下,吹来一阵风,冻得人收紧了思绪。
上官浅已不似刚才沉闷,她感叹道:“没想到无名竟然在宫门里活到了现在……”
她不得不诧异,这么多年,那个人是怎么生存下来的,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二十年如一日地过着刀尖舔血的生活。
云为衫垂下眼睫:“活得再久,现在也快死了。令牌既然暴露,宫门就一定会追着这条线索查下去。我们能想到,宫家也一定能想到。”
二十载时光匆匆流逝,真相或许也会浮出水面,可即便倒下了一个无名,还有其他……
执刃殿中,众人神色各异。
花长老放下手中的黑铁令牌,与其他长老交换眼神后,像是有了决断。
“看来,这个无锋奸细已经潜伏多年,在选婚前夕找到机会掉换了前执刃和少主的百草萃,与混进来的无锋细作郑二里应外合,完成了这次刺杀。”
最终以贾管事之事为无锋定案。
雪长老点头:“既是无锋搞鬼,那便不能中了他们的挑拨离间之计。”
月长老:“宫氏一族一向以血脉为先,眼下新旧执刃交替,不免动荡,我们更不该血脉手足之间彼此妄疑,伤了和气,中了无锋下怀。从现在开始,宫门不许再出现家人内斗的丑态,一切到此为止!”
按理说,长老们发了话,其他人不应该再有异议。
宫尚角却半眯着深邃的眼睛,沉思一会儿:“宫门换了执刃已昭告天下,现在撤换确实不免儿戏,但是……”他的目光很直白,落在宫子羽身上,“让一个纨绔无能之人坐上执刃之位,也只会让宫门沦为江湖笑柄。”
宫子羽顿时被激怒了,咬牙道:“你说谁是笑柄?!”
他的暴躁显得宫尚角更为平静,宫尚角有理有据地道:“历届执刃都是从宫门最优秀的继承者中选出,即便是我和前少主宫唤羽,也是成功通过了后山的三域试炼才最终获得少主候选人的资格。论武功、才智,论江湖威望,宫子羽根本德不配位,不过是依着祖训家规,仗着突发变故钻了空子。长老们,既然我们要讲规矩,那继任者需要通过后山三域试炼的规矩是不是也该讲一讲了?”
三域试炼,也是宫门家规之一,只有通过三域试炼才能有资格成为继任者。这一点,长老们都清楚,面对宫尚角的质疑,他们沉默下来。
雪长老叹息:“当时事急从权,无法顾及……”
“可如今时间很充裕。”宫尚角神色轻蔑,似乎肯定对方做不到,所以不带温度地说,“若是子羽能在一个月内通过三域试炼,我就认他这个执刃。”
所有人脸色一变。
宫子羽胸口剧烈起伏,目瞪口呆:“一个月闯三关?你干脆直接说撤去我的执刃之位算了,何必恶意刁难?”
宫尚角冷冷抬起唇角:“通不过三域试炼,便是名不正言不顺!而且江湖凶险,无锋迫切想将宫门斩草除根,一个弱小的执刃怎么保护宫门血脉?让你通过三域试炼理所应当,怎么变成我恶意刁难了?”
月长老此时开口:“但一个月确实有些为难人了。”他看向宫尚角,语气里多少有替宫子羽说话的意思,“尚角,你那个时候参加三域试炼,我记得用足了三个月的时间吧。”
“那就三个月,免得让月长老觉得我心怀恶意。”
同为三个月,也算公平,若是提出做不到,岂不是让人有更大的非议?所以宫子羽脸色即便黑,也只能默认。
月长老叹了口气:“子羽,你——”
宫子羽松开咬紧的牙关,打断:“三个月就三个月!”
宫尚角有些诧异,他在宫子羽脸上看到了决心,那不是被他激怒后意气用事,而是没有任何退缩和逃避的意志。
于是他没有继续接话,分神片刻后,转向长老:“三位长老,可还有异议?”
另两位长老互相看了一眼,唯有雪长老有些犹豫。
“从来没有在任执刃参加三域试炼的先例,万一过程中出了什么意外……”
宫尚角夹杂着几丝冷笑:“怕什么,不过是再启动一次缺席继承罢了,宫家又不是没有人。”
众长老无话可说了。
宫尚角往前两步,眼睛斜向宫子羽:“希望你顺利。”
“别希望了,你一定会失望的,因为我一定能顺利闯关。”宫子羽虽然面色还是沉的,但眼睛很亮,犹胜雪光,没有丝毫的动摇。
宫尚角恢复了冷漠面容:“这话,等你到了后山再说吧。”
宫子羽离开后,宫尚角和三位长老还留在殿中。
此时的气氛死沉而压抑,寂静无声,空气如同被门外霜雪冻结。
很快,一阵惊呼打断了这种凝滞。
“什么?无量流火?!”
月长老一向沉肃的目光涌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惊恐和不安。
宫尚角的声音小而低,眉毛也紧紧蹙着:“嗯,无量流火。”
这是少有出现在他脸上的象征危险的表情。
顿了顿,宫尚角继续讲述老执刃和少主遇害那一夜的经过。
那一夜,宫尚角正在老执刃房间内谈话。不多时,宫唤羽走了进来。
“新娘中混进来的那名无锋刺客,已经查清楚了身份。”宫唤羽看着宫尚角的表情,有些微妙,“她是浑元郑家的二小姐郑南衣。”
“方才,儿子亲自审讯她,发现了一点异常——”
宫鸿羽打断他:“直接说结果。”
宫唤羽压低着声音,谨慎地说:“父亲,从郑家二小姐身上发现了一封密信,信上提到了……无量流火……”
听到这四个字,宫尚角脸色震惊,宫鸿羽也瞪大眼睛,沉下脸:“你确定?”
随即,宫唤羽从衣袖里掏出一支发簪,呈在宫鸿羽面前。
发簪头部的碧玉宝石可以旋开,内部中空,他从空心的碧玉宝石里拿出一张纸条。
宫鸿羽看完纸条后,瞳孔瞬间收紧。
宫尚角有所怀疑,谨慎地问:“无量流火是宫门的至高机密,怎么会外泄?”
“若落入无锋之手,世间恐怕再无宁日。”宫唤羽叹息。
“除去三位长老、宫门前山,知道无量流火秘密的人,除了执刃,也就你我……”宫尚角看着宫唤羽,脸色渐渐泛起一抹黑沉。
“你在怀疑我?”
“但凡有可能的人,我都怀疑。”
宫唤羽突然笑了:“那你的嫌疑也并不比我小。”
见两人争执,宫鸿羽厉声发话:“够了!宫门族血,互不猜疑,祖宗的训诫,你们都忘了吗?”
两人同时沉默,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感扩散。
宫鸿羽:“必须立刻彻查,而且……暂时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郑家底牌,都在角公子手里……”宫唤羽提议,“如果尚角亲自前往郑家调查,应该会看出端倪。”
宫鸿羽点头,很快有了对策:“唤羽,你负责清查山谷内部。尚角,这山谷外部,你威望最重,手段和办法也最多,就辛苦你前往郑家一趟吧,”然后叮嘱,“快去快回。”
宫尚角微微向执刃低头:“尚角领命。”
临走前,他听见宫鸿羽对宫唤羽说:“你去把那女刺客带来,我亲自审一审她……”
听完了来龙去脉,气氛依然紧绷。
雪长老叹息一声:“竟是这样……”
月长老摇摇头:“但我还是想不明白,一个刚刚进入山谷的新娘,如何能够知晓无量流火……”
宫尚角沉默,显然也没有答案。
雪长老深吸了一口气:“好在密信中对于无量流火提及甚少,想来无锋获取的信息还不多……危机并不是很大。”
“不。”宫尚角并不这样认为。
雪长老:“嗯?”
“无量流火的威力如何,我想,长老们应该很清楚。光是让无锋知道无量流火的存在,就已经是宫门百年来最大的危机了……”
三位长老彼此对视,忧心忡忡,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在他们身上。
眼下无果,沉静了片刻,宫尚角问起:“对了,既然贾管事身份已经确定,我可以把远徵弟弟从地牢里接出来了吧?”
“当然,当然。”花长老点头。
宫远徵穿着单薄的贴身衣服从地牢里走出来,门口端着托盘的侍卫双手托举,上面盛放着之前从他身上搜下来的各种小物件。
他的睫毛长而密,被关了这么久,沾了些地牢的水汽,湿漉的眼睫却没有显出半分与他年岁相符的脆弱,仍然是阴沉沉的。直到抬起头,见到了不远处等待着他的宫尚角,他才露出了笑容。
“送到我房间去。”他冷冰冰地对着侍卫说。
宫尚角将挂在臂弯上的厚袍给他披上。
“到我那里坐一会儿,有些话和你说。”
宫远徵点头:“走。”
案上,茶具齐全,一壶新茶正在炉火上煮着,旁边一长排小碗,盛放着各种颜色形状的药材、草叶、花苞。宫尚角用煮茶的夹子夹取了几味,放到壶中。
他刚要盖上盖子,宫远徵轻轻说:“再加一些石斛。”
宫尚角如他所言,取了一些石斛放到壶里。
宫远徵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桌面:“哥,那贾管事真是无锋的人?”
“你和他共事多年,心里还不清楚?”宫尚角专心煮茶,反问他。
宫远徵咬牙:“我当然清楚……”
如果贾管事真的是无锋,隐藏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他不可能没有察觉。
“所以才奇怪……但那无锋令牌确实是在他房间里发现的……难道哥哥为了救我,做了块假令牌?”宫远徵打量他的神色,猜测。
宫尚角瞪了他一眼:“说什么胡话?无锋令牌自然是真的,但应该是有人故意放在贾管事那里……”
“这人是谁?”
“查不到。”
宫远徵惊了:“他为什么要帮我?”
壶里很快冒出腾腾的热气,沸水焦灼,宫尚角抬起眼:“帮你?……我觉得他是在害你。”
羽宫,风雪停了。
宫子羽和金繁从房间里出来,抬眼就看见宫紫商迎了过来。
宫紫商笑得像朵开在冬日里的花,极有生命力。
“你们这是去哪儿?”
“随便逛逛。”
“别骗我了,你是要去找云姑娘,对吗?”知道他刚选了新娘,宫紫商很快拆穿他。
宫子羽:“知道了你还问?”
宫紫商口无遮拦:“啧啧啧,这么饥渴?”
宫子羽瞪了她一眼:“我现在身上戴孝,无心谈婚论嫁,但也不能一直把云姑娘留在女客院落里,如今她的身份已经确认,我打算先将她接回羽宫,比较放心。”
“孤男寡女,未婚同居,世风日下,恕难苟同!”宫紫商说完,一把钩住身旁无辜的金繁,抱紧他的胳膊,“你说,是吧,金繁?”
金繁满脸通红,暗自使劲儿想要挣脱,但没能成功。宫紫商越抱越紧,金繁堂堂男儿,正在奇怪为何越来越吃力,却发现宫紫商几乎双脚离地,整个人挂在他的胳膊上。
宫子羽看不下去:“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脏东西……”
宫紫商把脚放下来,正声道:“我不许你这么说金繁。”
“嗯?”两人同时疑惑了一声。
宫紫商用手扶额:“我满脑子都装的是金繁。”
金繁倒吸一口冷气。
宫子羽敲了敲宫紫商脑门:“你心里只想着金繁,完全不担心我这个马上要去闯关的弟弟会不会失败、有没有危险,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你怎么又骂金繁?”
“……”
金繁一张生无可恋且麻木的脸,额上青筋直跳。
茶香四溢,混合着淡淡的药气,让人清心凝神。
宫远徵还在咀嚼着刚刚那句话,茶已煮好,宫尚角冰冷修长的手指扣住茶杯倒茶。
见宫尚角不发一言,想了想,宫远徵心有不满地说:“这次被宫子羽先发制人,太可气了,而且想到日后要对他行执刃之礼我就恶心。”
宫尚角将茶杯推过去:“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要急于一时。我看他也过不了三域试炼,只是可惜原本想逼他一个月内就交出执刃之位,但月长老替他求情,我就不多说了。”
“这月长老总是偏帮宫子羽,着实可气。”
三位长老德高望重,平日里公正无私,不知为何月长老总是替最无用的宫子羽说话,所以宫远徵心有怨言。
宫尚角看了弟弟一眼:“不可妄议长老。三位长老里,月长老最是心软、好说话,他只是怜惜宫子羽失了父兄,又临危受命当了执刃,所以愿意多扶持他。”
宫远徵闷头喝茶。
“一个月也好,三个月也罢,没区别,只要结果如我们预料就行。”
宫远徵勾起唇角,不屑地一笑:“那必然。哥哥当年那么艰难才通过三域试炼,宫子羽估计第一关都过不了,就等着看他笑话吧。”
宫尚角喝完了杯中的茶,将杯子置于桌上,突然说:“远徵弟弟,有件事,我不方便去做,但交给别人,我又不放心。”
“哥,你尽管说。”宫远徵直起身。
“我想让你去把上官浅从女客院落那边接回来,在角宫暂住。”
宫远徵的笑容立即沉下来:“这么快?”
“已经定了的亲事,快也好,慢也好,有什么差别?”
宫远徵被噎了一下:“没……”
宫尚角喝了口茶,淡淡地应了声:“嗯。”
“哥,你说你不方便去接,我能理解。但你说交给别人不放心,我就不懂了。有什么不放心的?大家都知道哥哥选中了她,那在这宫门里,还有谁敢为难她不成?她能有什么危险?”宫远徵奇怪道。
宫尚角的嘴角不觉抬了抬:“我是怕,别人有危险。”
去女客院落的路已经轻车驾熟,宫子羽背着双手,一脸忧心忡忡。
“宫门后山的三域试炼本就等同于少主之争,历年来都是困难重重,伤者无数,能够一次顺利闯过三关的人凤毛麟角……”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要说决心,他有;要说信心,他却不多。
金繁道:“上一次通过三域试炼的人是你哥哥宫唤羽和宫尚角。”
宫子羽没由来地有些烦闷,心里不愿意承认,还是说:“我听父亲说,当时是宫尚角先一步闯完三关的。”
“嗯。”金繁点点头。
宫紫商加入他们的话题,奇怪地问:“但最后是唤羽哥哥被选为少主?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金繁回她:“因为执刃和长老们都认为他更适合继承执刃之位。”
“宫尚角就这么同意了?没有不满?”宫紫商吃惊,怎么想这都不像是那个死人脸会做的事,不禁咂舌。
金繁哼了一声,说:“他的不满都直接写在脸上了吧,你还看不出来?你的眼力真差!”
宫紫商趁机伸出手指,抵到他的唇边:“我不许你贬低自己……”
金繁:“……”
没理会金繁的脸又慢慢变红,宫子羽打定主意:“不管怎样,我必须闯过这三关,让所有人不再质疑。”
宫紫商握拳:“姐姐我支持你。不过,你怎么突然对当执刃这么有热情?之前我们俩一起逃练功课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
“宫尚角这么不想我当执刃,我就偏要当执刃。我一定要查清父兄之死的真相,为他们报仇。”宫子羽目视前方,满脸的冲劲。
宫紫商奇怪道:“不是已经有了定论,是无锋的人……”
宫子羽闷闷一哼,对于这件事,他并不完全尽信。
“你不觉得那块无锋令牌出现得太过‘合时宜’了吗?藏了这么多年,现在就发现了?发现的人还正巧就是宫尚角?而且,无锋细作为什么要带一件给自己添麻烦的东西?”
言之有理,宫紫商脖子一缩:“我被你说得后背有些发凉……”
“不过,眼下也没有更多线索,我得先专心应付三域试炼。”宫子羽也知道没法操之过急,叹了口气,又转念,“姐,你知道三域试炼的第一关是什么吗?”
宫紫商“啊”了一声,一脸的不可思议:“我只是一个弱女子,我连参加试炼的资格都没有。你问我真是问对人了,就跟问池塘里的一条鱼说‘你好,请问怎么爬到那座山顶上去’是一样。”
“完全不知道?”
“完全不知道。”本不是光彩的事,宫紫商却堂堂正正地回答。
突然,旁边一直沉默的金繁的声音传来:“我知道。”
宫子羽和宫紫商同时愣住了,回头看着那个已经被他们忽略许久的人。
炉火烧得正旺,宫远徵觉得哥哥的话有些难以琢磨,连茶也不喝了。
宫尚角漫不经心地解释:“越漂亮的女人,越危险。”
“她漂亮吗?”宫远徵心里有些酸涩,他似乎从未听过哥哥夸赞谁漂亮。
他毕竟未经情事,从前只知道暗器有多锋利、毒药有多剧烈,却不知何为漂亮。不过,他仔细想来,那夜医馆,来人长发白裳,提着篮子大胆擅闯,在黑暗中抬起脸,的确可以称得上惊艳不可方物。
宫尚角看着刚刚开始懂得男女之情的弟弟,笑了:“问你个问题,上官浅和云为衫,谁比较漂亮?”
宫远徵愣了愣,脸微微红了起来:“都挺……漂亮的,各有各的漂亮。”
宫尚角眯起眼睛:“没错,所以,各有各的危险。”
炭火被宫尚角浇熄了,宫远徵起身,朝门外走去,走了两步,回头看着宫尚角。
“哥,除了漂亮,你还看中上官浅什么呀?”
宫尚角沉默不语,不置可否地笑着喝茶,没有回答。
女客院落里,上官浅把那个玉佩系到腰上,起身拉开房间的门,看见楼下庭院里的宫远徵。
隔着阶梯,宫远徵目色冷冷地抬头:“好了?”
“好了。”
她没想到宫远徵会来接自己,由此猜测宫尚角对她的重视程度,无论是何种原因的重视,都让她春风得意。
宫远徵黑亮的瞳也在打量她,想起哥哥说她漂亮,从她一出来,他就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肤洁如雪,只略施粉黛,已千娇百媚。少年的眉毛皱着,竟奇怪地生出几分不悦。
“走吧。”
上官浅跟在宫远徵身后,穿过女客院落的大厅,朝院落门口走去。
她步态盈盈,环佩叮当,稍落后一步,看着宫远徵矫健的背影,然后目光落在他别在后腰上的那个麂皮囊袋上。
那一夜在执刃殿上,宫远徵追杀贾管事的时候,正是使用了那个囊袋里的暗器。
神无影踪,三步夺人性命。
她很清楚,那里面装的应该是宫门最精密最高级的暗器,出自宫远徵之手。
上官浅突然开口:“徵公子,多谢你来接我。”
宫远徵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回头,只轻轻动了动眼睛,表情有些微妙。
“徵公子平日是不是不太说话?刚刚院落的侍女们看见徵公子,都有些害怕呢。”
“让别人害怕,总比害怕别人要好。”
上官浅笑了笑:“好像是。”
她再次看了一眼他腰间的那个麂皮囊袋,突然提高了声音:“徵公子,我想问——”还没说完,突然被脚下台阶一绊,往前摔去。
快要着地的时候,她被宫远徵托住了。
上官浅的手不经意地放在宫远徵腰间,轻松地解开那个囊袋,然后装作狼狈地站起来,飞速把那个囊袋藏进袖子里。
宫远徵松开手,没察觉这一瞬间的异样:“你想问什么?”
上官浅收紧心弦,正了正袖子,若无其事地说:“我想问角宫离这里有多远,我怕宫二先生等太久了着急。”
“哥哥倒是不急,我看是你比较着急。”
急得脚步都不稳了。宫远徵斜了斜嘴角,转身继续朝前面走去。
上官浅掌心微汗,小心地在袖子里捏着那个麂皮囊袋,心跳如雷。
正当她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和神态,准备跟上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前面一声响亮的招呼。
“上官浅姑娘。”
迎面是走向女客院落大门的宫子羽三人,上官浅微微愣住了。
宫子羽问:“上官浅姑娘这是要跟徵公子去哪儿?”
上官浅刚要开口,宫远徵就接过话头:“我来接上官姑娘,去角宫安顿。宫子羽,你呢?”
金繁在一旁不满地提醒:“徵公子,按礼数,你需要称呼‘执刃大人’。”
“哦?他三域试炼这么快就过了?”宫远徵话带讥讽。
金繁一时语塞:“还……还没。”
宫远徵得意:“那抱歉了,这声‘执刃’,我叫不了。”
“现在是执刃,之后也是。”宫子羽无视他一贯的无礼之举,反而生出信心。
宫远徵满不在乎地笑了:“别逞口舌之快了,云为衫等急了吧,你还不快接她回羽宫?”
宫子羽故意道:“本来没这个打算,毕竟还未举行婚礼,孤男寡女提前同居,未免不合规矩。不过看起来,宫尚角现在也不太在乎宫门规矩了,那我有样学样,接走云为衫也未尝不可。”
宫远徵知道他存心歪曲,便不与他多费唇舌:“你要学的多着呢。”
他冷着脸,两拨人擦肩而过。
宫远徵的背影越走越远,溪岸的潺潺流水声传来,上官浅的速度很缓,忽然,她定住了脚步,故意叫道:“哎呀!”
“又怎么了?”宫远徵转过头看她。
上官浅露出着急的表情:“我竟忘了一样重要的东西,我得回去拿一下。”
宫远徵有些嫌麻烦地微微蹙眉:“角宫那边什么都有,不用麻烦,走吧。”
“角宫可真没有——”
“什么东西这么稀有?”宫远徵好奇起来。
上官浅略微害羞地低声:“是我准备送给宫二先生的礼物。”
宫远徵抱起手臂:“我哥什么都不缺,送他礼物的人太多了。”
“那不一样,儿女情长,弟弟你年纪还小,自是不懂。”上官浅媚然一笑,一句话让宫远徵再难拒绝。
宫远徵有些不甘,也有些脸红,讪讪地说:“罢了,我在此处等你,你快去快回。”
宫子羽走进院落。
宫紫商敲着手掌,有些愤愤不平,抱怨道:“宫尚角真是,每一次行动都在我们前面,像是算好了。接新娘子也要比我们早一步,真是晦气!”
她刚说完,就看见上官浅折返回来。
宫紫商:“咦?”
宫子羽回过头:“上官姑娘?”
上官浅微微欠身:“执刃大人。”
“为何返回?”
“有东西忘记带了,真是不好意思。执刃大人是来接云为衫姑娘的吧?我上去帮你叫她。”说完,上官浅准备上楼。
宫子羽叫住她:“不用,如此小事,就不劳烦上官姑娘了。”说完,转头对不远处一个侍女说,:“帮我去叫云为衫姑娘。”
上官浅有些局促,小声说:“多谢执刃大人,是我考虑不周。”
门吱嘎一声紧闭,隔绝门外所有的声音。
上官浅原本平和的面容瞬间冷却,她动作迅速地拿起桌面的笔和纸,并且将房间内点着的蜡烛倾倒,滴下蜡油来,用蜡液将自己的手指包裹住。
她眼中因烛火熄灭,失去光泽,黯然、冷寂,脑海飞速而过训练时的记忆。
无锋训练室里,寒鸦柒拿着一个陶杯,里面盛着蜡油,一根灯芯燃烧着。他将蜡油倒在自己手指上,蜡液迅速凝固成薄薄的一层,将手指皮肤包裹起来。
他拿起一枚闪烁着蓝色幽光的暗器,对上官浅说:“宫门的暗器淬有剧毒,他们随身都带着经过特殊浸染工艺制造成的手套,不会直接接触暗器。”
上官浅讶异:“没有伤口也会中毒?”
寒鸦柒点了点头:“宫门毒药毒性剧烈,可以通过皮肤表面的毛孔和汗腺,渗透而入。而蜡是最简单也最容易获取的能够用来临时隔绝皮肤气孔的东西。”
蜡油未冷,烫得皮肤幽微刺痛,上官浅用裹上蜡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把刚刚偷来的暗器囊袋里的暗器取出,对着光线,仔细研究着暗器的结构。
而宫远徵正站在河边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对此一无所知。
很快,上官浅在纸上描摹出了暗器的结构图。那些金属做工精密,机关细微,她把图纸对折,塞进腰带之间,并将暗器全部放回囊袋,再次藏回衣袖里。
院落里,落叶都被打扫干净了,只剩下小池里的几片浮萍。
宫紫商低头盯着那方小小鱼池,脸色有些羡慕:“你看它们在水里游得多么欢乐。”
金繁无语:“鱼只是在游,你从哪里看出它们欢乐了?”
宫紫商幽幽地说:“俗话说,鱼水之欢……”
金繁呛到了,猛地咳嗽,脸变得通红:“这词……不是这么用的!”
“哦,是吗?……我很久不去诗词先生那里上课了。”
话音刚落,已经收拾妥当的云为衫朝他们走过来。
她白衣简洁,随身只带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宫子羽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但很柔和:“这么快就收拾好了?不用太着急,我可以等你,别落下什么东西。”
云为衫笑了笑:“我本来也没有什么东西……”
宫子羽沉吟一会儿,打量两眼:“是缺了点,明天我让下人给你添置几身衣裳。羽宫里应该也有一些珠宝首饰,有喜欢的你就挑一些去,缺什么你尽管开口。”
宫紫商探头过来:“云姑娘,你千万不用跟他客气,你就把羽宫当成自己的家,反正你很快就要变成执刃夫人了,有什么需要,你随便吩咐下去就是,除了金繁。尽量别找他,因为他没什么定力,面对你这种美人,他容易抵抗不了诱惑——”
金繁大叫:“你在说些什么!”
那两人的聒噪,让宫子羽心中难以言喻的害羞减轻了几分。他轻咳一声:“只是现在还未成婚,只能委屈你先以随侍的身份住在羽宫了。”
“怎么会是委屈,执刃特意来接我,我开心还来不及。”
原本让侍卫或下人来通传就行的事,她没有料到宫子羽会亲自来说。宫子羽的鼻尖被冻得微红,眉宇却温暖得不可思议,透着一种亲近的关心,云为衫突然觉得心头未知的位置被暖了一下。
“我还是比较喜欢听你叫我‘羽公子’,叫‘执刃’,感觉生分了许多。”宫子羽笑着说。
宫紫商自来熟,又继续补充:“以后啊,在宫门里受了什么委屈就跟宫子羽说,万一是宫子羽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嘛,虽然治不了宫子羽,但我能烦死他。”
宫子羽白她一眼:“胡说八道什么!”
宫紫商捂嘴笑:“哎呀,我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你没看云姑娘很紧张嘛……不过,他接下来估计所有精力都要耗费在三域试炼上了,应该也没时间欺负你了。”
云为衫听见“三域试炼”,微微动了动神色,她淡淡地问:“三域试炼?那是什么啊……”
宫紫商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多话,笑容僵硬在脸上。
她支吾半天,宫子羽换了话题:“云姑娘,如果收拾好了,就随我走吧。”
“多谢执——嗯,多谢羽公子。不过,羽公子确实不必亲自来女客院落接我,派人通知我一声就行了,我怕别人又说些闲言碎语,给执刃添麻烦。”
一转头,原来院落此刻有不少婢女正纷纷侧目,似乎此举确实有招惹是非之嫌。
宫子羽视若无睹,又对条条框框有些厌烦:“若敢有人乱嚼舌根,我自会教他们规矩。而且,我来接我未过门的妻子怎么了?……”他倔着一张脸,表情格外认真。
云为衫怔了怔,不再说话。
宫紫商合不拢嘴:“啧啧啧。”
正好,上官浅从身后走了过来。
宫子羽看向她:“上官姑娘东西拿好了?”
上官浅颔首,对云为衫说:“嗯,云为衫姑娘也检查一下,不要像我一样,半路忘了,又折返回来,太耽误事儿了。你看,天都快黑了。执刃大人,我先告辞了,徵公子还在等我。”
离开前,上官浅给了云为衫一个怪异的眼色。正觉得有些奇怪,云为衫盯着她的背影,突然,上官浅在身后伸出三根手指比了一个手势。云为衫的眼神震动。
转过头时,她却平静地看着宫子羽,轻声说:“这样的话,我也再检查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