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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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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章二十三年,自京中传来今上病重的消息。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张来自东宫的信笺,上面只有两个字,“勿忧。”陆承宁用指腹细细摩擦着熟悉的字迹,眼前似乎能够看见顾明珩的音容。

    紧紧闭上眼,将突然涌起的思念强行压制,细细地把纸条放入怀中,这才挥了挥手,命人将候于帐外的将领宣入议事。

    初夏时节便是每年水草最为丰美的时候,对于西狄这样以游牧为生的国家来说,正是储备兵马的好时机。经过两场大战后,双方在短时间内都无力对阵时,西狄主将却生生拍断了一张木桌。

    无人知晓,那如同地狱饿鬼一般的黑骑是怎样绕过了两军交战之处,悄无声息地侵入了西凉国的腹背。

    自燕云檀州而起,五千黑骑兵分两路,如同大雍的利剑与长矛一般生生在草原之上劈开了一条血路,沿途俱是尸骨堆积,血流成河。

    十三岁以上的西凉国男子纷纷参军上了前线,留在帐中的便只有老弱妇孺。遇上如鬼魅一般的黑甲骑士,几乎毫无抵抗,所过之处,没有活口。因此直至近三月后,意识到事态不对的人前往探查,方被震惊了心神。

    如此血海深仇,鹰的子民怎能忍得下!

    夜色弥漫四野,广阔的草原像是足以吞噬所有的巨兽一般蛰伏在一侧。

    穆寒逸摘下头盔丢在火堆旁,伸手拿起架在火上的烤肉,眼睛都亮了起来。他一身重甲,整个人都像是融入了夜色之中,看不清身形。

    顾徵戈看着火光下他口水都要流出来了的模样,笑着摇摇头。相处了这么久,他也知道这穆家二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性子。便也解了披风席地而坐,拿了一只油亮油亮的乳羊腿吃了起来。咬了一口细嫩的羊肉,才觉得早已腹鸣如鼓。

    “照着殿下推算的时间来看,现在西狄蛮子已经恨咱们恨的不行了吧?”咽下一块肉,火光下的穆寒逸显得很是精神。他自小在燕云的边界与军营中长大,所思所想都是怎么将西狄给打得远远的,如今这一役可算是要得偿所愿了。

    即使已经开始有部族组织人马围剿黑骑,但黑骑手中握着宁无怿的商队数年来一笔笔勾勒出来的地图,来往极为隐蔽迅速。一面暗袭着分散的部落,一面引着追兵四处奔忙。对于这般的情况,穆寒逸实属心喜。

    “虽然我们让西狄在后方流了不少的血,但是这些或许都会转嫁为燕云的压力。”顾徵戈眉眼沉稳,却带着明显的担忧。

    不管家国种族,任哪一个男儿知晓自己的父母儿女死在了敌人的长刀之下,家破人亡,也再按捺不住心中的仇恨。西狄的将领必定会将此作为激发士气的工具,那时候,那些西狄人真的会化身为草原狼,为自己的同胞报仇雪恨。

    至今,大雍在大局上虽压制着西凉国,但是战场风云变幻,谁也不能断定明天的胜负到底在哪一方。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有风拂过四野,战马轻嘶,火星飞溅的声音。

    “我们已经等不了了。”穆寒逸用小刀撕下一块肉来,利刃的寒光落在他的眼中,像极了草原上凄清的月光。

    烽火已近三年,今上病重,朝中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若是战局再不明朗,储君之位怕是就要易主了。朝中的那位安王,可是日日进宫问安。虽然有太子妃镇守东宫,但是储君本人却在千里之外,若真出了什么事,等到尘埃落定,才是一场空。

    两人都不再开口,各自卷着斗篷抱着长刀入睡了。黎明来临,又是一场生死相搏。

    皇宫。

    安王依循着往日的时间候在寝宫门外的时候,就看见今上身边的姜余站在台阶上,正一脸笑容地看着他。这笑容他看了几十年,任人想从他的笑容里面猜测出今上一二,都毫无办法。

    “皇兄今日可好些了?”安王一边往里走一边低声询问道。殿内虽然燃着熏香,但是无论如何也掩不住明显的汤药味儿。近日陆泽章厌恶日光,因此白日的时候寝殿内都密密地拉着帷幔,显得很是昏暗,更添了衰颓。

    “今日精神稍微好些了,刚刚还看了前线传来的战报呢。”姜余弓着腰,一步一步极为谨慎地走着。他在陆泽章的身边伺候了多年,谨慎似乎都已经刻进了骨子里。

    陆泽章听见轻微的脚步声,低低地咳了咳,“可是安王来了?”他背靠着软垫斜坐着,面色有些苍白,两颧间泛着病态的潮红,明显精力不济。拿着奏报的骨节像是只剩下了一层皮一般,阴森的有些吓人。

    因他的后宫中除了已逝的皇后外再无妃嫔,因此这时候连个侍疾的都没有。顾明珩虽然每日都要来探看,但是陆泽章却也不想他整日地在床边侍奉汤药,常常没多时便挥手让他下去了。

    安王看着陆泽章萎弱的模样,行礼掩下了眼中的轻蔑。

    “姜余,将这个折子给谢相送去吧。”陆泽章放下手中的朱砂笔,将一明黄封面的折子递了过去。这近一月来,都是谢相总领朝政,这样的事情前朝也是有先例的,众臣也无异议,只是不知道为何今上不将太子召回。

    姜余出了殿门后,一时间寝殿内便彻底地安静下来,除了呼吸声外再无其他。陆泽章看着恭敬地候在榻前的弟弟,却觉得再也看不清楚了。

    也不知是不是人在病中疑心就会重一些,陆泽章有些烦闷地想了想,轻轻抬了抬手,示意安王近前去。

    “皇兄。”安王近前了两步,低声唤了一句。微微抬眼,便看见一本前线的战报正捏在陆泽章的手上,依稀可见是为太子歌功颂德的字迹,便很是自然地叹了一句,“承宁小时尚且看不出,如今可真是天命所归啊。”

    一边说一边注意着陆泽章的动静,果然看见那枯瘦的手指僵了僵。

    他果然是知道的。

    见陆泽章没有说话,安王顿了顿,又道,“前些日子听说神官迦叶似乎也病了——”还没说完就看见原本萎弱的君王蓦地抬起头,眸光犀利如箭一般。安王却像是没有看到一样,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据说似乎病的不轻啊,还专程命人寻了几味药进去。”

    说着,似笑非笑地凑近陆泽章的耳边,仿佛嘶嘶吐舌的毒蛇一般,“本王命人去查了,去除掩人耳目的药渣滓,其中两味,可是安胎所用啊。陛下,皇兄,您说是谁让我们的神官大人——怀了身孕呢!”

    陆泽章在听见安胎这两个字时,瞳孔微缩,嘴唇颤了颤,连呼吸都粗重了几分。迦叶——迦叶——眼前像是出现了月色下他紧闭的双眼,紧抿的双唇,很是冷漠的神情。但是那*蚀骨的感觉,却有着让他再次血脉沸腾的力量。

    “你到底知道多少?”陆泽章神色只有一瞬的迷失,随后便恢复了帝王的冷硬。他冷冷地看着面色恭敬的安王,沉声问道。

    “皇兄希望本王知道多少,那么本王就知道多少。”安王面色一如往常,但是严重却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想他当年温文而无所不能的皇兄,在宫中这样如毒沼一般的地方将他护在身后——却没想到,原来那样强大的人也有今天。

    “你都知道?”陆泽章顿了顿,才肯定地说道。他看着一身郡王袍服的弟弟,带着秘密被窥破的疲惫与复杂。

    “都知道?”安王像是被触到了逆鳞一般,语气突然变得狠绝起来,“是啊,我都知道!我最最敬爱的皇兄,竟然和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苟合——”

    “住嘴!”陆泽章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他不是怪物!”强硬地打断了他,说完却又控制不住咳嗽起来。

    安王满脸古怪笑意地看着病榻上的皇帝,轻声问道,“皇兄,你到现在都还护着他?在他生下了别人的儿子之后——你还护着他?哈哈哈——这真的是本王痴情的皇兄啊!”

    他像是疯了一般兀自笑了起来,看着陆泽章瞬间脸色苍白的模样,像是心中隐藏多年的恨意都得到了发泄。“皇兄你费尽心力地得了这个皇位这个天下,如今却还是要将他交到太子哥哥的手里,如何啊我的皇兄,这样的滋味定是十分美妙吧?”

    “住嘴……”陆泽章一字一顿地说道,喉管急速地上下,却没有将剩下的话说出来。

    他的迦叶,他的江山……

    “好,好,好,我住嘴。”安王很是轻松地应承到,“反正不多日之后,您的好儿子就要得胜归来继承您的皇位了,太子哥哥在天有灵,定会十分欣慰!”

    说完打量了一眼满脸苍白的陆泽章,利落地行了个礼,转过身,又突然轻轻地开口道,“对了皇兄,迦叶被太子哥哥压在身下的时候,可是一边哭泣一边呼唤着您的名字呢——多么感人啊!”

    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了寝殿之中,陆泽章强撑着的身子突然猛地颤抖起来,随后像是脱了力一般软到在了锦塌之上,盯着幔帐的双目毫无神采,枯白的双唇开合——迦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