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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中宵。
缺月跃枝头,四下一片溶溶水色。月光如银霜,皎皎铺在地上,树叶枝梢间、屋檐瓦缝下,紧紧密密地贴合着浆汁似的水月色流光。
很静很静的夜,热闹全被一堵高墙阻隔。
穆府由南及北,灯火一夜不熄。各派党首都有随行带来的警哨,出出进进,轮流卸岗找洗手间,彼此打照面时都不说话,做完了事又回到各自的岗位。因此尽管府上夜里人多,声音却并不显得嘈杂。
皮带、衬衣、军靴、袜子,横七竖八地摞成一垛。白色吊顶灯漏光极大,把整个室内游泳池照的亮堂如同白昼。
这里是坐落于穆府南边的西式别墅,穆枫平时办公闲居的地方,他和褚莲当年结婚的新房也布置在这边,因老夫人体恤他们年轻人爱现代化的设备和居家生活,特意把他们“赶”去那里长住,后来又因老夫人生了一场大病,褚莲忙着照顾,常跑那处中式庭院,久了便两头安家。这些年来,因褚莲和老夫人住的近,穆枫闲暇时间都撂在了太太和老夫人那边,反倒有些疏远三藩的大本营——他的地下指挥中心,这处西式别墅。
今天被褚莲一气,索性跑来躲清静,关门“成一统”。[注1]
白斯年坐在游泳池台沿上,一个人喝烈酒,水花腾起时,溅了他满身湿透,他手臂蹚进水里,狠狠扬起,脸上报复的笑意更肆:“梓棠,你把烂摊子扔那儿,跑这边来躲清静算怎么回事?”
那人一头扎进水里,过了好久才钻出来,顺手捋下一脸水:“你和许谦益镇场子,还需要我?”
“哈哈哈,梓棠,今年‘天象有异’你不知道?”白斯年笑道,仰脖猛灌一口烈酒。
“你什么时候转行研究天象了?”穆枫龇他一句:“轩辕十七星有没有告诉你白太太在哪位丈母娘肚子里?”
白斯年大笑,一脱手,满壶烈酒都倒进游泳池。
穆枫抬手打起一阵水花:“呸!老子埋单你不知道心疼!”
“说真的梓棠,你和阿季怎么回事?能不能好好过日子?”
穆枫怔了怔,瞥白斯年一眼,突然一个猛子扎进池底,水声漫天涌来,把他整个人包裹。
“逃避没用啊穆先生……”白斯年假声长叹了一口气,眼底环绕着漫无边际的笑意:“你再不出去,姓张的小子又不知抱着你太太跳了几圈舞……穆先生,做人要想开点呀!”
池底窜起一道白色水花,浪里而来,白斯年将将才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溅的一头一脸,他捋起袖子,从池里捧起一捧水,往脸上泼,回头骂道:“呸!戳中痛脚了就拿老子出气!穆先生恼羞成怒?老子就爱看你为个女人魂不守舍的样子!出息!”
穆枫抵着池沿,冒出半个身子,瞪白斯年一眼:“滚!给老子拿条毛巾来!”
那人含笑看他一眼,悻悻而去。
“你真不出去看看?我看今晚不太平。”白斯年把毛巾递给他,穆枫接过:“今晚?零点钟声一响,‘今晚’就完了!滚,少给老子添堵!”
警卫电铃被拉响,白斯年看门外一眼,转头向他笑道:“你猜出什么事了?”
穆枫擦干头发,把毛巾扔白斯年怀里:“打个赌老白,你惦记的那位俄罗斯美妞跑了,信不信?”
白斯年哭笑不得:“老子什么时候说过惦记毛妹了?”
果然,穆昭行匆匆进来,站在泳池边,神情有些不大对:“穆先生,出了点事。”
穆枫刚要说话,却被白斯年抢了先:“是不是那个俄罗斯妞儿逃了?”
穆昭行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继而点头。白斯年向穆枫摊手,自认输:“穆先生,老子欠你,好好考虑要怎么整我。”
“你当我闲?”穆枫白他一眼,从地上捡起衬衣,从容不迫地穿起,向穆昭行道:“算了,装装样子找一下就罢。”
穆昭行有些不解:“穆先生……?”
他冷笑:“阮素泠回来了,那么多年派出去找的人个个有去无回,她既然今次肯见我四哥,就当老子卖她个人情。人带走就带走了。”
白斯年指腹贴着眉心,略作思索:“梓棠,你是说……那个俄罗斯女刺客和阮素泠有关?”
“一个学堂里混出来的,你说呢?”
她们的胸前,镌着一枚哞狼叫月的刺身,和白斯年当场打死的混入联邦政府警戒的影子刺客一样,刻着一辈子都洗不掉的身份。
来自高加索皑皑雪山深处的冷艳绝美,与机锋俱在的危险。
美人,和野兽。最完美的契合。
零点的钟声响起时,今夜盛宴酣到了极点。
穆先生终于回席。他深信那个名叫“阮素泠”的女人也混在宴上,这让他有些不高兴,多年以前那个女人就与穆氏结下梁子,现时明知她此行另有目的,却奈何不得她,还要叫她白吃白喝——如果她饿着肚子立在寒风里,混进警戒“守值”,眼看他们宴席正酣,却只看不能吃,这会让小气的穆先生心里好受些。
但他知道,阮素泠一定就在眼前。在大厅里。
他的鼻子就像巴隆围猎场中嗅觉最灵敏的猎犬,对危险和意外的敏感度,与生俱来。
宴会大厅的人们还没有来得及把目光从返程的穆先生身上收回,又对另一位客人应接不暇。
这位客人连主动避讳穆枫深意非常的目光的褚莲都不得不带着几分好奇关注,——她料不到这位神秘的先生今夜竟然也会捧场光临,害她几年来不出席自己生日宴的羞惭与愧怍顿现。
外人面前的场面活都要做足,更何况还有那么多筛选进来的本土媒体坐镇,她懂顾得大局,也懂察言观色,见穆枫迎上去时,褚莲也跟了上去。
“四哥。”穆枫手已经伸了出去,淡淡笑着。
“四哥。”她眉眼温柔,跟在自己丈夫身后,也礼貌地叫了一声。
那个男人有一双和穆枫太像的眼睛,本身是戾气横错的,但大概经过这么多年平淡生活的磨砺,已经变得温和的多,尽管这样,还是能够看出那双眼睛不甘平淡的神色,曾经属于旷原的野性。
是穆风展。
他坐着轮椅被人轻轻推进来,身后跟着一圈全副武装的彪形大汉,警戒圈随着他的深入而不断缩紧,经验丰富的保镖们眼神警惕如野狼。
如果没有当年变故,依穆枫的性子,绝对不会横空接手穆氏的摊子,而眼前这位穆四少应是穆氏掌位者最好的人选。可惜没有如果,他残了,终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残冬冷菊,清清淡淡地过一辈子。
穆枫运气比他稍好,在当年的变故中,穆家最小的少爷保住了一条命,尽管穆枫重伤,恢复之后却仍能胜职,别有用心之人自此苦心孤诣的计谋难以为继。
他是意外,伤愈之后终身与轮椅为伍,对于长在黄金家族环境下,自幼被当成接班人培养的“风字辈”而言,这样的打击无异于让他去死。
但他活着,苟延残喘。他得睁眼看着穆家走向黄金家族的顶峰宝座,接替当年溪口张家的地位。
而无疑,穆枫这么多年的经营,离“目标”愈近。
九堂弟是传奇,也是他拖着残躯捱过冰冷的岁月,看着穆家在穆枫的手中一步步走向鼎盛的唯一安慰。
幸好穆家还有穆枫。满门老弱妇孺才有庇护的栖身之所。
他淡淡点头,看这位“小当家的”一眼:“穆先生。”
“嗯。”穆枫应道。重又张开怀抱:“四哥!”
几秒的回转,他的脸上终于抹去冰霜之色,笑意含蓄:“九弟。”
老人家一向睡的早,本来就是年轻人的狂欢盛宴,穆老夫人也尽任那帮小辈闹腾,早早就回了自己房间,吃过点心消了食就睡下了。所以她这么晚突然出现在宴客大厅时,众人都是惊讶的。
“母亲,还没睡?”穆枫迎了过去。
“睡了,你们这些孩子要玩出火来了,我来看看。”老夫人眉目慈善,尽管这么说着,却并没有责怪的意思,穆枫做事自有分寸,这些她都是知道的。
“婶母。”他坐在轮椅上,恭恭敬敬地点头。
“梓源,好孩子,”才叫一声,老夫人声音已经哽咽,这许多年来,穆风展鲜少见人,总是躲在自己房间里,不凑热闹,也不管事,闷闷地捱着年月,想及此,悲上心头,“婶母听说你来了,才要出来看看,要不然,任梓棠胡闹,我也不会深更半夜还来凑你们年轻人的热闹呀。”
“……梓源这么多年,让您担心了。”他垂下眼睫,很柔和的眉眼,对这位当家婶母,敬重是真心的。这么多年了,穆家捱过风雨,谁都不容易,尤其是家族里年纪不大的“七婶”,穆枫能有今日,与他这位审时度势的母亲有莫大关系。
今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好似有些出人意料。当然,也有人眼中平白添了几分失落。
老夫人捱着困倦出来瞧瞧,是为了他这位久不见日头的侄儿,而他,多年来第一次主动出席参与这份热闹,自然是因为,热闹中自有佳人。
相思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鲁迅先生诗:“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上几章也有一些注释,我应该讲的,比如某章提到的“譬如当初尾声抱柱的故事”,这里面就该解释一下“尾生抱柱”,但是我存稿之后就找不到了……现在才后知后觉,从这章开始,一些注释我都会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