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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心字两重(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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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坐在床上,薄薄的衬衫已经湿了个透,老太太心疼地拿了个热毛巾把子替他擦额头冷汗,他倏忽目光停滞,叫了一声:“妈……”老太太略一顿,泪光微闪,那眼泪差一点翻覆下来。将手里毛巾把子交给手下人,拍拍穆枫的手背,伤感道:“梓棠,妈知道你……要戒,嗜好要戒。”

    他略一痉,点点头。

    穆老太太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妈就不打扰你了,你是做大事的。”她略一抬头,目光正好从那帮守着报事的人身上扫过去,她却轻轻叹气:“孩子,整个南美洲华人世界大大小小的事都要仰仗你,你可千万要知道分寸!……不能,不能让东南亚看笑话!”

    他唇一动:“母亲,梓棠让您失望了。”

    “不怪你,孩子,不怪你,”老夫人噙着泪,连说两个“不怪你”,她抬头,看着穆枫,恁是三藩侧目的“穆先生”,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个孩子,她的孩子,老夫人神情微动,“你忙吧,有事叫妈,不管发生什么事,妈都在你身边。”

    老夫人起身走时,目光略微怪异地扫过一边站着的夏芊衍,想说什么,吞了一下,却没说。

    穆枫侍母至孝,见老太太走了,便急视穆昭行:“去送送老夫人。”侧身时,眼角却泛着泪光,他鲜少这样,看气色,乏累至极。

    他病中,床前却仍然守着那么多的人,一件一件事,都要向他汇报,大的小的,一应要他拿主意。他只觉整个人发虚,却硬要强撑着,头疼的厉害,也只微一抿唇,抬手轻轻摇了摇,穆显便心中有数,即使腿下晃虚,也只得硬着头皮趋前一步。

    夏芊衍慢慢挪到床前,看他一眼,声音细柔:“都湿了,要不要换件衣服?”

    他略一凛,深黑的眸子像漆墨,唇色却仍是煞白。顿了两秒,他终于虚弱地抬手,挥了挥:“以后,有事去外面找我,你不必进来。”他病着,因此声音也是温吞的,听不出话中喜怒。夏芊衍稍一顿,很快笑了起来:“好,以后记着了。那我去拿衣服,别浸了汗不换,要病的。”

    穆枫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凛着身子,坐在那里,眼前朦朦似笼着一团雾气。他眉目镌刻如画,即使在病中,微一抿唇的细小动作,也能够吹皱一池春水。这个男人生的太漂亮,如果不是这么多年杀伐历练,为他增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这样精致的眉骨攒锋,恐怕实在难以威慑幕僚。

    “你哥现在做事还好?”他突然道,声音有些哑。夏芊衍一愣,在确定他是对自己说话之后,语气明显溢着欣喜,才走几步又折了回来:“我哥现在挺忙,几片生意都是他在管,三藩的大小势力都连成片啦!上次我回家,都没见着人,嫂子说,哥又出去了,跑的脚不点地。”

    穆枫笑了笑:“如今,三藩大半家业都在他手上。”

    她知道穆枫那话是什么意思。最近几个月,穆枫一直都在收权,调整产业,因出了穆成一事的缘故,他对身边人的信任也起了微妙的变化,调整了身边亲信几个人的职务,反倒对夏京传委以重任,青眼相加。府里已经有了窃窃碎语,说是夏京传献美有功,到底男人都爱腥,前头褚家的小姑娘刚走,后头就有接替的人来了。穆枫对她这三月来的态度变化……她自然更是心知肚明。只是她没想到,穆枫竟肯在那么多人面前,和她谈起夏京传的事,那是不是代表……穆先生对她身份的明朗化,多少已经有过考虑了?

    一屋众人倒是有点尴尬。她一咬牙,心里闪过一个过火的念头,索性让屋里这帮为穆氏江山尽心竭力的所谓功臣看看,他们一众仰望的穆先生,是怎样待她的。因此,她靠向穆枫,盈盈笑道:“我知道你疼我。我哥的事,我都记着。”心里却是惴惴忐忑,谁知穆枫下一步会怎么做,肯不肯给她颜色?

    他唇角轻扬,眼神似乎有一瞬怔忪,但很快朝她笑道:“衣服不换了,我想喝鸡汤。”

    她自然欣喜,答应的很快:“我叫厨房去弄,煨只老母鸡,也不慢的!你等着啊!”

    恰在这时,穆昭行也送了老太太回来,踏进门时,正听见穆枫说要“喝鸡汤”,他自然不傻,跟了穆枫这么多年,穆先生肚子里肠子绕几个弯他都清楚,夏芊衍迎头差点撞上他,一避,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正要走时,却被穆昭行叫住:“表小姐,穆先生的意思是,要喝合他口味的鸡汤——熟人做的最好,比如说,上次宴会,有个愣头青提着活鸡转错了方向,差点冲撞了穆先生……”他涵义深长地一笑:“他手艺应该不错。”

    夏芊衍被他一句没来由的话撞的昏头转向,只得觑穆枫,穆枫却已经收敛了神色,脸上无惊无喜,那一身惊汗,也已经收了回去,衣服贴着皮肉,隐有汗渍。

    穆显有一张辨识分明的脸,穆枫愈瞧他心里愈是窝火,还没说上两句话,那脸已经黑的不像话:“你走的时候,我是怎样吩咐的?”他说话激动,才撂下一句话,又咳了起来。

    穆昭行顿了顿,知道此时这位先生正在火头上,他有话也不便说。便只是略带焦虑地关心一句:“穆先生保重。”

    穆显脸色也是很不好看,本来此行回来就做好了被穆枫责骂的心理准备,因此那位先生甫一动怒,他倒还受得住,垂首听训。

    “说话。”穆枫左手摁着床沿,这时倒没了怒气,只吐这两个字,眼里却血丝满布。

    穆显一屈身,声音极低:“人跟丢了,那船,失火了。”他矮着头,根本不敢看穆枫。心思正恍惚间,却听见头顶上方咳嗽声一阵接着一阵,他心里惴惴,也担心穆枫的身体,紧凑着说道:“穆先生,我们的人已经去找了!只要一有消息,马上就会回报三藩!”

    “好好,好极了,”穆枫连说三个“好”,那目色已是极黑,深深浅浅如同月光底下晃着的一汪清潭,唇角微微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他似在笑,只有穆昭行那样跟随身边多年的人才有经验,那正是穆枫怒极的表现,他果然,在短暂的喘息之后,掖着怒气道,“我费尽心思让你跟着她,是为什么?你很好,做的很好!那么个大活人,暗里有多少人接应?你让她在巴士海峡说没就没了!”

    穆显骇的一怔,唯唯说道:“请穆先生责罚,这次……实在是我做的太错!太不谨慎了!”

    穆昭行已经接道:“你知不知道轻重?东南亚是毒枭窝子,你把太太在那里弄丢……你!”他咽了一声气,看穆枫表情凝重,也不敢僭越指责。

    “责罚?”穆枫冷笑道:“你是得力的属下,我怎么会责罚你?你很有胆,把太太弄丢了还敢回来复命?”他微一抬手,面上似镀了一层薄雾,霜冷似冰:“好,很好,我冲的就是你这份胆量!这样的人才,自然要留着……”他仍在喘息,显然是在竭力克制咳嗽。手抓着锦被,指骨已经微泛白,呼吸陡然变重,那手指竟也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穆显听不出他话里何意,似乎有讽刺,但穆枫却喜怒不形于色,好似也没有太过责备。穆显一时傻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许久,才听见穆枫声音沉沉,语气里透着疲惫:

    “你去东南亚多走走,一定要把她平安带回来!”

    说到这里时,他却突然一顿,若有所思,继而轻轻摇头:“不,现在还不能把她带回加州……见到她,好好安置,让她在清迈等我。你们……好好照顾她,”他闭着眼睛,声音愈发低,“务必,要确保她平安!一根头发丝也不能少!”

    穆显点头,正要退时,穆枫突然睁开了眼睛:“也不要太担心,她走之前,我悄悄把玉玦给了她,东南亚白粉佬总要卖我几分面子!一见玉玦,就知道是三藩穆家的人,——至少也得是穆枫在意的近亲。白粉佬扣着她,拿她做筹码也好,交易也好,只要我这边松口,阿季至少安全无虞。”

    他想的周到,竟然连这些小细节都安排好了。听他提到玉玦,穆昭行不禁瞟向他敞露的胸口——脖子上果然空空无物,不由吸了一口冷气,三藩穆家当家先生唯一的信物,竟然就这样被当做普通饰物,交由一个女人,带去了东南亚。

    那块玉玦是最好的保命符,他此前做了最坏的打算,明明派了那么多人暗里跟着,却还是把命根一样的玉玦,悄悄挂在了自己太太的脖子上。以防不测。这“不测”,还真是来了。

    穆昭行不由心中唏嘘,既然那么在意,那夏芊衍那事……又怎么个算法?

    穆显点点头:“穆先生放心,我马上去东南亚守着!白粉佬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随便动穆先生的人!”

    “你先走,我身体恢复点了,”他略一仰头,眼中光线淡淡,“就去东南亚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