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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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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柏烈将显微镜放进办公桌最下面那个又大又深的抽屉里,盖上白色的布,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抽屉关上。他又把桌上的东西全都收进塑料收纳箱里,把收纳箱摆在身后的角落里。桌上还有一个空的养乐多罐子,他丢进脚边的垃圾桶,然后将铺在垃圾桶里的垃圾袋拎起来,扎好口,准备等下带出去扔掉。他关上空调,脱□上薄薄的白色褂子,挂在它通常挂着的地方,又取了它旁边的那件深蓝色鸭绒服,穿上。做完这一切后,他来到门边,回过头扫视了一下整个诊室,确定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一切都在正常的轨道上之后,他拎起脚边的垃圾袋,打开了诊室的大门。

    “医生!”一个女人就站在门口,看到他之后,竟轻笑了一下,“你不会相信我刚才做了什么!”

    蒋柏烈一手拎着垃圾袋,一手本能地护在胸前,倒吸了一口冷气。

    大冬天的,这么晚,站在门口也不敲门——想吓死人吗?!

    他又愣了一下,才认出来,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叫做蒋谣。

    蒋柏烈把蒋谣拉进诊室,放下手中的垃圾袋,关上门,重新打开了空调。他的鼻子敏锐地嗅了嗅,才发现那股如醉汉一般的高浓度酒精的味道是从眼前这个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他走到窗边,想要打开窗子,但是才开了一道缝,就被外面的冷空气吓得关上了窗。他回头瞪了她一眼——尽管后者根本不知道他在瞪自己——决定跟寒冷比起来,他还是更愿意忍受酒精味。

    这一定是一种孽缘!他一边把她按坐在那张黑色的皮椅上,一边忍不住想。

    从他第一次在主任办的那个戒烟班上碰到这个跟他同姓的女人起,他就有这种感觉。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会去参加那种班的人。根据他这么多年的经验,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对什么上瘾,其实只要看眼睛就能看得出来。自制力或是抵抗力差的人,他们的眼神比起普通人来说,更空洞、更涣散,好像随时会被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吸引注意力似的。但蒋谣不同,她的眼睛,根本就是那种很有自控能力,甚至是很坚定的那种眼神——她根本不应该到这里来!

    后来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没有错。她的确很快就戒了烟,尤其是当主任拿出一叠恶心巴拉的肺癌晚期病人内脏的图片时,她好像整个人都被惊呆了。他想她一定是吓坏了,而且深深地了解到吸烟的危害性,不然她不可能在一个月内就把烟给戒了。

    好吧……此时此刻,蒋柏烈无奈地踱回到自己那张硕大的办工桌后面,脱掉鸭绒服,在转椅上坐下:所以她现在是又打算开始酗酒了吗?

    “说吧,”蒋柏烈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十一点了,要不是他决定独自过一个安静的圣诞夜,恐怕她根本找不到他,“你干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蒋谣躺在那张黑色皮椅上,闭着眼睛。

    蒋柏烈的很多病人都对这张皮椅赞赏有加,据说是坐着非常舒服——但他本人倒是很少会坐在上面。其实,几乎是从来没有!

    就在医生怀疑他面前的病人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蒋谣却忽然开口道:

    “我对他说了。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蒋医生忍不住掏了掏耳朵。基本上,这种酒后吐真言的话他是听得很多了,他也很快就能进入状况,根据病人的只字片语分析出事实。但是……起码要给他一个前因后果啊!这种没头没脑的醉话,说出来到底是想要他回答些什么!?

    蒋谣仿佛是感应到他心里的想法似地,忽然睁开眼睛,说:“你不是说,所有心因性的疾病,都要找到源头吗?”

    “……嗯。”

    “其实我知道源头……”她打了个酒嗝,整个诊室的酒气更加浓了,“一直都知道。”

    蒋医生眯起眼睛思考了半天,终于迟疑地问:“是一个男人吗?”

    然而蒋谣却没有回答他,既不是承认,也不是否认。

    “这件事我想了很久,很久……”就在蒋柏烈又开始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她却忽然开口道,“其实我一直以为自己没有机会这么做了,我以为我大概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有些事情,你渴望了很久,你付出了很多努力,你鼓起勇气,你终于爬上了山丘的顶端,然后你会发现……”

    “?”蒋柏烈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这个女人,从他认识她以来,似乎从来没听她说过这么多话,而且——还是排比句。

    “什么也没有,”她说话的样子,像是很认真,又像是完全醉了,“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他笑了笑,觉得很有意思。通常这种时候,他知道,他唯一能做的,是沉默地聆听。

    她忽然又放低声音,很低、很轻,简直像是在喃喃自语:“我只是,我只是……不像让他变成我这个样子。我想让他忘了过去,我想让他开心一点,不要总是被过去折磨……”

    医生轻轻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窗外。再过几天就是新年了,通常在这个时候,人们比较容易产生一种脆弱的情绪,会回想过去的种种。过去,是一种叫人难以捉摸的东西,你说不清它到底是好还是坏。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这个叫做“过去”的东西,并不会被轻易忘记。

    恰恰相反,更多的时候,它会伴随我们一生……

    蒋谣是在头痛中醒来的。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像是被灌了铅一样,沉重,欲裂。她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坐起身来,睁开眼睛。然后错愕地发现——她并不是在自己家里的卧室!

    她有些慌乱,但是很快地,她就松了一口气,因为她认出来,这里是蒋柏烈的诊室。

    墙上的空调还在突突地吹着暖气,除了空调马达运转的声音之外,整个诊室很安静,安静到连她肚子里发出的“咕咕”的声音都听得很清楚。

    首先蹿进她脑子里的,是李宗盛如同说故事一般的歌声,接着便是祝嘉译那张木然的脸,以及……当他听完她说的一切之后,起身撂下的那句话:

    “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一些事……不管你后来做多少努力,也仍然于事无补。”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转身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怔怔地分不清刚才那一切,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说,只是她的幻想。

    她面前的桌上只有一杯咖啡,如今连热气也消失了。他像是从没来过,从没出现在这里,从没对她报以冷嘲热讽的微笑,也从没听她说完心里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站起身,穿上外套,推门出去了。

    周围着实热闹,她抬手看了看表,九点了。

    她走进一间酒吧,人还不多。她想要打电话叫个什么人来一起喝酒,但她忽然发现,一个也没有——连秦锐都不行了。

    可是她却没有特别懊恼。不知道为什么,她竟还觉得高兴:

    因为她终于把那些话说了出来,她终于坦承地面对祝嘉译。

    那个时候,她之所以什么也没说,是因为她觉得如果告诉他,他一定会等她的。可她不知道自己会要他等多久,而且……他已经等她等得够久的了。她不要他再陷在这个泥潭里,她要他离开,她要他的生活充满希望,而不是无尽的等待!

    蒋谣点了一杯长岛冰茶,在酒精进入喉咙的一刹那,她觉得自己脸上的表情……应该是笑的吧。

    然后……她的记忆就变得模糊起来。可是蒋柏烈打开诊室大门看到她之后,那张惊讶的脸,倒是清晰地遗留在了她的脑海里。

    头还是痛得她几乎要叫出声来,她一转身,差点从黑色皮椅上掉下来。

    手边的茶几上有一个马克杯,是空的。杯子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应该是蒋医生写的:

    很遗憾,我没时间再听你罗里吧嗦地说你有多后悔,因为我要去赶飞机了。

    但是走之前我还是想告诉你:不管你有多后悔你的过去,你还是有机会改变你的未来。

    千百年来,人们之所以要除旧迎新的意义,就在于,未来永远带着希望。翻过一座山头,也许的确什么都没有,但也许你继续翻山越岭,就能找到世外桃源。

    最后,祝:新年快乐!

    蒋谣走进秦锐办公室的时候,他正低头在面前那一叠报告上用深蓝色的钢笔写着什么。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所有人都在忙碌着,所有人又都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

    秦锐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地说:“东西放下,然后去把财务部新来的副经理叫过来。”

    蒋谣走到他办公桌的前,停下脚步,一言不发。

    秦锐终于察觉到异样似地抬起头,当看清楚是她的时候,他眨了一下眼睛,停下手上的动作,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蒋谣把手里的那封信放在他面前,他垂下眼睛,看了一眼,没有去接,反而问:

    “是什么?”

    “你觉得呢?”奇怪的是,自从那天把话都说开了之后,她看到他反而没那么尴尬。

    “不会是辞职信吧?”他一脸警觉,仿佛她递到他面前的不是一张信纸,而是一枚定时炸弹。

    蒋谣抬了一下眉毛,决定还是不要再兜圈子了:“是我的休假申请。你不是说,让我把休假的计划给你,你再决定要不要批准吗?”

    秦锐的眼里闪过一丝如释重负。他这才伸手去拿那张纸,打开看起来:

    “三个月?”

    她双手抱胸点点头。

    秦锐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仿佛是忙碌的一天中,片刻的放松。他看着她的眼睛,有那么一瞬,他好像是准备要施展他擅于谈判的魅力,跟她讨价还价。但是他似乎很快就改变了主意。垂下眼睛思考了片刻后,他重新抬起头看着她:

    “一个月,过完农历新年回来——这是我的底线。”

    蒋谣也看着他,思索着他口中这条“底线”的真假。最后,她长吁了一口气,妥协地点了点头:“成交。”

    犹豫了一下,她才对他道出实情:“其实不管你答不答应,我已经买好了今天傍晚的机票。”

    秦锐无奈地点了点头,抱怨似地说:“你看吧,你蛮横起来,也是完全地不讲道理。

    她扯了扯嘴角,转身往门口走去,就在她快要走出去的时候,秦锐忽然叫住了她:“蒋谣……”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手指不自觉地把玩着钢笔,有些欲言又止。不过最后,他还是问出了他想问的那个问题:“……我做错了吗?”

    一瞬间,蒋谣有些迷茫,不知道他指什么。他立刻意识到了她的迷茫,补充道:“我是说,Lawrence的那件事……”

    她看着他,有些意外——这个生活中的王者,这个坚强的人,这个永远只会向前看的男人,竟也会反思自己?

    她的嘴角闪过一丝苦笑:“无可奉告。”

    “?”他轻蹙了下眉头,像是对她的回答很不满意。

    “我没有权利来评论你——而且我也不认为我的评价能改变什么,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是哪一种人。”

    他的眼角抽动了一下:“所以你永远不会选我?”

    她叹了口气:“永远?永远有多远?”

    “……”

    “但是说实话,”她看着他,一脸坦诚,“不论你做出任何事来,我都不会惊讶。”

    他有些茫然,似乎对她最后那句话有些异议,想说些什么来反驳她。

    “我唯一能做的,”她没有给他反驳的机会,继续说道,“是尊重你的选择。”

    说完,她没再看他那张愕然的脸,转身走了出去。

    飞机在黑夜中降落,走出机舱门,站在衔接飞机与航站楼的中转桥上,蒋谣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还有些发愣。但她很快回过神来,信步跟着人群向前走去。

    新千岁机场以其独特的“C”字形半圆构造的航厦而闻名,每天有数百架次的航班在这里起飞、降落,接待的旅客人数也是整个北海道之最。机场国内线航站的地下层则设有由北海道旅客铁道所经营的新千岁机场车站,有机场专用快车与道内各个主要城市连结。

    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里,不论是机场的工作人员还是旅客,所有人都比平时更加行色匆匆。通过海关之后,牵着行李箱,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里,蒋谣忽然有一种……被释放了的感觉。

    这些年来,她过得并不轻松,但她知道,无论是她后悔的,还是不悔的,如今都无法改变了。她对秦锐说,自己唯一能做的,是尊重他的选择。其实这句话用在她自己身上,又何尝不是。这些年来,她慢慢学会一个道理:自己做的选择,就要自己去接受,去承担结果。即使那个结果很苦,你唯一能做的,是在下一次面临选择的时候,更慎重一些。

    这么多年以来,她曾痛苦过,也曾快乐过。尽管她一直不敢对自己承认,可是作为一个女人,她内心深处最渴望的,还是一份爱。她曾经有过机会,曾经有过选择,如果在那个时候,她能够认真、勇敢地去面对一切,也许现在会变得不同。可是经过了这么些年,她也深深地明白:这个世界上,始终有些人、有些事,会是你渴求不到的。

    也许,这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充满了缺憾。

    她在自动贩售机买了一张从机场直达小樽的机票。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来这里,但其实,她又知道。

    也许在她的内心深处,这里曾是她生命的另一个起点。她曾在这里看清了一个男人的心,也看清了自己的心。她曾在这里承认自己爱上了一个人,她曾在这里重燃对生活的信心。她甚至曾在这里……写下了她人生唯一的一封情书。

    如今,尽管这一切都已经变成了“曾经”,可她仍有一份眷恋。这里,对她来说是一个神奇又神圣的地方,就如同是伊斯兰教徒心中的麦加。

    开往小樽的快速Airport号缓缓进入站台,这列快车将于九点零四分发车,到达札幌的时间是九点四十三分,最后一班直达小樽的列车已经在一个小时之前发车了,所以如果想要去小樽,必须在札幌换车。蒋谣只带了一只登机箱,她并不打算在这里呆很久,她只是……忽然很怀念这个地方。

    她找到了车票上印着的车厢,登上列车。乘坐指定席的旅客并不多,或者其实,在这个时间仍在旅途的人……不多。车厢内有些空荡荡的,她把行李箱留在门口的行李架上,然后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抬头看着黑漆漆的天空,今天白天一定是个好天气,否则夜空中的星星不会如此一览无遗。列车准时启动,很快就将新千岁机场抛在了身后。

    很多人说,人生就像是一段漫长的旅途,可是如果,人生真的是旅途,为什么还有一些人、一些事,如此难以抛开?她忽又想起蒋医生留给她的那个字条,他真是个神奇的人,他什么都不知道,却可以一语中的:

    不管你有多后悔你的过去,你还是有机会改变你的未来。

    听上去多么有道理的话,可是真的做起来,却还是会发现困难重重。

    可是她已经决定要抛开这些,抛开所有令她不高兴的事,这些年来,她的确做过错误的选择,可是她也付出了代价,非常沉重的代价。沉重到,她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列车到达札幌车站的时候,比原先预定的时间早了一分钟。整个站台上倒是人不少,所有人在寒风中安静、有序地等待着开往小樽的普通列车。皮肤上的寒冷刺激着蒋谣的神经,然而她脑中忽然浮现起的,是一个风和日丽、碧海蓝天的画面——

    干净、狭窄的山路蜿蜒向前,在U型弯的旁边,是一座低矮却陡峭的山头,挡住了弯道的另一侧。不远处是茫茫大海,海岸线上有许多渔民在撒网,海鸥擦着海面飞过,发出“嗷嗷”的叫声……这个画面一直存在于蒋谣的脑海中,即使是三年之后的今天,她觉得自己仿佛仍能闻到海水那咸咸的腥味。

    除此之外,在这段画面的最后,毫无预警地出现的,是一张笑脸,一张年轻又温柔的笑脸……

    随着一声轰鸣声,列车进站,蒋谣倏地收回思绪,然后随着队伍登上列车。这是一辆普通列车,并没有指定席,也没有行李放置区域。从札幌出发去小樽的旅客都是轻装上阵,为了不妨碍后面的旅客,她不得不走到车厢的最后一排,然后将行李箱举起来放到头顶的行李架上去。可是这箱子尽管并不大,却很沉,她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放上去。但她并不气馁,吸了一口气,再次将箱子举起来,往架子上塞,然而轮子才碰到架子,她的手就滑了一下,眼看着箱子就要砸下来。

    蒋谣吓了一跳,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疼痛。然而她手上忽然一轻,箱子并没有砸下来,反而被人托了一把,送上了行李架。她松了一口气,想来是有人好心来帮她了。

    那是一个男人的手臂,穿着黑色羽绒服,唯一露在外面的,是那双手。掌心很厚,手指看上去却有些粗糙。

    她一下子愣在那里,心想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又或者,是她产生了幻觉。

    她抬起头看向那个人的侧脸,那人也看向她,在视线交错的一霎那,两人都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地愣住了。

    那张她日思夜想的脸,如今就在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