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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纽的国都,名为九河。
至今,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小巷里,偶尔还能听到头发花白、双目已盲的诗人们,坐在破旧的墙边阴影中,一边慢悠悠地弹奏着曼德拉琴,一边吟唱着古老的故事——
萨米尔,是九位河女的故乡。
她们赐下了河流、水草、牛羊。
借来了微风、雨水、阳光。
人们勤奋地耕耘,种下了希望。
学会了祝祷,庆幸着天亮。
人们筑下城池,以九河铭记不忘。
从此,这里长大的女孩……
眉目中,都是她们的模样。
伴随着盘旋的琴音,清晨的街道上,行走的路人变得多了起来,与艾斯兰的整洁与繁华迥异,这里的人们,大多穿着有些破旧的衣服,身上还带着暗红发黑的污渍,乱糟糟的头发之下,总是藏着一双双狼一样的眸子。
他们看起来并不富裕,每一个却都壮硕挺拔,长长的刀剑抱在手里,筋肉虬结、伤痕累累的前臂,仿佛凝住了自出生以来、就沸腾在血液的好战与匪气。
街边的女人们化着妖艳的妆,穿着半透明的大开叉长袍,嘴里叼着的烟头,纠缠在细长的指间。吞吐的烟圈,模糊了墙壁上,绮靡绚烂的无名画作。
他们互不作声,远远地打量着人来人往。
他们互相亲吻,在认识之前欢爱一场。
空气中,回荡着搏斗的声音,总有不知名的争吵在某处响起,又淹没在鲜血与吼叫里。
路过的人们,在尸体之上,抛洒着鲜花与金币。
他们是佣兵,是游侠,在每一秒的战斗中,挥霍生命。
他们是情侣,是诗人,享受着自己对自己的深爱与珍惜。
九河城里的故事,浸透了血腥与芬芳,让剧情里的每一个人,都失去了最初的模样。然而,每一天早上,微热的晨曦自遥远的天空飘来,缓缓落下,舒展在了这狭窄、肮脏、混乱的街道里——
一切,又会重新开始。
周而复始。
然而,这一天,九河城的清晨,注定不会平静。
整个城市,在巨兽的嘶吼中惊醒。
在沙漠中狂奔了两天两夜、不曾有片刻停歇的地行龙!高仰着脖子!极为兴奋地吼叫着!宫廷禁卫军们用力挥动着哨鞭!数千头烈马风驰电掣般向前冲锋!如潮涌!如奔雷!
大地震颤!
黎明已醒!
人们急匆匆地自家中跑出,却只见一大团阴影,笼罩着城市……
无数狮鹫飞翔在天空!舒展的巨大羽翼,连成了大片黑云!
它们盘旋着,仿佛勾画着自己的地盘,俯瞰着领地!
它们遮蔽了阳光!
隔绝了天地!
在你惊醒的刹那,忽然振翅!俯冲!
黑色的利喙,仿佛指向着谁的眼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此起彼伏的尖叫,震彻整座城市。
女伯爵的声音,却淡淡地响起。
颤抖的九河,一瞬间,变得安静。
“尊贵的国王陛下。”
“请原谅我冒昧的请见。”
=====
“别看她了,好不好?”克莱尔站在熹微的晨光中,纤长的影子,被拉成了一道单薄的线,她稍稍倾身,银色的眸子里,倒映着希瑟的模样:
“你已经弹错三个音了。”
希瑟没有答话,只是停下了手。
“之前早就听说,安德里亚殿下,并不喜欢钢琴,看来所言非虚……你有多久没有弹琴了?”克莱尔的脸上,总是带着温暖的笑,痴痴凝眸的时候,眼里藏着的宠溺,像是最柔软的月光。
她包容你,像是永远都会原谅。
她爱慕你,像是孩子般的仰望。
“我想,你不一定知道,她不喜欢钢琴,是因为墨菲·拉斐尔的未婚夫,加西亚·雪莱,闻名大陆的钢琴家。”
“几年前,她曾经游历大陆,就是因为当时,拉斐尔小姐与雪莱侯爵走到了一起。或许是抑郁的心情难以平复,她最后决定离开安黛尔城……直到加西亚外出巡演,她才回到艾斯兰。”
“大约在六岁的时候,安德里亚殿下就拥有了这位玩伴,每一天,两人都一同上课、学习,不论是参加狩猎抑或宴会,都挽手相携、形影不离。”
“不知道是否巧合,你离开安德里亚殿下之后,她身边的伙伴都相继消失,只有拉斐尔小姐,陪伴在殿下的身边,操持着大大小小所有事情,日夜相守……”
“我想,她们彼此之间的了解,正如同你之于我。”
不知是否源自血族说话的习惯,克莱尔陈述的时候,同样带着某种奇妙的韵律,仿佛一段缓缓流淌的音乐,若无其事地汇入大海,任由暗流汹涌。
她依旧微笑着,等待着希瑟的怒气。
她知道,骄傲如她,从不愿意将感情,牵扯所谓过去。
她从不与任何人比较,因为她只会赢。
然而,希瑟却没有说话。
东纽的清晨,总是来得特别早,不过一会儿,天空已经铺开了蔚蓝的颜色,炽热的味道,就像咏叹之堡外、盛放的大片大片的矢车菊——
仿佛某个人,情浓时,格外绚烂的眼睛。
希瑟坐在窗前,第一次,没有躲避阳光,静静地望着远方。
那里,有金色的狮鹫,还有狮鹫之上,挺拔而锋利的骑士。
未来的君王。
“她会成为一位伟大的陛下。”
希瑟的低语,仿佛一句喃喃的梦呓,并不曾听到梦外——谁的百转千回、谁的辗转惦念。
又或者,根本,不曾在意。
听出她话音里的赞赏,克莱尔的心中,忽然克制不住地生出几分怒气:“如果立志成为一位伟大的帝王,又怎会让你委屈、生气?又怎么可能这样放你离开?你可是……”
“她不知道。”
希瑟浅浅勾起了唇角,眉目之间,盛放魅惑妖娆:
“她只是,从来不会拒绝我。”
阳光之下的吸血鬼,仿佛夜神宠爱的精灵,陡然出现在尘世之间,她的美,就像是半支烟卷,燃起一点猩红,狠狠地灼在人的心头,生硬而火辣的疼。
偏偏,她又是那飘出的一缕淡淡轻烟,苍白、通透、脆弱,竟不敢稍稍挽留。
她在你的唇舌之间,轻轻触碰,忽又消失,徒留你一人,缭绕在她的氛围之中……
似梦非梦。
有那么一个瞬间,克莱尔恍惚明白,她,已经只为某一个人盛开。
在言语中,在笑容里,在肆意而热烈的阳光之下……
在那个人的背影前。
“……喜欢她,又为什么要离开呢?”
“因为,她会成为一位伟大的陛下。”希瑟转头,看向克莱尔,银色的眸子里,有些凉意,“所以,不要再调查她。”
“她不会。她只会失败在东纽,一无所有。”
“你知道什么?”
“我们打个赌吧,希瑟。”
克莱尔望着她,温和地笑。
=====
“安德里亚,你来了。”
索菲亚提着长裙,从高高的台阶上,匆匆走下。
她的声音,藏着淡淡的欢喜,精心打扮后的眉眼,愈发的精致美好,小巧的银质花环束在她的发间,衬得她的气质更加温柔,娴静典雅。
她唤着她的名字,带着笑意,也不在乎是否失礼。
按照东纽的礼节,女伯爵稍稍俯身、拥抱她,微笑赞美。
“你的美丽,让翡翠宫也黯然失色。”
“尊敬的殿下,请告诉我,你也被迷倒了。”
“我倒了你愿意接住我么?”
“当然,我对仰慕者一向十分宽容。”
两人挽着手,玩笑着走进了宫殿深处。
如果说,九河城,是萨米尔沙漠最美妙的传说,那么翡翠宫,就是沙漠之上,唯一的梦想。
数百年前,称霸大陆的纽芬帝国一夜倾塌,于是,曾经高居世界之巅的贵族们,不得不带着残兵败将,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休养生息……
彼时的纽芬,还残留着不少能工巧匠,携带了许多有关机械的书籍,拥有着世代积累、无处可用的无数财富,以及一位宗师级的机械大师——彼得十一世。
因此,这位国王,设计了一座宫殿。
他们用一艘一艘的巨大货船、从艾斯兰运来了肥沃的土壤,又花费重金买下了梅格法曼的一小块土地、测试了上千种植物、实验、杂交、做成了高度耐旱的植株,他们用巨型机械淡化海水,汇成了人工挖出的湖泊……
他们花费了三十年,修筑了花园。
仅仅是花园。
又过三十年,据说,宫殿终于建成的时刻,海妖从水中涌出,唱着美妙的歌声,天空有群鸟飞过,遮天蔽日,极东的远方,有海市蜃楼,是众神之山上的神祗们,在光华缭绕之中,伸出了双手。
彼得十一世,终于含笑而去。
后来,有幸到过此地的吟游诗人,曾经惊叹——不要轻易地留下足迹,因为,你脚下的一棵青草,都来源于无数人的努力,价值上万金币。
这是整个斯特利亚大陆上千年的财富,堆砌而成的奢华。
沙漠之中的翡翠,美丽而昂贵。
“欢迎你的到来,我尊贵的客人!”
“很荣幸见到您,尊敬的国王陛下。”
“不必客气!索菲亚常常在我耳边说起你,我只将你当做家中……咳咳……家中子侄,你可千万莫要拘谨。”
阿德玛陛下一如传说中那样高大魁梧、豪爽好客,就连东纽的贵族说话之间惯有的繁复艰涩,也几乎听不出来,然而,这位绰号“雄狮”的国王,最近似乎身体并不康健,甚至面色中,都有几分无法掩饰的苍白。
“这位是克里斯汀,西纽的首主教大人。”
随着国王的微微转身,一个单薄的影子,逐渐展现。
她穿着一袭神官的白袍,静静地跽坐在几案前,过腰的长发,宛如一瀑墨色,自肩头倾泻而下。她右手抚胸,按照战士的礼仪,低头行礼,素白的衣衫,随着她的动作,弯出细腻清扬的线条——好似一幅浅淡适意的画。
神官的语声,从小都经过训练,总是蕴着恰到好处的高洁,美丽偏又疏远。
她却不一样,她的声音,像一道穿林而过的晚风:
“我对殿下,神往已久。”
她抬眸,金色的面具,遮住了面容。
唯有一双蔚蓝的眸子,仿佛倒映着大海的天空。
安德里亚微微一怔,她的身上,竟萦绕着比伊莲更加柔和纯粹的光明气息,那样明显的神祗眷恋,仿佛只要她愿意,就可以去到神明的身边,同享光明,永生不灭。
这样的人……难怪东纽摇摆不定。
“听说,每年年初,首主教大人都会前往太阳之门?”
女伯爵的笑容,总是格外的干净、清澈、温暖人心。
“但因国王陛下慷慨。”
“首主教大人风采慑人,所到之处,定有无数百姓,心向往之。”
“怎能与殿下相比。”
两人淡淡地过招几句,竟说得国王眼中微凉,半晌不语。
如果说,西纽的形象,是迷惑人心的幻兽,那么艾斯兰的存在,就是盘旋在天空的雄鹰,前者总是打着信仰的名义、默不作声地渗透,后者则是不动则已,动则要人性命。
而东纽,只能在其中周旋,不敢稍有偏颇。
毕竟,拉钦,已经为这场爆炸,拉出了保险。
“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沙音么?”索菲亚走上前,将安德里亚拉到了自己身边。
“记得。”
女伯爵跪坐在她的身边,拿起了一瓶金色的酒,轻轻摇晃——那光华流耀的酒水,竟是一颗颗细小的尘埃,互相敲击,发出沙沙的声响,细碎的金芒,折射出一片璀璨。
“好了好了,别再摇了。”索菲亚笑着从她手中接过酒瓶,娴熟地打开。
醇厚的酒香,顷刻,弥漫整座宫殿。
她素手执杯,澄金的光彩,闪烁在她纤细的指尖,剔透、明烈、华美。
“可别喝多了。”她递过酒杯,笑容里,带着几分亲昵地戏谑。
女伯爵却低头,就着她微抬的左手,浅浅抿了一口。
原本有些轻佻的姿态,由她做来,竟只觉得直率坦然,格外清白。
“沙砾化作流水,可是萨米尔沙漠里最诚挚的祝福。”索菲亚毕竟是纽芬帝国的王族后裔,骨子里十分矜持庄重,因而多少有些生气,放下了杯子,不再看她,只是清清淡淡地说了一句。
安德里亚却笑了起来:
“对啊……所以,我喝醉了。”
她侧首,静静地望着她,眸底倒映的,是宫殿之内的万千灯火,盛放绚烂,不容错辨。
自从希瑟离开,她就愈发的爱笑了。
“我,我……答应你。”
公主殿下伸出手,抓住她的衣袖。
墨色的双眸,仰望着她,柔软得几乎无法触碰。
“答应?什么?”
女伯爵有些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