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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城的芍药山庄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朴素些,或许是打定主意迁址,未在装潢上下多少本,庄门看上去都有些年久失修。
献城背靠着落霞岭,绵延千里。除了芍药山庄占据一方山头,开垦出药田外,再往里走都还是原始森林,遂而时常会有零散的采药户进出。
这些散户也多少会和芍药山庄有联系,做着交易买卖。一来二去,生意稳定了,芍药山庄的后山上便也不仅仅只居住着一户世家了,外围稀稀落落添了不少散户的草房,亦有供人打尖歇脚的客栈,不过比及镇上要简陋许多了。
我早知芍药山庄养些散户的事,所以当陛下并未拜帖、带着我这么空手而来,便想到咱们估计会在外头的客栈落住——毕竟现在陛下的身份尚未公之于众。
或许陛下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然而我们在路上捡了一个季云卿……
于是当季云卿锦衣华服、神色如常背着大包行李,给芍药山庄的守门递上天镜宫的令牌之时,陛下尾指牵着我,我一手牵着狗子,就那般在门卫扭曲的面色中,淡定如斯地迈步走了进去。
狗子好不容易着了地,走了两步寻了个门柱,后腿一抬……
我赶忙哎哟了一声,有点不忍直视地扯着狗链:“狗子!狗子!不要这样!”
门卫:“……”
陛下不动如山,抬头看云。季云卿整了下背包,仿佛不理解我为何如此之窘迫,走过时认真道:“你说它,它又听不懂。”
门卫老脸抽搐了两下:“无碍的,一会我来清扫一下就好,几位大人里面请。”
我又道了句抱歉,才跟着陛下的步伐,往里走了。
季云卿身份特殊,我们一路步行刚绕过个花园,前头便迎面而来十来个男子,玉冠束发,端的肃穆庄重。若不是我前世认得他们,还真被那满脸的正气浩然给糊弄到了。为首一名五十左右的老者,我瞅着略有几分眼熟,正是我那早逝的“夫君”厉景。我过往的闺房里头,数年如一日地挂着他的画像。
厉景迎到我们,抬眼一眼便落在了为首的陛下身上,热情招呼:“天师大人亲临,有失远迎。”他约莫是刚得到消息,只知道有人来了,却不知道具体是哪个。
北宁信神佛,皇族供奉帝国天师,居于天镜宫。天师信道,摒绝七情六欲,不食五谷,但是天师也不是凭空来的,便得备有几个传承衣钵的弟子,季云卿就是其中之一。
他们师徒之间是极玄乎的,并未同处一处,如何交流也唯有他们自己知道。不过他大抵不是个好天师,因为他爱吃。
陛下知道不是说的他,遂没有言语。季云卿一贯都有着睁眼将人看没了的技能,不知怎的也没有搭腔,专心致志看着墙角的一株牵牛花。
时间就这样过去,气氛开始微妙。
我手里抓着躁动的狗子,迫不得已冒充神棍的开口:“不必客气。”
那厉景见终于有人搭话,头一回将目光转到了我身上,眸色微微一深,才道:“天师哪里的话,只不过山庄简陋,着实叫人惭愧,里面请。”
及至待客厅,落座。见我们都没有寒暄的意思,才直截了当道:“不知天师此回为何而来?”这次是直接冲着我问的了。
我瞥一眼陛下,他从开始我自己接话之后,露了个微妙的表情,便彻底甩手不管了。可完全没人和我提前套话,我能怎么办?现编?
“我等奉命而来,缘由如何暂不方便透露。”瞥眼厅前侍奉的婢女,心里忽然一动。
季云卿的令牌自然会让他们忌惮,可是即便皇室信神佛,百姓里头还是有不信此道的,亦或与我从前一般半信半疑。若不拿出点真神棍的本事来,倒还怕镇不住场子。于是作气定神闲装状,端起手边的茶杯:“庄主不必忧心,虽然此番过来是劳烦了庄主,作为回报,顺便也可解决庄内一桩烦心事。”
厉景浑浊的神情微肃,与他座下的长子厉思明对视一眼,站起身:“天师此话当真。”
但凡是神棍,就这样无端给人送一个好处过去,便显得廉价了。遂而我也摆出个神棍该有的高不可攀与桀骜来:“自然。不过……这几日的叨唠……”
“任凭天师吩咐。”
“劳烦庄主为我们准备几间幽静干净的居所,另伺候的侍女便只要秋叶和夏风两位。另嘱咐厉思觉小少爷,切莫乱跑冲撞,他生辰要到了,行止便需格外注意些,等闲伤了什么便不好了。我们有时候会在庄内走动,还望庄主不要介意。”
前世厉思觉就是个人见人怕小阎王,如今他才七岁,正是跋扈的时候,我怕撞见他到时候头疼。
厉景眼皮一跳,像是惊愕:“思觉?”转瞬也反应过来,中气十足唤,“去唤秋叶、夏风去收拾天师的屋子。”
满室皆是不动声色的震惊,离得远的更忍不住窃窃私语,望着我的眸光都带了几分敬畏。
我低头喝茶,顺带邀功地朝陛下一挑眉。
陛下原是没理我,后来慢条斯理也端起茶盏,微掩着唇,以口型道了两个字。
“嘚瑟。”
我当然嘚瑟。
在芍药山庄的门口之时,望见石碑上熟悉笔触的铭刻“芍药”二字,我心底还是打着颤的。前世之际,一点一点的忍着忍着,不知怎的也就忍过去了。现在一切推翻,重新再来,我思及前世的生活,便有一种讳莫如深的灰暗感。我生来随遇而安,过去之事便道不出来有何不好,只是觉着不敢回顾,看一眼也心惊胆战。
可拾阶而上时,陛下任我牵着尾指。未有太多的触碰,却是切切实实的牵绊,恰好的安了我的心。
而后才感知到他细心如斯。我个野马似长大的,翻墙打架样样在行,虽然是个女子,又怎会连走这几步山路都需要人扶。他不过是想给我一丝慰藉罢了。
有人心疼着我,我如何不嘚瑟。
未过多久,我们便起身先行回房休息,毕竟是赶了一天的路,多少有点疲惫了。
厉景随着我们相送,当家的做出如此姿态,后面自然又是跟了一大片的人,明面上的表情真是客气又谦逊。
行至别院,厉景恭顺道了句“天师早些休息。”便要离开。
一大波子弟呼啦啦告退,唯有长子厉思明站在原处,定住了脚,犹豫三番之后先告了句唐突,才开口道:“厉某有一事相求天师,不知……”
厉景已然背过了身,听厉思明开口,一声断喝:“思明!天师来此可不是为咱们,一路上山也乏了,有事明天再说罢。”
我心底一凉。
敛眸看去,火烧似的霞光明艳起来,一行十多号人,除了厉思明,谁也没有格外显现出来什么情绪,远远束手看着。
这么桩事,我过往只在人嘴中听说过。说是事实,可我始终都将“它”当做人云亦云之后,面目全非的产物,一个字都不敢信,如今看着大家的反应,却有一丝相信了。
我嫁入芍药山庄的第二年,后来的庄主,次子厉思远因为纳妾不必他老爷子少,家族人丁格外兴旺,从前的那点丫鬟奴仆不够了。牙子听闻了前来卖孩子,结果无巧不成书,其中有个十多岁的哑巴,略有些痴呆的,正是厉思明三年前失踪的长子。
厉思明不比厉思远,重情重义,一生只有一个妻子,一个儿子。当年儿子一丢,他便再无心生意,在外奔波寻子,最后客死他乡。
说到这,乃是我听族里人说的“正史”。后来照顾我的秋叶对我道,堂堂一个山庄的嫡长子,若是要寻子,指派人手岂不是更简单些,何必非要自己去。放弃了庄主之位,害自己人单力薄不说,最后还暴病而死。
她还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司程。
芍药山庄因借裙带关系而飞黄腾达,厉景将司家之人看得比自家人还重,为了使得这关系能绵延得更久些,便给幺妹提出多吹吹枕边风,让司程与司凝雪多来山庄走走。
秋叶道,便是司程一回带着厉轩进到了落霞岭的深处,回来的时候就剩他一个人了。他当时也吓懵了,刚开始就是抖,然后一面哭,一面说是他害死了厉轩。当时好些人都在场,厉景一听话头不对,便让闲杂人等都下去了。
可是秋叶小时候同厉轩处得好,他算是少爷里头最没脾气的一个,以为司程是杀人凶手,便定要听个明白,躲在了后窗口。这才知道,他原是计划着同厉轩去采药,结果毕竟人小阅历不足,弄错了药草。
厉轩被他指使着采了株药,没多久就走不动道了,口吐白沫摔在地上。他吓疯了,也没人喊帮忙,自以为他死了,一路跑回来还没能回过神来。
庄主一听,当即便寻人去找,可寻过去时哪里还有人的踪影。山里有老虎也有熊瞎子,下了整夜的雨,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那年司程正参与了科举考试,年纪轻轻便得了个还算不错的名次,甚得皇帝赞叹。这种丢下侄儿性命不顾的丑闻,若是传到了朝中,皇帝的耳朵里,他的仕途怕要毁了。
司程慌没了神,司凝雪脑子却很清楚:“程弟年幼,临危担不起事着实是令人痛心。可大伯您千万三思,若为了一个没了的人,要再毁掉另一个,便是得不偿失了。咱们司家和芍药山庄的荣辱都在程弟一人的身上,这个时候,他可万不能出半点马虎。”
这事便压了下来,怕人走漏风声,不得大张旗鼓的去找。司程听了她姐姐的话,提心吊胆又同厉景说过几次。厉景找不到人渐渐失了希望,被自家往后的靠山提点几回,便彻底不再找了。谁知道最后,这人还是活着的呢?只是又哑又傻,也不晓得在外吃了多少苦头。
如今,厉景不愿意让厉思明对我提及此事,怕也是怕我为了他们特地开个“天眼”。届时什么都给捅了出来,天师又是皇帝身边的人,司程的为官之道便埋了个天大的隐患了。
若刚开始,我提及可以帮忙的时候,厉景还有所动摇,如今出声阻止厉思明,则表明他的立场已经很坚定了。
虎毒还不食子,这究竟是群怎样的人啊。
这么一打断,厉思明当着众人、压着族中利益的牵扯不敢再开口。家事难断,我同样只做不知,进得屋去。
进屋之后,陛下方转身问我:“你今个一通装神弄鬼,可是知道什么?”
我瞟了眼在屋内四处打量的季云卿,听陛下说句无碍,才将知道的事和听到的传闻一股脑告诉了他,自然不是以前世经历的角度说的,而是开天眼般的角度说的。
季云卿虽然状似没有在听,却在我说完之后凑上来:“你说的比我能预知的还要详细许多,谷雨师父,当真不愿收我做徒弟么?”
陛下抿唇,诧异:“你要拜她做师父?”
我自然又将来不及同陛下解释的,灵异事件和他说了,说我能听见鬼的声音。
陛下前世是丝毫不信这种东西的,遂而刚开始时机不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这回说完之后,他果不其然沉默了许久,叫我略觉得忐忑,怕他说我睁着眼睛说瞎话。
殊不知过了一会,他却歪头看我一眼:“昨夜遇着鬼了怎么不来找我?吓着了么?”
我心里一暖,不知怎的,就像是猝不及防咬了一口糖,直甜到心坎里:“我不敢,她老跟着我,我不敢告状。而且哥哥你也休息了。”
他又问:“那后来是怎么甩掉的?”
我如实道:“我和她聊天,睡一觉起来就不见了。”
“你可真心大。”
我老脸一红,忍不住辩解了句:“起初是吓了一会,听她说不会害我才不怕的!”
他眸底染进些许笑意:“红什么脸,我是夸你呢。不然多了个这样的能力,都要担心你睡不好了,这不是适应得很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