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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白悄悄出去,心却跳得厉害,她眼前掠过了卫子夫妖艳的表情、贵枝扭曲的脸孔……
娘娘,皇后娘娘——她心中,只有陈阿娇是皇后。
上林苑,中有三十六苑、十二宫、三十五观,景观优美,设置有各种游乐设施,是皇家园林,气象万千。
这个时候已经入夜,她一身宫女装束,也不怕别人查问,竟然堂而皇之地进去了。
“你,喂,说你呢,走这么快干什么?”
后面一个宫女颐指气使地叫住了旦白,一转到前面来却被旦白的脸吓了一跳。
“啊……”
旦白埋下头,心电急转,连忙做出哭泣的模样:“我这模样吓住姐姐了……”
“哎呀,吓住我了,难怪你走这么快了,这怎么搞成这样?”
这宫女倒也是仁善之辈,看到她这样竟然动了恻隐之心。
旦白可怜兮兮地擦眼泪:“我方才得罪了贵妃娘娘,所以才……”
那宫女倒也知道事情的确是这样,贵妃的性子谁不知道,只是没人敢说。她见旦白不像作假,脸上还伤成那样,不觉戚戚然:“伤成这样你还到处乱走,到底是要干什么去呀?”
旦白道:“皇上说要宣张汤大人,要我去找。”
“哦,张汤大人还在上杨宫呢,不过你这模样实在是……”
“奴婢不敢耽搁皇上的事儿……”
“你快去吧,我看你也是,在贵妃娘娘面前做事儿还不小心一些,你快去吧。”
旦白告谢,“多谢姐姐。”
上杨宫,旦白四处敲着,接近了宫殿,却在过走廊的时候听到了谈话的声音。
“我说那东方朔就是没脑子,整个人一点也不识趣儿!”
“东方朔有没有脑子,要你来说?”
“嘿,我说你个张汤这是怎么了?他方才竟然顶撞皇上,我老郭恨不得一巴掌给他拍过去!”
“郭舍人,注意言辞。”
——两人忽然愣住。
“你这宫女哪里来的?怎么长得这么瘆人?”
郭舍人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撞到了身后的蓝衣束冠之人。
旦白忙低下头,遭了,她躲避不及,竟然撞见了郭舍人,幸而没被郭舍人认出来,她这副尊容,怕是她自己都认不出来,都是拜贵枝那贱人所赐——心念及此,她又咬牙暗恨。然而还是娘娘的事情要紧,她躬身下来:“奴婢无意冲撞郭舍人和张汤大人,求大人们恕罪……”
张汤背着手,气度不凡,银冠束下的头发坠下来,腰上佩一块儿素玉,眼神平静,颇有几分深不见底的味道。他就站在那里,轻描淡写地打量着旦白,却觉得疑窦丛生。
这宫女,似乎有几分眼熟。
郭舍人没张汤那么好的观察力,他大大咧咧惯了,挥挥手就要让旦白走,“你快走快走——”
一下停住,他回头,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拉住了他的手臂,郭舍人表情有些不耐,“我说张汤你这是怎么了?拉我干什么啊?”
下面跪着的旦白心头一跳,只觉头皮发麻,就算不抬头,她也能知道张汤此刻一定是在看她。
张汤没理会咋咋呼呼的郭舍人,只是审视着跪在地上的旦白,“抬起头来。”
旦白的心揪紧了,手指握在一起,已经出了微汗,慢慢地僵直着脊背,抬起头来,一张脸露在外面。张汤始终平静,只是那眼神总让旦白觉得像是出鞘的宝刀,刀光雪亮,几乎要让她落荒而逃。
酷吏张汤。
他慢慢地踱上来一步,竟然一掀衣袍,半蹲下来,冷峻的面庞离得近了,上挑的眼角,竟然给人几分邪气妖异的错觉,然而眼神凌厉,更让人觉得压迫:“如果本官没有看错的话,你是陈皇后宫中的侍女旦白吧?上次见过你。”
平静似水的声音,平静似水的眼神,平静似水的表情——过于平静,便酝酿着惊涛骇浪了。
张汤此人,此刻官至御史,自刘彻登基之后,越发喜怒不形于色,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旦白这从未在之前跟张汤接触过的人自然也是不清楚。
郭舍人的表情一下就古怪起来。
旦白只觉得后背被冷汗浸透了,她想到长门宫中的陈阿娇,此刻便只有豁出去了:“奴婢便是旦白,有事报与张大人。”
张汤何等聪明的人物,长眉一挑便明白了旦白的意思,他略一沉吟,便有了决断。
陈皇后巫蛊一案,皇上交予自己查办,事关重大,还是小心一些好。
“郭舍人,你先回避一下吧。”
郭舍人不干了,“我说你个张汤这最近是古古怪怪的,我有什么听不得的?咱们还是兄弟呢!”
“正是兄弟才不让你听,此我职内之事,你如今身份不同,不要插手。”张汤神情不变,只是眼底已经染霜,他这是对郭舍人的忠告,只希望他明白一些。
郭舍人那表情越加古怪,可是耐不住张汤此人的固执,哼声道:“得,我去一边等。鬼才听你们说呢……”
眼见得郭舍人不情不愿地走了,张汤却是心下暗叹,脸上不露声色,再看着旦白,他却站了起来,“你也起来吧,何事报我?”
“陈皇后托奴婢带一句话给张大人。”旦白跪着没起来,照着地上磕了个头。
张汤心中打了个突,眉峰聚起来,却冷凝了几分,他面目本是清俊,只是表情太沉,让人觉得他死板,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妖邪,再也不见。因为身处御史之位,张汤嘴皮子毒,常被朝中人讥为“刻毒”,他也不介意,御史官本来就不是讨喜的职位。
陈皇后……
“你说。”
“金屋藏娇,红颜未老恩先断——”旦白说着,却抬头看张汤的表情,张汤神情不变,似乎无所触动。“君王背诺,无道荒淫苍生误。”
眉梢一抬,张汤扯着唇角,眼神却如刀,“大逆不道!”
然而旦白咬牙,却不顾张汤那凛冽的杀气,决然道:“陈皇后行巫蛊,非皇后不悟,乃君心难测!”
冷,彻骨地冷。
旦白觉得自己身处一种难言的熬煎之中,张汤此人,委实可怕。
沉默,一廊的沉默。
张汤负手而立,表情却有些默然。
他经手此事,自然知道其中关窍,如今竟然被人一语道破,内心惊愕之下,却想起那此刻深锁长门宫的陈阿娇,压下心中的一声长叹,张汤良久才道:“此话真是陈皇后托你告知于我?”
“是。”旦白心中大定,松了一口气。
一直以为陈阿娇是骄纵有余、智计从来不足,如今这话……
张汤踱了一步,又是一惊,他竟然开始踌躇——
“陈皇后只带了这句话给张汤吗?”他又问道。
“娘娘请张大人长门宫一见。”
说出这句话之后,旦白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张汤沉默了许久,竟然笑了一声,“好一个陈皇后……下官且去见上一见。”
他回过头,看到廊柱后面有个人探头探脑地,想也不想就知道是郭舍人,于是喊道:“郭舍人,别藏头露尾地了,出来吧,你也听了个七七八八,不如与我同去。”
郭舍人被人抓了现形儿,摸摸自己的头走出来,故作正经地咳嗽了一声,又哼声道:“之前不是不让我听吗?现在又找我同去,张汤我可告诉你啊,陈皇后已经是废后,你现在去可是——”
“张汤自有轻重,郭舍人无需多言,不过此行还要郭舍人帮忙,不然张汤私入长门宫见陈皇后,怕是不好。”
张汤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旦白是否愿意,而是三言两语将事情定了下来,就由郭舍人牵头,向着长门宫而去。
郭舍人心里嘀咕,真怀疑张汤是吃错药了,没懂自己怎么也牵扯到这事情上来了。不过张汤一向是铁面无私,甚至有些过于苛刻,时刻约束拘谨自己,郭舍人散漫好动,在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怕张汤,就是皇上在当太子的时候也很是忌惮张汤那张死人脸,现在张汤发话,他竟然也没骨气地答应了,真该打!
他是越想越气,脚下却不停,一肚子闷气地到了长门宫,看到掩在黑暗里那黑漆漆的宫门才一惊,走了这不知道多久,竟然也到了。
这长门宫当日如何繁华富丽?此刻在黑夜之中,却只觉得阴森可怖,郭舍人战战兢兢地走着,有些畏畏缩缩,还差点撞上了后面的旦白。
走在最前面的反而是张汤,他认得路,因为是他亲手经办陈皇后巫蛊一案,陈阿娇落至长门宫,与他脱不开干系。
挺直了脊背,张汤心中思量着那几句话,往昔的事情却浮现在了心头,在殿门外的台阶前时,他忽然停住了脚步,后面心不在焉的郭舍人撞到他背上,吓得惊叫了一声,差点没了魂儿。
他忙拍着自己的胸口,“哎哟,张汤你干什么突然停下来!吓死老郭我了!”
张汤忽然道:“你还记得,皇上还是太子时,困于厌次的事情吗?”
“那当然记得了,我跟皇上还被刘义关在了水牢里,后来梁王有阴谋,我们却拿着真遗诏回去了,皇上才登基的嘛——”他忽然停住了,看向张汤,显然是想到了什么,有些忌惮地看着他,警惕道,“你什么意思?”
张汤转身,踏上了台阶,一身云淡风轻,只答道:“没什么意思。”
遗诏,是从陈阿娇的手上拿到的,太子能够登基,还是因为馆陶公主的支持,而且陈皇后受寇太后喜爱,这才定了下来——
金屋藏娇一事,他张汤作为刘彻的心腹,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陈皇后行巫蛊,非皇后不悟,乃君心难测。
伴君伴虎,张汤如何不知?
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来到殿前,殿内昏暗,首先进入他眼中的,是地上那一尊鸩酒,在如此空旷的大殿内,这一尊鸩酒是如此突兀,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刻毒。
向来平静的目光上移,看到那坐在大殿上面的女子,白衣黑纹,对比鲜明到极点,因为隔得太远,所以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觉得有些模糊,乌发披落,脸颊雪白,倒是那唇边的弧度反常地清晰着。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压迫感——眼神,那女子的眼神,高高在上,带着一种俯视苍生的悲悯,竟然似乎在可怜他。
那一刻,张汤觉得冷,所有坚硬如铁的伪装都被看破……
冷寂的大殿中,那女子从座上起来,走到阶前。
“张汤大人肯屈尊前来,真是出乎本宫意料了。”
张汤习惯性地将两手一交,输人不输阵,左手揣进右边袖子里,右手揣进左手的袖子里,面容淡静极了,薄薄的嘴唇一掀,冷冷淡淡地说道:“娘娘早就知道张汤必来,何必试探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