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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外,闻讯赶来营救孔希路的勇敢士子们将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他们听说,国师和锦衣卫指挥使,都来到了诏狱。
他们不知道,孔希路这个他们心目中的偶像,此时已经走在了叛变理学的危险路上。
这些士子想要鼓噪声势营救孔希路的行动并没有成功,因为锦衣卫的绣春刀已然准备出鞘。
“放肆!”
看到士子们越过警戒线企图靠近诏狱大门,守着木质栅栏的锦衣卫们看向了领头的百户。
“再敢向前踏出半步,格杀勿论。”
百户模样的锦衣卫头领手举令牌,厉声喝道。
士子们你看看我,我望望你,都露出迟疑神色。
“尔等速速离去!”
他们很清楚锦衣卫是什么人,洪武时期锦衣卫是亲军上十二卫里,最接近皇帝的部队之一,而在如今的永乐时期,在谷王谋反失败后,朱棣对锦衣卫进行了彻底的换血,现在的锦衣卫负责京师要害之地守卫的基本都是由燕军老卒担任,可以说,站在他们眼前的每一名锦衣卫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卒。
这些锦衣卫,手持长刀和弓弩对准了那群勇敢的青年士子们,眼神凌厉而充满肃杀之气,这让士子们更明白,若是自己等人今日强闯诏狱,越过了这道木栅栏,锦衣卫是真的敢杀人的。
士子们被他们吓住了,纷纷后退了回去,但却依旧用自己的方式支援着孔希路。
——他们站在诏狱大门口高呼孔希路的名字。
锦衣卫的头领见状冷笑起来。
他们还算识相,如果这帮士子真敢硬闯诏狱,恐怕会尸骨无存。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发了疯似地往前走来,他挥舞着胳膊。
人群在他的鼓噪下,又有了开始躁动的趋势。
“你们不能带走孔公,必须让陛下下旨才能.”
当他跨过木栅栏后,话音未落就迎来了数把利刃。
血花绽放在空中,鲜血喷洒出去溅到其余士子脸上和脖颈上。
他们惊愕地看着自己同伴倒下的尸体,难以置信地看着绣春刀那滴着血的刀刃。
“胆敢擅闯诏狱者,死。”锦衣卫头领收回长刀,淡漠说道。
这一刻所有士子都噤若寒蝉,再也没有了任何的争议与反抗,但他们也不愿意就此离去,而是全部默默地转过身,安静地等待诏狱内的结果。
片刻之后,在纪纲等人的簇拥下,姜星火熟门熟路地从里面缓步走出,拔刀的锦衣卫们立即给他让开一条道路。
士子们并非都是变法的反对者,有不少人也被姜星火在长街上的表现所折服,此时倒是也维持了基本的秩序。
“国师大人,锦衣卫为什么要关押孔公?”
“是啊,孔公威孚海内,怎么可能参与谋逆呢?”
“孔公只是受邀来国子监讲学,他有什么错?”
“还望国师大人能给我们一个解释!”
他们围拢上去,七嘴八舌地说道。
姜星火当然不能直接告诉这些年轻的士子,孔希路是他用来钓鱼的鱼饵,若是把鱼饵放跑了,鱼也就不咬钩子了。
“孔希路触犯了律法。”
姜星火沉声回答道。
“什么样的律法,会令南孔家主沦为阶下囚?”
“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呢?”
士子们不解,他们觉得事情绝不应该如此简单。
“伪帝建文余孽与之或有勾结,若是确实调查无罪,锦衣卫自然会释放。”
姜星火的语速平缓而有力,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锦衣卫奉陛下旨意办事,我无权插手,尔等若是对此有异议,尽管可以上告天听。”
“那国师是来做什么的?”
“自然是确保孔希路不受到任何伤害。”
说罢,姜星火便在侍从甲士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众多士子们呆愣在原地,久久没能反应过来。
不过很快就有士子对锦衣卫大声喊了起来:“孔师何罪之有?伱们无权对他施刑!”
纪纲黑着脸让人关死了诏狱大门。
孔希路在国子监讲学时被抓,此消息瞬间惊爆南京城的每一条街巷,整个城市顿时炸锅了。
“怎么回事,孔希路怎么会突然被锦衣卫抓走?”
“孔希路不是南孔的家主吗?他是怎么得罪了锦衣卫?”
“听说孔希路和新学的首倡者姜星火闹矛盾了,具体原因不知,出头的椽子先烂,孔希路反正是遭殃了。”
“新学,什么新学啊?我怎么没听说过。”
“姜星火那套学问呗,难怪孔希路会被锦衣卫抓起来,这肯定是和姜星火脱不开关系!”
“不可胡言乱语,孔公威望如此之高,这种谣传一旦传扬开,不仅仅是姜星火,就连整个新学都要遭殃!”
“这有何妨?难道理学不是国朝正统学问吗?理学的学子就不是人吗?我就是理学的忠实拥趸!”
南京城里,人心浮动,各种谣言四散,有人说是孔希路所代表的的理学和姜星火所代表的新学之间的争斗,也有人说是锦衣卫想要借题发挥,还有人说是因为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无论哪种版本,对舆论的影响都是巨大的。
姜星火的新学从诞生开始,便受到了广泛的质疑,这一次的风波愈演愈烈,仿佛一场席卷天下的暴风雨即将降临。
孔希路是孔子的后人,也是理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在士林中,绝大多数人都尊敬他、信服他。
现在,这个他们尊敬、信服的人却被锦衣卫抓走,几乎让人感觉自己的精神支柱动摇了。
不管是谁,遇到这样的事情,第一反应都会害怕和惶恐,特别是刚刚从快乐的建文时期走来的国子监的学子们,他们对未来也充满了迷茫。
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
这件事情就像是一粒石子扔进湖水中,湖水溅起的涟漪扩散开去。
新学是一门刚刚兴起不久的学问,它的出现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但是也惹怒了很多人。
在大明,学者和文官密不可分,学术上的事情,严格地来说,就是庙堂上的事情。
这是一股庞大而复杂的庙堂漩涡,一旦新学冒头,其实便注定不可避免的要成为弄潮儿,之所以现在才越滚越大,乃至于跟变法搅在一起,只能说是风云际会到此时了。
而这一切,都源于姜星火看似极不理智的举动。
锦衣卫抓人的说法,糊弄糊弄士子们还行,在官员的眼里,永乐帝肯定不会有任何表态,而没有姜星火的授意,刚官复原职的纪纲敢抓孔希路这样的人吗?
本来可以用其他更好的方式来应对孔希路的进京,然而此时却引起了轩然大波。
姜星火此举不止引起了士林舆论沸腾,还使得朝堂之上的形势微妙变化,这使得很多文官也感受到了威胁,甚至连内阁都隐隐有些顾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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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子殿下,今日姜星火惹出祸端,陛下必然会召对询问,到时您打算如何应对呢?”
朱高炽的府邸里,杨士奇问道。
作为大明的常务副皇帝,朱高炽如今实际上履行着皇帝的职责,负责处理天下大事,对于孔希路进京早有耳闻,但因为顾及太多,加上很多人对孔希路颇为推崇,所以他觉得并无什么大碍,并未插手此事。
“先静观其变吧。”
朱高炽坐在椅子上,咳嗽了两声道:“军中闹腾得很,父皇最近心情不佳,我想这个时候没人敢跳出来蹦哒,而且或许是父皇默许姜先生来做这件事的。”
以杨渤为正使前往安南调查的使团,在姜星火解决完番使伤人案后两天就已经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准确无误,胡氏确系权臣篡国,并且伪造了一系列东西来欺瞒大明。
大明的战争机器已然开动,征安南是个板上钉钉的事情,在此之前最让朱棣烦心的就是将军们的将阶评定问题。
这个问题非常棘手,燕军里的不同派系的平衡,原本南军的降将们的情绪,这些都是要考量的,毕竟现在朱棣是坐天下的,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而评定等级本身就蕴含着某种排序,正所谓“凡有血性,必起争心”,怎么样才能让这些血气方刚的将军们服气.最起码得表面服气,是要仔细权衡考量一番的,中间还少不了各种暗示和劝说以及妥协。
只能说,姜星火给他找了个好活。
杨荣在一旁沉吟了几息,方才谨慎地说道:
“不过我倒是有些奇怪,按照常理来说,姜星火做事是很周全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干这种冒失的事情呢?会不会是有什么谋划在里面?”
原本往日还算是门庭若市的大皇子府邸里,此时其实并没有几个人。
这便是说,永乐内阁原本有七人,解缙、胡广、黄淮、杨士奇、金幼孜、胡俨、杨荣。
如今解缙已经交卸了内阁差事,去了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当他的《明报》总编,专业对口,干的是有滋有味;原本在内阁里排序仅在解缙之后的黄淮,则是调任到了跟他重名的黄淮布政使司任由参议(从四品);而胡俨也在这一轮文官职位调整中升官去了国子监担任祭酒;“二金”里面的金幼孜一贯是永乐帝的孤臣,跟内阁玩不到一块去,也很少来大皇子朱高炽的府邸上登门拜访。
所以内阁实际上就剩下了胡广、杨士奇、杨荣,跟着朱高炽干活。
可胡广是个墙头草,大家都知道不能跟他交底的,所以亲近些的,就剩下“二杨”了。
朱高炽见杨士奇没给杨荣接话,晓得两人的观点不一致,倒也没再说什么,而是岔开了话题说道:“父皇之前交代我,要寻些贤才补充进入内阁,二位可有推荐的人选啊?”
杨士奇想了想说道:“大皇子殿下可听过杨溥?”
朱高炽几乎是未加思索便答道:“自然听说过,跟勉仁(杨荣字)和金幼孜都是庚辰科(建文二年)的进士,如今是在翰林院作编修吧?”
“正是如此。”
杨士奇点点头,说道:“杨溥为人朴实正直,廉洁好静,恭敬谨慎,乃是不可多得的贤才,殿下若是有意,可以亲自考察一番。”
朱高炽看向话不多的杨荣:“勉仁觉得呢?”
“其人可靠。”
见杨荣也是这般说法,朱高炽大略有了定夺,若是能解决如今内阁严重缺员的事情,那可真是能让他轻松不少。
“杨荣、杨溥、杨士奇。”
“倒是凑了个‘三杨开泰’!”
朱高炽也开起了玩笑。
见朱高炽心情不错,杨荣和杨士奇也纷纷笑了起来。
就在气氛逐渐和谐的时候,朱瞻基忽然拿着个什么东西出现在了门口。
见儿子懂礼貌,知道自己跟阁臣议论事情的时候不能进,甚至不敢出声打扰,朱高炽心里也很欣慰,他招了招手说道:“进来吧。”
朱瞻基步伐端正地走了进来,先是冲着朱高炽行礼,又冲着杨荣和杨士奇行礼,然后才蹿到了朱高炽的怀里。
“刚从大本堂放学?”
“是的父亲大人。”
朱高炽看着儿子手里反光的玩意,随口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朱瞻基脆生生地答道:“这叫放大镜,是水晶石磨出来的,先生送给我们每个人一个,说是能用来更好的观察事物,要格物致知。”
朱瞻基记忆力不错,大略说了一下姜星火方才从诏狱回到大本堂讲的东西。
当然了,由于是教小孩子,在大本堂讲的肯定跟在诏狱里与孔希路讲的,从难度上不是一个等级的。
朱高炽接过水晶石放大镜,发现果真如儿子所说,只要照到的东西都被放大了,映在眼睛上,可谓是纤毫毕现。
杨士奇也接过来仔细瞧了几眼,点头赞赏道:“你们的先生确实有点本事。”
这里便是说,姜星火那么忙,肯定不可能天天过来给小孩子们开蒙上课,只是隔几天去一次,所以大本堂其实还有很多其他的先生,大多数是从翰林院里选出来的饱学之士,而朱高炽等人知道姜星火今日去了诏狱,所以压根没往姜星火身上联想。
听到这话,朱瞻基立刻昂首挺胸起来,得意地说道:“那当然了!姜先生可厉害了呢!而且他做出来的东西都很有趣!”
“哦?”
听到是姜星火给朱瞻基的,朱高炽和杨荣、杨士奇的神态,顿时有了变化。
“父亲大人,怎么了?”
朱瞻基聪慧,很有眼力见,自然晓得说了姜星火的名字,气氛便变得不一样了。
“没什么,你先去你娘那里玩,你舅舅(张安世)从江南回来了,现在正跟你娘叙话呢,这小玩意先给爹把玩片刻,稍后再还你。”朱高炽哄着儿子说道。
朱瞻基听说张安世回来了,倒也有了些兴奋,朱瞻基虽然早熟,但终归是小孩子,他只晓得整个家里就舅舅能跟他玩到一起去,舅舅还会带着他斗蛐蛐,带他去街上,给他买各种各样好吃的、好玩的,所以把放大镜留了下来,便径自离去了。
看着儿子难得有几下蹦跳的身影,朱高炽也是笑了笑。
当朱瞻基的身影消失不见,朱高炽的笑意收敛了起来,目光扫向杨士奇和杨荣,轻声说道:“你们觉得,这个东西如何?”
两人的脸色变了变,他们这种聪明绝顶的人,当然晓得大皇子是什么意思。
事实上,屋里的三个人,对理学都是有着不错造诣的,他们很清楚理学格物论和认知论的缺陷到底在哪里,所以朱高炽能想到事情,他们也能想到。
“姜星火绝不是无的放矢,这个放大镜,是有些说法的。”
杨荣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新学.确实是有些超出想象,但也有可取之处,我听胡俨说,国子监里,新学的学术氛围很好,有一部分监生们是真心喜欢新学这种格物致知的方法,譬如前段时间风靡南京的制造热气球的热潮,国子监里的生员,但凡有些家底,能承担得起丝绸等物花费的,都会凑个热闹。”
“你们认为,新学能取代理学嘛?”朱高炽扭头继续向杨士奇询问道。
姜星火行事异乎寻常的激进,让人不由地想到,他会不会走最激烈的极端,也就是直接废除理学,所以朱高炽在私人场合里的担心,不无道理。
事实上,朱高炽也确实听到了一些风声。
“不错归不错,但理学还是瑕不掩瑜,我不认为新学能够取代理学。”
杨士奇斟酌用词,说的委婉。
杨荣则翻了翻手里的放大镜,也是面露难色,他想了想才说道:“理学固然有些地方让人诟病,但也不失为一门好学说,太祖高皇帝定理学为大明的官方学问是极有说法的,若是贸然将其废黜,必然引发天下震荡。”
见说到了关键处,杨士奇起身关了门。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房间内的氛围迅速地严肃了起来。
“理学不可废,至少现在不能废!这个念头动都不能动,姜星火做的事情很危险!殿下必须去劝劝陛下,这也是我一开始说的意思。”
杨士奇严肃地说道:“不管怎么说,理学现在是我大明的官学,理学可谓是如一条滚滚东流的大江一般,汇聚了天下的士人学子,如果贸然将其毁掉,就仿佛是大江改道一般,必然会引发严重后果,到时候天下大乱,对朝廷不利,甚至直接会影响到陛下的统治根基。”
杨荣也是眉毛皱起,理学在天下士子心中的影响力无与伦比,虽然他个人对新学没什么成见,但双方的力量对比是如此的明显,杨荣不认为姜星火有一丝一毫的取胜希望。
“殿下可是收到了什么消息?”
在两人凝重的目光中,朱高炽点了点头。
“陛下有意扶持新学,与姜星火私下承诺过,若是在这次论战里,新学能够战胜理学,那么就要动一部分选官相关的制度。”
“难道是要恢复三舍法?”杨士奇失声道。
三舍法,是北宋王安石变法的内容之一,即用学校教育取代科举考试,顾名思义是把太学分为外舍、内舍、上舍三舍,外舍两千人,内舍三百人,上舍一百人。
学生依据一定的年限和条件,由外舍升入内舍继而升上舍,最后按科举考试法,分别规定其毕业成绩并授以官职,也就是“上等以官,中等免礼部试,下等免解”,相当于官员资源的倾斜,这也是王安石试图培养变法得利阶层的努力。
除此之外,三舍法还有很强的现实意义,那就是学生是以在舍读经为主,以济当时科举偏重文词之不足.而这就意味着,单独的一套教育-选官体系,如果放到今天,也一样能起到单独开辟新赛道培养学习新学的官员的作用。
而在宋哲宗绍圣年间,甚至曾一度废科举,专以三舍法取士,直到宣和三年才诏罢此法,也就是说,这是有过历史经验的,是可以代替科举的另一种取士制度。
“不错。”
朱高炽点了点头,说道:“国师有意设立大明行政学校,不仅用来培训官吏学习变法相关政策,还想要在其中恢复三舍法,培养一部分学习新学出身的官员。”
“这”
杨荣和杨士奇的面色都变得凝重无比。
动科举制度,这是要掀了天的大事,可比抓孔希路性质严重多了。
毕竟科举制度,是当下最重要的选官制度,国子监的衰落,是必然的。
而姜星火恢复三舍法,自己搞自己的官员培养体系,这是很犯忌讳的一件事,而且几乎触动了所有官员的现实利益。
“殿下怎么看?”
沉默良久之后,朱高炽才悠悠地吐露了内心的真实想法:“程朱理学是孔孟之道的延伸,而且理学的核心便是三纲五常,若是将理学视为禁锢的枷锁,那么其实同样也可以看做是保护的围墙,科举制断然不可更改一旦更改,天下的读书人怕是会寒心,这些人皆是寒窗苦读的莘莘学子,怎可一朝废弃十年苦功?”
说到底,朱高炽跟朱高煦是不同的。
从小朱高炽接受的就是理学教育,而朱高煦退学后,接受的是拳脚教育。
理学在朱高炽的心中,有着非同寻常的地位,而且他本身就非常热衷于研究学问,经常召集一些大儒讲经,这种固化在人的脑海里二十余年的东西,是很难被抹除的,不代表朱高炽本人有什么问题。
而且实话实说,站在朱高炽的立场上,他要为整个大明的稳定考虑,朱高炽支持变法,是因为永乐帝支持变法,他需要顺从永乐帝的主张,而不是他本身有多么信姜星火的东西。
朱高煦则不然,他本来就是白纸一张,还讨厌理学,被姜星火的东西塞满了以后,脾性和学识跟以前相比,又确实有了不小的进步,自然是越学越信,而且基于对文官集团的相看两厌,朱高煦也天然地支持对庙堂的改变。
学问和政治,在大明从来都是密不可分的。
所以,如今到了变法的关键期,也就是两种不同学问的殊死斗争的时候,谁坚定,谁动摇,就能看出来了。
“臣懂了,只是如此一来,殿下和陛下之间怕是产生矛盾,毕竟姜星火已经成功的挑起两边的争端,这个时候若是姜星火再想我们所想的那样,向陛下公然提出废除理学或是恢复三舍法.”
杨士奇欲言又止,这次道统之争,导致天下的有名的大儒都涌进了南京城,每一日来求学的读书人也随之络绎不绝。
杨士奇甚至听说了,远在关中的大儒曹端,都千里奔波赶了过来,只为捍卫理学的荣耀。
在这种背景下,理学若是被废除,必然掀起轩然大波,整个大明的局势必然变得紧张。
“这才刚消停不到半年。”杨荣也在心里哀叹了一声。
“我会入宫劝谏父皇,防患于未然的。”
朱高炽轻舒了一口气,下定决心道。
他停顿了一下,忽的无奈地笑了:“只是我怕,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父皇的脚步。”
“嗯?”
杨荣和杨士奇一愣,旋即明白了。
经过姜星火的蛊惑,陛下的野望已经不仅限于大明周边了。
陛下想要“治隆唐宋、远迈汉唐”。
陛下想要成为千古一帝。
这个想法在文官们眼中,那就是烧钱,那就是破坏稳定那就是穷兵黩武,简直太疯狂了。
可是在现在的朱棣眼中,他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随着姜星火变法的推进,与处理日本、朝鲜、安南等国家相关事务的初显效果,他的雄心壮志已经彻底显露了出来。
朱棣的偶像是李世民,刚刚登上帝位的他,下定决心是要跟李世民一较高下的。
李世民少年战神,“一战擒两王”安定天下,击败突厥和吐谷浑开疆拓土,建立贞观盛世,朱棣想要超越他,不增强国力怎么行?
眼见着姜星火以霸术强国卓有成效,江南大批的棉纺织品被制造了出来,等待着大明军队开拓市场赚取利差,获得源源不断的财富,在对内变革上,朱棣怎么可能不支持姜星火?
在朱棣这种狠人眼中,过去理学卫道士们就对他口诛笔伐,现在成了绊脚石,阻碍了他前进的脚步,恢复三舍法还好,就算是一脚踢开直接废了理学的官学地位,也他真能干出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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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朱高炽来到不远处的皇宫里时,却意外地发现,除了姜星火,自己的二弟和三弟都在。
“胡俨那边新报上来的,不是前几天报给你的,这都是些什么玩意?!”
朱棣把一摞子撕下来的壁报摔在了地上。
孔希路被锦衣卫抓进了诏狱,立即、马上,就引发了大规模的反弹。
三皇子朱高燧也抱着一堆文书,这都是在南京城街头巷尾传播的帖子。
舆论反映很大,即便是朱棣也不得不重视起来。
而这件事是姜星火一手操办的,所以朱棣只能问姜星火。
在皇帝和三个皇子面前,姜星火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坦然说道:“孔希路已然败于我手。”
朱棣蹙眉道:“你说孔”
说到一半,朱棣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姜星火,姜星火点了点头。
“什么?!”朱高燧的反应有些惊讶。
而朱高煦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毕竟在他的心里,师父简直就是超脱凡俗的存在,赢才是正常的。
“怎么赢得?”
姜星火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两人辩经的主要过程。
朱棣的神色有点复杂。
虽然有些东西听不太懂,但孔希路的名声,他是听过的,既然能把孔希路辩赢了,那想来天下大儒,怕是真没人能赢姜星火。
而姜星火的这套理论,显然解决了理学解决不了的东西。
如此说来,姜星火是真的不声不响,又干了一件大事。
朱棣费解道:“既然赢了,那为何不把孔希路放出去?好让这些士子也都心服。”
“未必心服,甚至口服都困难,毕竟不是当众辩赢得。”朱高燧提醒道。
朱高煦这时候也问道:“那为何师父不选择当众赢了孔希路?他是理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如果当众赢了,岂不是能省很多事情?”
不选择当众,自然是因为姜星火在开始前也没有百分百必胜的把握,是朱高煦以为他十拿九稳而已。
但这话不能说,都已经赢了,说了掉逼格。
姜星火则是答道:“一是他自己现在也不愿意出去,二是不到时候,还需要孔希路这个诱饵。”
“诱饵?国师打算怎么办?”
朱棣有点感兴趣了。
“文人难心服,辩经亦是如此,与其舌战群儒,倒不如省些力气,如今孔希路被关进了诏狱,群情汹汹都嚷嚷着要救他,正好能把所有理学宗师都汇聚在一起论战.我的想法是干脆以孔希路为诱饵,放出风声去,设三座擂台,让理学一方自己选人当代表前来论战,若是能赢三座擂台,自可以进来看望孔希路。”
“三座擂台?”
“不错。”
姜星火点点头说道:“一曰王霸,二曰义利,三曰古今,让卓敬、张宇初、姚广孝,分别镇守。”
朱棣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
变法,所涉及最重要的三个理论难题,就是王霸义利古今三辩。
到底是行与民(士绅)休息的王道,还是行快速强国富民的霸道?
到底是重义,维护作为社会秩序基石的道德体系,还是一切以利为先,追求利益?
到底是师古还是师今?到底是法先王还是法后王?祖宗之法能不能变?
这些问题,若是一一辩论过去,未免太慢,人也太杂,就算有的理学宗师输了,还有会大把人不服。
而如今却简单了。
孔希路是四海名望之所在,他在这个敏感的时间节点上,高度疑似因为道统之争被抓进了诏狱,如果真搞这么一个擂台,那么想救他来出名,甚至以此成为下一代理学执牛耳者的大儒级人物,可不要太多。
如此一来,让他们内部推选出代表来闯擂,推选的自然是综合了资历和能力考量的人选,输了那就得心服,因为是你们自己选出来的。
而如果无人能辩赢新学派出守擂的卓敬、张宇初、姚广孝三人,那么变法所面临的主要学术难题,自然也就有了答案。
如果能赢,后面还有姜星火等着他。
事实上,守擂的三人可都不是白给的,无论是“老年版解缙”的卓敬,还是“道门硕儒”张宇初,亦或是“学贯三教”的姚广孝,哪个放在儒家,也都是大儒级别里面的佼佼者。
“这倒是个妙计。”
朱棣微微颔首。
姜星火继续说道:“当然,这还不够。”
“还不够?”
“还要再加一把火,让本就激愤的舆论,彻底燃烧起来。”
姜星火从袖中抽出了一封奏疏,递给了朱棣。
朱棣接过,抬眼一看题目:《请申饬学风以振兴人才疏》
“近来理学者高谈玄论,究其归宿茫无凭依,大都臆度之路熟,实地之理疏,只于知崇上寻求,而不知从礼卑处体究,徒令人凌蹴高远,长浮虚之习,是所谓履平地而说相轮,处井干而谈海若者也。
比来士风人情渐落晚宋覆辙,近时学者,皆不务实得于已,而独于言语名色中求之,故其说屡变而愈淆。听其议论然巍其处,则皆以聚党贾誉,行径捷举,所称道德之说,虚而无当,似是佛氏所谓‘虾蟆禅’耳。”
这两段说的是理学家讲学只务虚不务实,高谈阔论以求名声,全是道德之学,却是空虚得很,就像是池塘里鱼虾和蛤蟆乱叫一般,姜星火描述的甚是辛辣,想起理学家讲学满口仁义道德的那副场景,朱棣都笑出声来。
笑完过后,朱棣继续看了下去。
“自汉唐以来,名卿硕辅,勋业煊赫者,大抵皆直躬劲节寡言慎行之人,而讲学者每诋之曰:‘彼虽有所树立然不知学,皆意气用事耳’,如此种种,岂不谬哉?此风渐涨,将令后生小子何所师法耶?”
这段朱棣很满意,汉唐英雄,在儒教理学家嘴里,都成了“不知学”的意气之人,可朱棣不就是这种人吗?姜星火要打击这种学风其实是在给朱棣塑造正面形象,朱棣自然满意极了。
“学问既知头脑,须窥实践,欲见实践,非至琐细,至猥俗至纷纠处调查,则不得稳贴,此乃‘火力猛迫,金体乃现’之理。”
这说的是姜星火一贯主张的调查与实践,算是老调重弹,朱棣看向了最后一段。
“圣贤之学,始于好恶之微,而究于平治天下,究其根本,当见与人情物理相合否?有裨实用否?有益强国富民否?士子学人当身体力行,以是虚谈者无容耳。”
姜星火的奏疏写的相当不错,朱棣能想象,一旦公布出去,那就是在满是鱼虾蛤蟆的烂泥塘,又砸进去了一块大石头,定然掀起一地污泥。
而这种思想,其实就是事功之学,也就是实学的思想。
思想的改变与庙堂的变革紧密相连,姜星火提倡的东西,是与他的政治实践紧密结合的,也就是一切变法的东西都要受到事功成败的验证,天然地排斥迂腐的高谈阔论。
而此时经历了建文四年,风靡朝野的空疏学风大行其道,如果在学术层面不扭转这种歪风,永乐新政自然是无从谈起的,而南宋末期,也正是因为理学的兴起,大家都在搞存天理灭人欲,消极厌战,以至于虽然有很多忠勇的将士,但还是因为朝政的耽误,让四川丢失、襄阳失守,最终蒙古人马蹄南下,神州陆沉,直到朱元璋时期,汉人才重新收复天下。
而南宋时期,理学是主导思想,把这种两者绑定起来打靶子,显然也是姜星火的计划之一。
“看来国师是有计较的。”
朱棣对于姜星火的计划,整体而言还是满意的。
事实上,跟外界猜测的不同,朱棣对于眼下的论战,其实投入的心思远没有评定将阶要多。
只要姜星火能处理好这些事情,朱棣不介意适当放权。
毕竟对于朱棣来说,刀把子握在手里,任何人都翻不了天。
今日给你的,明天我还能收回来。
等处理完了舆论上的烦心事,朱棣看了看自己的好大儿,问道:“怎么了?内阁的事情忙完了?”
朱高炽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儿臣今日有些不同意见,还请父皇允儿臣陈述。”
姜星火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只是没料到今天来的这么快。
“你说吧。”朱棣心情还可以,他对着好大儿说道。
“父皇,儿臣认为,理学是国朝根基所在,绝对不可以轻易动摇。”
朱高炽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嗯?”
朱棣没有发怒,而是饶有兴趣地看了看朱高炽,他又看向姜星火。
“国师什么意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