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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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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笼大地,月照九州。

    沉沉夜色中的水榭长廊灯笼时不时的迎风轻摇,廊间或满地狼籍,或干净如一,廊内的人或满面酡红,或双颊染霞,或面含笑意,或东倒西歪,或轻椅栏杆,悠然入睡,姿势千奇百态,表情亦千人千面。

    临芙蓉林那一隅,蜷抱双腿的人呆呆的望着烛光。

    铛……

    击更声穿过空气,悠悠入耳。

    举首,天上星斗已位移。

    子时啊,竟又到了子时!

    墨泪眼前又有些恍惚,按时辰算,子时归第二天,算是开头,也是进入六月六的前兆,再过一个小时便真正的进入新一天。

    再低眸,朦朦月华下的白烛,支支青泪长流。

    酒香已散,杯映月光,盛着满杯的薄凉。

    慢慢的,她伸出手,取杯,浇洒,再取一杯,仰头饮尽。

    今夜为谁而来?为只为遥远另一边的那个人,为她会记着自己,为她会担忧自己,为她曾经每年今日陪己大醉。

    今宵今夜,卿卿必定会买醉,卿卿会醉,她又岂能不一醉方休?哪怕酒入愁肠会化做相思泪,哪怕借酒浇愁会愁上加愁。

    士为知己者死,酒为知交醉。

    今夜,不为自己,只为遥远他方的好姐妹好知己共醉,隔着这时空,愿人长久,身长健,愿她安好。

    斟酒。

    遥对星空,一杯接一杯,对月自饮。

    卿卿,此杯敬你,唯愿你能收到我的心意,从此别在为我牵挂。

    阿盛,此杯敬你,望你能信守诺言,宠卿卿一生。

    华静,此杯敬你,愿你能忘了我,另结良缘,今生欠你一份情,若来生有缘,必倾力还你……

    一盏盏,悉数入肚,墨泪又一次泪眼婆娑。

    前生二十八年,至亲是爸爸妈妈,最亲的姐妹是卿卿,最好的朋友则是阿盛阿静两人,在很久以前原本还有个白川,五人曾经有段时间彼此心无隔阂,大家肝胆相照的度过了数年的时光,直至数年后,当白川进入政府部门工作后渐渐心大了,也与大家格格不入,之后她也淡了心,而与卿卿,阿盛和阿静的友谊则始终没有变质,犹如老酒,越来越醇香。

    阿盛与卿卿是一对,从高中到大学,到工作,两人相依相扶,感情经历时间的磨历,洗去铅华,留下的也是最真诚最美丽的真情实意。

    那两人原早该结婚,却因她一拖再拖,只为卿卿曾说一定要做她的伴娘,终究是她误了那两的良辰,但,她并不担心,她相信那一对欢喜冤家早晚会进入婚礼殿堂的。

    她最对不起的是华静,那个曾许诺给她一世安稳的男人,只可惜天意弄人,为还白川妈妈曾经的一份恩情,她答应做了白川的未婚妻,当白妈妈逝世,白川与她的感情也一步步淡化,最终他背着她另择高枝。

    痛么?恨么?

    曾经她真的不恨白川,也不心痛,一个心中只有权的男人不是女人的依靠,她一直都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她放任他背叛,任他胡作非为也视若不知。

    白川是渣男,华静是真正的优质男,曾经许诺她一世安稳,高中毕业出国深造,当他再回到L市时,她已挂上了白川未婚妻的名字,他仍无怨无悔的继续他的承诺,站在朋友的立场上,始终无所求无所取的陪着她,暗中为她铺路,让她做自己最喜欢做的事。

    人非草木,敦能无情?

    她感动感激,却也只限于如此,因为,人生最美的初恋,确确实实是给付给了白川,她不能为己之私玩暖昧,明明没有不可能,又给他希望,之后再让他失望,那太残忍,对他太不公平。

    而今,她已不在,或许,他应该可以放下执着,另结良缘。

    往事不堪回首,回首早已万水千山。

    世事无常呵,曾经能一起喝茶喝酒的人,如今再难相见,而那些前尘旧事是那般清晰,清晰的像发生在刚刚,又那么遥远,遥远的哪怕穷己一生也无力打破限制重聚;那些记忆中的那几人却鲜活如初,犹如近在眼前。

    酒,一杯一杯的饮,泪,一行行的流。

    酒苦,心比酒更苦。

    苦酒入喉,化作滴滴泪。

    “铮琮-”

    倏地,一声开琴之音,似刀剑划破长空。

    那声音,急如骤雨,又似万马奔腾。

    “嗖嗖……”

    水榭之内东倒西歪的人吓得一个冷抖,似被利器扎倒屁股般,纷纷跃起。

    怎么回事?

    弹起的人东张西望,寻找原因。

    正要往嘴里灌酒的墨泪,怔怔的保持住了头微微后仰、举杯于空的姿势。

    “叮咚铮……”

    起弦音还在飞扬,紧接着叮叮咚咚的曲音。

    水榭中的人群匆匆站稳,遥望荷塘中央方向,只倾耳聆听一刻,一个个不知不觉沉迷其中。

    琴音很美。

    那声音时高时低,时急进缓,或似流水叮咚,似轻烟袅袅,或如百鸟合鸣,或似凤鸟清鸣,起转回旋,抑扬顿抑,引人入胜。

    众人一时竟听得痴了。

    迟疑片刻,墨泪又自斟自饮,有人抚琴助兴,又怎能辜负这良辰美景?

    荷塘之央,碧袍俊青年与宫装丽人坐得笔直,微微敛眼,心底却一片震愕,皇太孙终于再次抚琴了!

    皇太孙曾尽得皇太子所传,琴技精湛,国中难寻并驾其驱者,但,他在深宫弹奏,从不露于外人前,自红莲小公主出生则只为其而抚琴。

    然而,自当年小公主离宫之后,皇太孙再不抚琴,平日更是连琴都不碰,唯在每年六月初五初六会将曾经哄小公主而弹过的琴来出来怀念。

    皇太孙一搁瑶琴十三年,而今终于再次亲自抚琴,是否意味着小公主已有下落?

    两人心中又惊又喜。

    喜的是皇太孙终于愿意再次抚琴,惊的却是猜不到此举的目的,究竟是为小公主有了下落而庆贺开琴,还是另为其人?

    私心里,他们希望是前者。

    两人心中忐忑,每根神经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留意着附近的动静。

    小舟中,曾经无时无刻不保持着笑意的莲皇太孙神容萧冷,再不复那种温温如玉般的模样,仿佛已超离红尘般,散发着出尘超凡的寂凉气息。

    “琮琮琮……”

    琴音正到高峰时,忽的是一阵急弦转音,下一刻,轻快悠扬的琴音转为低沉,声声似咽似泣。

    咯噔-

    心中本紧张不已的一男一女,惊是心弦骤断。

    远处的旁听者呼息一紧,心弦也绷得紧紧的。

    没人去探看,听琴而不问主人,是听者对主人的尊重,若有不喜,大可以各行其是,允耳不闻即可。

    能够有闲情游夜水榭的基本都是不愁吃不愁喝之辈,多少也有些涵养,自然不会去破坏主人的兴致,更不会因琴音忽变跑去询问,以防自触毒头。

    手一紧,墨泪差点捏碎杯子,原本才抑去的酸意又涌上心房,往事又一次被勾起,回忆再次似开闸的水,汹湧着四处奔腾。

    闭眼,无声痛哭。

    她,要何去何从?

    “小泪,你还有我!”依稀间,一张脸在脑海中放大,那掷地有声的话在耳边回荡。

    “卿卿……”

    泪,流得更凶,湿热的液体流过面颊,沾上唇,咸咸的味道在嘴里漫延。

    卿卿当年的话,她从来没忘。

    因为,卿卿说过,无论何无时地,她会陪她,无论发生什么,她会一直站在她身边,无论未来如何,她会护她如一。

    她做到了,可她,终究没能跟她做一辈子的姐妹。

    犹记得卿卿曾说“小泪,我希望将来你比我先走一步,你太弱,承受不起我先死的痛。”,当时以为是玩笑,谁知一语成谶。

    卿卿啊,你可知,我情愿我们长命百岁,然后,你比我先走,让我来承受失去姐妹的痛,因你已为我做的太多太多。

    可这天道不由人,终是要让卿卿承受悲伤。

    此时此境,她能做的只有默默祝愿:好人一生平安!

    卿卿,前生你陪我一场,盼真如浮生三世一样人真有来世,那时换我陪你,还你一世安稳,一世荣华,一世幸福。

    人生若真有三世,即使有来世也太遥远,太渺茫,这一世又如何能心安?

    满腹心酸,墨泪的眼泪如烛泪长流。

    今宵不该流泪的啊,可是,忍不住。曾经卿卿陪她醉酒十二年,而今,第一次独自饮酒,却是就酒和泪共饮。

    那此情那些义,刻骨铭心。

    今宵,谁能与我同醉?

    举杯,心戚戚。

    琴音呜咽,低低悲切。

    泪,滴于酒杯,泛起圈圈涟漪。

    无至亲,无至友,谁能与我同醉?

    恍惚间想起那句“谁能与我同醉,相知年年岁岁”,一时悲从心来,和泪高歌:

    “有过多少往事

    仿佛就在昨天

    有过多少朋友

    仿佛还在身边

    也曾心沉沉

    相逢是苦是甜

    如今举杯祝愿

    好人一生平安

    谁能与我同醉

    相知年年岁岁

    咫尺天涯皆有缘

    此情温暖人间

    ……”

    她的嗓音本是圆润美妙,因喝了酒又心情悲凉,声音略呈沙哑,缓缓唱来反而更有一股沧桑和沉重感。

    水榭内众人一愣,机械的扭头。

    那边也有人在?

    或男或女的人怔住了。

    而荷塘内的三人,神色骤变。

    琮-

    小舟中原本埋首抚琴的少年,手指一按,竟按住了弦,十三弦刹时静定,琴音嘎然而止。

    正望向黑夜的那些人,心一震,冷不丁的吸了一口凉气。

    “谁能与我同醉,相知年年岁岁……”而黑夜中,沧桑的声调还在重复。

    “呼呼-”水榭内的人,忽然跳了起来,撒退就跑,一个个皆跑向歌声发源之处。

    荷塘之中,碧袍男子与宫装丽人悄无声息的立起。

    “铮琮-”

    按弦的少年,松手,又拔弦。

    低低缓缓的琴音,竟慢慢的与歌声同步调,宛如是特意为它配的乐。

    嗖-

    小舟轻轻一摆尾,无人划桨而自动,烛光火苗忽左忽右的轻轻闪动。

    “呼啦哗-”荷花荷叶向两边倾伏,空出一条水路,任小舟通行。

    一袭碧绿的一男一女,身形一弹,分别飘至小舟左右两方的空气中护着小舟前行,于是乎,前方的荷叶荷花远远的闪开,让出一条大道。

    堤岸上的墨泪,犹自在唱,泪似雨珠,纷纷落。

    呼啦啦-

    不出几个呼息,她前方的荷叶荷花呼啦一声从中向边散开。

    荷叶荷花摇摆着扬起一阵风,那风吹面而来,墨泪面前的烛火猛烈的忽闪,浑然不觉的她,声音也顿住,也正正卡在第三节中“谁能与我同醉”的“谁”字那儿。

    小舟破水而近。

    琴音还在继续。

    一个晃间,小舟在即将触到堤岸时刹往前进的步伐,一男一女立在荷叶上,静静无声。

    竟然真的在哭!

    男子的心弦莫明的紧了紧,也在瞬间他明白之前同伴为何会有那种表情了。

    泪眼糊糊的墨泪,目光穿透烛光,落在小舟中的少年身上。

    他,为何在此?

    那是她心中闪过的第一想法。

    墨棋慢慢抬眸,眸光微凝。

    前方的少年,一手握杯平放于胸前,一手抓着酒坛,白晳的小脸上两行清泪似雨线不停的流,斑斑泪迹更是一重复一重。

    泪,滚到腮边,凝成颗颗晶亮的珠子,一串串的下掉,他胸前的衣襟湿一大片,堤面亦显出斑斑点点的水印痕迹。

    那少年,像个玉雕的娃娃,好似一碰就会脆。

    望着那张清泪长流的面,他的呼息微微一紧,胸口忽然痛了一下。

    他见过少年很多回,不管是浅笑晏晏还是虎着脸,或者是了无生机的那次,都没有这次来的震撼,那张脸,深深的印在了脑子里,他的眼里也仅有那张脸。

    他看着前方,又也不知不觉的停止。

    墨泪望着忽然靠近的人,不语,她不想问,也懒得问。

    两人你望我我望你,泪眼望大眼,两两对望。

    风声与脚步声正从一边接近。

    那些争相奔涌着来的人,越来越近,最前方的什么也没看见,之后看见微弱烛光,再之便再到看到了坐地的人影,心中也越来越惊诧。

    黑衣少年?

    那个,不会是小药师吧?

    别怪他们捕风捉影的乱猜,实在是但凡与小药师能挂上钩的东西都太具有让人胡思乱想的动力,但凡见到穿黑袍的少年,他们的想法也自然而然的往那上面靠拢。

    又过了数息,前前后后似串在一条线上的蚂蚱一样的人终于跑近,灯笼与明珠光芒随着的人移动一跳一跳的在闪动。

    “呼-”

    “蹬……”

    “呼哧-”

    跑动带起的风声,脚步声,与喘气,汇在一起,最最前方的数人则气不喘,行走时脚步无声。

    直至相距约七八丈时,前方的人在停止,也在那刻才看清荷叶上的一男一女与隐约的看到隐在绿色中的小舟的一个尖。

    莲皇太孙?

    人人神色一变,呼息微窒。

    黑袍,小药师?!

    再一看,看清坐着的少年一个侧面,再也禁不住的倒吸凉气,若说之前是猜测,这当儿就是确认,即使不确定的,有皇太孙在,那也是再不怀疑了,毕竟以皇太孙的身份,他是不会如此亲近一个人的。

    这一二个的,怎么都跑这效外来了?

    小药师在祭祀?

    又细看一回,将一切看清,心中惊疑的人一颗心差点跳出嗓眼去。

    后面的人相继跑近,一个个探头张望,瞧清前方情形的人,惊得头皮发炸,那些看不清,只看到一个侧坐身影的,见同行者一声不吭,也不敢问。

    “各位请回,我家皇太孙只是想在此赏赏夜景。”宫装丽人眉峰微微的一闪,不轻不重的下逐客令。

    皇太孙?莲皇太孙?

    啥也没看到的人先是微微一呆,转之再反应过来。

    那些瞧清情形如何的人,二话不说,毫无犹豫的扭头转身,也因他们不闻不问,那些不知情的不管还没喘顺气,也赶紧的撤。

    数十人如来时般,又匆匆忙忙的往回跑。

    不消片刻,又跑得看不见身影。

    “那个坐着的是谁来着?”

    跑出好远,有人才敢问。

    “越小药师。”有人解惑。

    “啊!”

    跟着跑来凑热闹的人大吃一惊,两条腿迈得更勤。

    开什么玩笑,莲皇太孙还好说,那小药师可是惹不得的主,不管他跑来这城外来干吗,远离才是上上策!

    心有余悸的人,溜得那叫个速度,当全部退到几里之外的黑暗中时,才呼啦啦的停下,又遥遥张望,以察动静。

    他们跑路时,在对望着的两人与立在荷叶上的两人,根本没关心他们的去留,四人谁也没出声。

    良久,墨泪仰首,遥望星头一眼,将酒倒尽,再添再饮。

    “越卿,烈酒伤身。”盯着人一口气又饮尽六七杯,墨棋忍不住打破沉默。

    奇怪,阿烬为何没来?

    他生出几分不解,以阿烬对他的紧张程度,应该不会让人独自行动,为何竟不在附近?或者,他还不知道?

    心潮一涌,墨泪眼眶又发热,烈酒伤身,她何曾不知?但,身伤又怎及心伤之万一?心伤若无酒,只怕更重。

    “你何曾不是在闷饮?”一眼扫过他面前的小桌,她不管不顾脸上的泪,张扬的笑。

    或许,她与他的伤不同,但,唯一相同的是此刻,他与她一样的苦闷,这是不争的事实。

    是呵!

    眸子一暗,墨棋低眸,年年今日独赏莲花,却不见那时的娇容,除了酒,又能以何解心中愁情。

    他,应该也有伤心事。

    “你们请便,子时之后我要祭至亲,不想被打挠。”墨泪微微合目,人生不如意者十之*,谁无烦恼事呢?

    ?!

    俊秀男子与宫装丽人心一悸,脑子一瞬间闪过了无数种场景,以别有所思的眼神望了望黑衣少年一眼,又垂目敛眼。

    小舟上的少年定定的凝望一眼,破天荒地的开口:“一会我亦祭亲人,一起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