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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重新坐到二人面前时,肩膀上的伤口已然被草草包扎过,那位老人不知被留在哪里,没有出现在冷清的厅堂内,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两杯热茶,他向两人抬了抬下巴,惨白着脸色镇定地道:“还请二位用茶。”
苏北秦没有动那茶,先道:“烦劳阁下先报上名来。”
那人露出一个笑容来,轻声道:“姓墨,名子期。”
苏北秦听到这个名字,眉头微微动了动,神色一瞬间有些微妙,墨子期即便因着失血过多而略微晕眩,却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苏北秦的神情变动,他扬了扬眉,道:“苏先生听过我的名字?”
苏北秦踌躇片刻,斟酌着问道:“六年前那起轰动京城的兵部尚书遇刺案……”
“案犯正是在下。”墨子期淡淡道。
苏北秦一时默然,这件案子影响十分之大,因为这朝廷官员是死在床上的,确切地说,死在他最为宠爱的男宠床上。此等死法,不论到底是如何死的,都十分不光彩,称得上让整个朝廷蒙羞,因此这个嫌疑重大的男宠,几乎没有活命的机会。
然而那年正巧是太后大寿,太后她老人家修佛,讲究慈悲,特特说了这一年不能有杀生之事,为此宫里一整年都没有荤腥,更别提死囚问斩了,中间也不知有谁斡旋,那男宠最后逃得一死,被发配至岭南。
墨子期又笑了笑,他的笑容细看十分精致,仿佛连嘴角扬起几分都是精心设计,只可惜左颊那片可怖的伤痕,恐怕普通人都不敢多看两眼,也无人知晓这笑容花了多少心思。
“不愧是苏太傅的公子。”他轻声慢语,“我来这岭南六年了,除了唐书林和他手下几个心腹,无人知道我是谁。”
苏北秦淡淡道:“闹得太大,我也不过是多年之后翻看卷宗时看过两眼罢了。”
墨子期倒也无所谓,他向窗外看了看,叹道:“你们想要这琼州,我拱手奉上便是了,不过还请各位放过王伯。”
武惟扬此时饶有兴致地开口了,但他面上还是冷冰冰的神色,“一条命?”
墨子期道:“对诸位来说再划算不过了罢。”
苏北秦挑了挑眉,“划算?我们并不这么觉得。”
墨子期皱了皱眉,正待开口,却被苏北秦打断了,“你留给我们一个遍地饿殍,混乱不堪的琼州,却叫我们放过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人,你说划算么?”
墨子期脸色变了变,沉声道:“那你打算如何?”
苏北秦此时终于拿起了半凉的茶,慢条斯理地揭开杯盖啜饮了一口,他的动作并不慢,但看在墨子期眼里却仿佛放慢了许多倍,让他连自己的心跳都开始响若擂鼓。
苏北秦咽下那一口茶,才客客气气地道:“我们很赶时间,不若这样罢,你继续留在琼州,我们分些人手给你,你且好好管着,王伯我们便先请到军中照看着,待从崖州回来时,再交还给你,如何?”
墨子期第一个反应便是他们要以王伯为质,但很快他又疑惑起来,他可以猜到武惟扬军队的动向,无非是安妥了琼、崖二州再向别处进发,崖州的状况他再了解不过,那小股流匪根本不是武惟扬的对手,恐怕从崖州回到琼州也不过是几天的功夫,那他们带走王伯是为了什么?
墨子期还没想明白,苏北秦又接着道:“你若是为王伯着想,便好好治理琼州,既有本事挑起对我们的民怨,想来你也当有本事让我们再次踏上这里时,受到截然不同的待遇。”
墨子期听了这话,有些明白有有些不明白,他原本就失血过多,迷迷糊糊地也想不出个究竟,心一横便应了下来。
苏北秦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来,站起身道:“那就劳烦墨兄了。”
待那二人走了,墨子期犹自一人坐在冷冷清清的大堂内,一脸怔然。
一离开那府衙,武惟扬立即绷不住了,他笑吟吟地搂住苏北秦的肩膀,道:“你不是说这人要不得吗?”
苏北秦挣了挣,见没挣开,也就放任自流了,他轻声道:“我原本以为这人虽有些机敏才智,却偏好走邪路,这样的人留着也是无用,但后来瞧见他颇为维护那老伯,加之明白了他的身份,这才稍稍改变了想法。”
“稍稍?”武惟扬重复了一遍,他眨了眨眼,“你这是想试试他?”
苏北秦应了一声,“你那时在不在京城?想来便是不在也应当听说过一点,这事虽然朝廷向牢牢压住,但民间传的风言风语多得天下皆知。”
武惟扬一脸毫无兴趣的模样,“听过一点儿。”他顿了顿,“若是没有刺字,那个墨子期的确是一副好相貌,难怪那个姓……景的兵部尚书这么宠爱他。”
苏北秦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这都知道算是只有一点儿?但很快他又想到什么,十分有兴致地追问道:“我听坊间传言,景尚书对他是一见钟情,但是碍于他母亲实在家教甚严,这才偷偷将他带回家里,却没料到他母亲棋高一着……”
武惟扬眼见他似乎要无休无止地说下去,连忙捂住了他的嘴,无奈道:“我倒从来不知道你这么好奇别人家的家事。”
苏北秦推开他的手,挑眉道:“我便不能问一问了?卷宗里毕竟不会写到这些,我不过就想问问么。”
武惟扬咂了咂嘴,回忆了一会儿道:“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权贵圈子里偶尔谈及都道景尚书这算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那个墨子期虽说是个正经人家的孩子,但长得实在太招人,也难怪会被选成替死鬼。”
苏北秦从这两句话中听出一点阴谋的意思,原本的兴致也随之消失不见,他思忖片刻,道:“墨子期这人没有大才,但胜在心思细腻,擅长体会人心,由他这样的人来管理内务再是妥帖不过。只是要看这人是正是邪了。”
武惟扬“嗯”了一声,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道:“我觉得倘若是你的话,让我死在你的床上我倒也愿意。”
苏北秦皱起眉来,“你又胡说八道。”
武惟扬却骤然停下了脚步,他将长枪随手往地上一扔,直直地看着苏北秦,道:“真的,我便是死在你手里,也是无妨。”
苏北秦回头看他,心里其实有些不耐,但一看到武惟扬的神色,便不禁怔住了,身后的武惟扬一身戎装,战甲上还带着一点儿血迹,长枪倒在一边,他看起来好似和以往一样吊儿郎当,但唇边微微露出的酒窝,和那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又好似有哪里不太一样,他心里有些不安的感觉,忍不住眉皱得更紧,“这时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武惟扬盯着他,慢慢道:“我原本并不想这么着急,但是有些事,该说的时候便非说不可,该明白的时候你也应当明白。”
苏北秦倒吸一口冷气,他忽然觉得四肢隐隐发软,却还是努力站稳了,但即便如此,他动了动唇,还是一片茫然,这种时候,他应该说什么好?做什么好?
武惟扬仔细地看着苏北秦,苏北秦的脸极其漂亮,现下微微带着点茫然无措的神色,更是叫人看了整颗心都能化了去,武惟扬便是如此。
他不是个注重皮相的人,也并没有那么儿女情长,但苏北秦便是有这种本事,叫他始终忍不住将目光留在他身上,到得如今,更是无论如何都放不开了。
眼见苏北秦一句话都说不出,武惟扬遗憾地吧嗒吧嗒嘴,也不管长枪了,上前将苏北秦一把抱起,笑吟吟地道:“北秦可以在我怀里好好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