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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天府署在鼓楼东大街上,面南背北而坐。 自明朝开始,就作为京城最高地方行政机关。
“京城最高”自有最高的气派。一者官衙气派,府衙大门三重,每重三间,上铺郡王才能的绿色琉璃瓦。正堂、后堂各有五间,后边带着小花园,旁边还有一座府学。
二者部堂尊贵。顺天府尹为正三品,高出一般知府二三级。而正三品衙门惯例用铜印,惟有奉天、顺天两府用银印,位同封疆大吏的总督、巡抚。此刻到康熙朝,顺天府尹干脆由各部的尚书或侍郎兼任,就像此任的顺天府尹卫即齐,便兼任工部侍郎衔。
即便如此,卫大人依旧在咳声叹气,事实上,从山东布政使调任,他每天都没少叹气!
气派或尊贵都是相对,就像冯巩的相声:这里是京城!
天子脚下,勋贵如蚁。低头抬头的,不是这个王爷就是那个公爵,要不就是哪位大人。各位爷与大人们自然不会“惹是生非”,可保不齐有大丈夫妻不贤子不孝,下属不消停。不管伤民心,负圣恩;可管,又伤人脸面。鹤立鸡群,难免就是众矢之的!
最头疼的是牵扯旗人,一旦如此,他这顺天府尹就得移交到步军统领衙门。处置不得,天生还是心肠软,看不得穷苦人的眼泪,少不得就要从自家拿些银两,与人做慰藉。就像铡美案中的唱词:送你纹银叁佰两,拿回家去度饥寒,老爷看似高官做,还有高官在身前!
正因如此,坊间绰号:卫补锅。这才有郭琇笑谈一句“看他卫大人如何审案”!
长此以往,哪怕京官例支双俸,即便加了侍郎衔,禄米也加倍,可卫即齐那点俸禄钱粮,用他夫人的话说:单是作揖打千,就能让他的肚子咕咕叫!
“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卫某前生怕是千刀万剐才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卫即齐捶了捶酸疼的后腰,低头瞧瞧官服上的泥点子,自嘲何尝又不是实情!
他刚从宛平回来。顺天府共领五州十九县,辖下分东西南北四厅,宛平分属西路厅,与大兴县东西紧抱京城,两者又称京县。
永定河决堤,他不管是作为顺天府尹还是工部侍郎,注定不能置身事外。这些天,他正忙着指挥民众修筑堤坝,将河水从宛平引到大兴。否则,内城进水,他就真的要千刀万剐了!
今儿也是邪性,好好的筑堤却被几片金叶子弄得人心惶惶。那些金叶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更不知道是哪里来。虽只有巴掌大小,上便偏是刻了四个字“帝出江口”……若弘皙或红娘子在这,或许能清楚这是打斗中不慎丢落水中,又随流水冲之此处。老百姓不知道啊,而他们又偏偏知道,皇上那天册封了皇太孙!
民众历来对这“谶言”类的东西感兴趣,围观私语少不了“太孙天定”,而辗转就到了卫即齐手里。
交上金叶子的差役也有献宝的心思,却被卫即齐骂了个狗血喷头,“混账,既知天佑太孙,焉敢与祸国殃民的永定河联系?若被旁人知道,一个诽谤之罪,送你全家与披甲人为奴!”
一脚踹走了差役,卫即齐却被这金叶子弄得烦躁起来!
郊迎之时,他也在列,自知天佑皆因雷劈老状元,老状元为反对“一体纳粮”而死,同是读书人怎没有同仇敌忾之意?到后来,由四阿哥道破原委他又觉得老状元死的冤枉!早知今日,何必又当初?
出此谶语,可做笑谈骂混账,还有一句却不能等闲视之,那就是传说中唐朝李淳风所做的推背图:头有发,衣怕白,太平时,王杀王。
这事,卫即齐从看到皇太后的懿旨就开始琢磨了!古人称头,靠前者为额,居后者为头,“头有发”不正是此时天下人的装扮?联系前些天太子妃薨亡,皇上举国葬,这不就是天下“白”衣?康熙盛世自是“太平时”,“王杀王”呢?
是太子在澹宁居杖责诸位皇子阿哥?还是——皇上昏迷?
某些想法一经开始,就如眼前的永定河水一发不可收拾……卫即齐从河堤回来,金叶子早在怀中捂热了,可就算捂化了也没主意——补锅匠,怎敢奢望天大的窟窿?
“咚,咚,咚——”前衙突然传来的鼓声把卫即齐吓了一跳。
衙鼓一响必有冤情,是谓击鼓鸣冤。朝廷有例,三通鼓,署理者必须升堂问案,否则就是渎职之罪!卫即齐顾不上更衣,带着满身的泥点子就朝前衙赶来。
刚入中堂,就见到府内西席先生匆匆赶至,劈头便问,“汪先生,何人击鼓?有何冤情?”
“府尊大人,此事怕是不好!”满面惶急的汪先生拉住了疾走的卫即齐,喘口气才道:“击鼓的是原左都御史郭琇郭老大人,他带着两个女娃儿要状告两江总督阿山!”
“什么?”
卫即齐身子一晃,脑袋跟着就疼起来——同朝为官,他如何不知道郭三本?钦服风骨的同时,也知道郭大人的夙愿是变“三本”为“四本”。
没扳倒索额图,没奈何皇太孙,以布衣身份扛一个两江总督确能名满天下,可您是不是太瞧得起我顺天府尹,太瞧得起我卫即齐?
要知道,此去升堂坐衙,接了状子,头一桩事就是发票拿人,传被告上堂。问题是——自己三品的顺天府能拿的了一品的两江总督?即便阿山大人正押着年羹尧进京呢,人家那是找太子要说法的,不是特来给自己说法的!
莫说衙役、都头上门,就算自己,信不信他能请出王命旗牌来个先斩后奏?
“咚,咚,咚——”
踌躇间,衙鼓再响,卫即齐看看汪先生,“去,请郭大人到后堂——”
以他想来,郭琇也是久居宦海的老人,自己只要讲明难处,想必也不会为难自己,大不了,大不了,老爷我见面先给你打千行礼成不?
“大人,学生已经劝过,”汪先生脸上愁容不减,“郭大人说了,他如今是布衣之身,不敢跟大人叙私谊,今日击鼓是公务,更希望卫大人能对得起堂上清正廉明四字!”
“这还是布衣?训斥本大人的布衣!”卫即齐哭笑不得,“汪先生,你觉得这事老爷该怎么办?”
问怎么办却不是怎么审,汪先生一听就明白老爷的主意,眨巴几下眼睛,“学生倒有一个主意,请老爷定夺……”
人凑到卫即齐耳边嘀嘀咕咕一阵,卫即齐登时换了笑颜,一拍汪先生的肩膀,“老汪,真有你的,走,随老爷一起去见识一下郭大人的风骨!”
“咚咚咚!”
急促的第三通鼓,在卫即齐步入堂后过廊时响起,就像掐好了点一样,分明还带着几分调戏的意味,站在屏风后,正准备以轻咳正官威的卫即齐,好悬没被吐沫呛死,一阵剧烈的咳嗽让早就列班排衙的衙役、皂隶们都有些不知所措,还是那汪先生见机得快,抢前一步,“升堂!”
“威——武——”
喝声一起,卫即齐总算是摆脱了尴尬,人转过屏风,迈步行至象征海晏河清的红日初升屏风下,看一眼头顶“清正廉明”四字,转身落坐,抬手一拍惊堂木,“升堂,带原告!”
“带原告——”
吆喝声断,郭琇一手一个拉着两个丫头迈过大堂的门槛,身后,数不清的男女老幼把大堂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丫头,来,跟爷爷一起拜见府尊大人,”郭琇撩衣欲跪,却被卫即齐喝止,“慢着,郭老先生,本官若没有记错,您已是古稀之年吧?”
“卫大人好记性!”郭琇呵呵一笑,“老夫今年七十有二——”
“如此就好!”卫即齐一拍巴掌,“本官记得古例就有‘七十不咎’之语,来啊,为郭老设座!”
“呵呵,卫大人既尊古例,老夫就不客气了,”郭琇呵呵一笑,“丫头们,还不把状纸呈上,卫大人精通律法,自然知道‘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你阖家之冤昭雪有望啊!”
“卫某尊郭老教诲!”卫即齐离了太师椅,转过公案,趋步行至郭琇身前,双手自思盈手中接过状纸,一目十行的看罢,弯腰凑到郭琇身前,“郭老,您看当如何处置?”
“糊涂!”郭琇恨不能一巴掌搂掉卫即齐的官帽,“这是你顺天府的部堂,你是顺天府尹,你问老夫如何处置?朝廷要你这顺天府尹何用?”
“是是是,郭老您教训的是……”
卫即齐又是作揖拱手,十足的奴才相让堂外观审的百姓早已笑成早一团!
“这样的人也能做三品官儿?”混在人群中的红娘子满脸鄙夷,大清的官要都是这样儿,她更觉得有起事的胜算多了几分!
“你觉得他能哪样儿?”石玉婷倒是笑了,“郭琇之所以收那两个丫头做干孙女,还要亲自来告状,凭着七十不咎,不光能免了民告官的杀威棒,还不怕朝廷的流放,除非皇上的圣旨!”
“而这卫即齐同样利用了郭某这一桩,既然不咎,那就哄你开心,卫补锅,够聪明!”
补锅,不就是和泥莿缝呢,卫即齐这回是把自己当泥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