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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的正堂内设置了地席,一只烤的黄澄澄泛着油香气四溢的羊羔,就放在两人中间,娇俏的侍女用一柄银质的刀子一片一片的叫娇嫩的肉片下来,放置在两人面前的碟子里。
碟子里是盐、花椒、孜然等等香料混合配置而成的蘸料,刀子扎着一片肉放进去打个滚,送入口中咀嚼,羊油便流满一嘴,香料的辛辣浓郁在口腔里翻滚,再喝上一口口感醇厚的葡萄酿,阿史那思摩满足的叹口气。
“此番受皇帝之命返回定襄,事起仓促,未及准备,否则定然会带回一个铜火锅,就能够让先生也尝尝那等美味。嫩嫩的羊肉切成薄如蝉翼的一片一片,放入滚沸的汤水中涮上几下便放入口中,那滋味……啧啧。”
一边招待着老者,阿史那思摩一边回忆着长安的美食,这自小吃到大的羊羔肉,似乎也唯有火锅才能尽显其娇嫩美味。
似这等简单的烧烤,他已经多年未曾食用,却并无多少怀念,相对来说,还是大唐精美的食物,更和他的胃口。
老者在他的对面,慢慢的咀嚼着鲜美的羊肉,脸上很是享受的样子,闻言,便将羊肉咽下,饮了一口葡萄酿,笑呵呵道:“大汗在汉家的生活,显然甚是愉快啊,却不知是否有乐不思蜀之感?”
阿史那思摩眉毛一跳,嘴里咀嚼着食物,沉默无言。
“乐不思蜀”说的乃是蜀汉后主刘禅,以之评论别人无妨,但是用来形容他阿史那思摩,却显然别有深意。
是说蜀汉灭亡已定,不妨就在敌人家里好吃好喝的好好享受,起了再多的幺蛾子亦是于事无补?
还是说他一味贪图享乐,早已忘记了阿史那家族的荣耀与仇恨?
阿史那思摩不敢擅自开口,心中感叹,不愧是当年两代可汗都以师礼相待的国师,智慧绝伦,非是自己可是揣摩……
老者好像也不在意阿史那思摩的回答,神情泰然的放怀吃喝,鸡皮鹤发看上去似乎已过了杖朝之年,但身子骨甚为硬朗,牙口也好的出奇,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比之壮年男子的食量亦不逊色。
一个心事重重,一个放怀吃喝,堂内一时之间有些诡异的缄默……
待到酒宴撤去,侍女沏了一壶浓茶端上来,奴仆在堂内四角放置了燃得正旺的炭盆,香茶袅袅,温暖驱散了北疆的严寒。
两人盘膝对坐,阿史那思摩亲手为老者奉茶,问道:“这么多年,先生置身何处,为何一点消息都没有?”
老者不答,只是端起茶盏,轻轻嗅着茶香,浑浊的老眼微微眯起,赞叹道:“香气清而不妖,色泽鲜绿,单单只是这颜色,在苦寒的塞北,便能够令人如沐春风。唐人多才,亦不知是何等人物创出这等制茶之法,必将福泽后世矣。”
似乎早已对老者满口之乎者也文绉绉的说话方式不感到半分突兀,阿史那思摩笑道:“创下此等制茶之法者,乃是大唐名相房玄龄的次子。房相一生清廉,不擅经济,此法一出,当即风靡南北、行销海外,房家亦是由此一跃而成为大唐有数的富户,说一句富甲天下,亦不为过。”
老者缓缓颔首,呷了一口茶水,慢慢品味着回甘,良久才吐出口气,道:“这些年,老朽足迹遍及大漠荒原,亦曾在大唐之边境短暂驻留,对于大唐国内之情形,已算是稍有了解。清香馥郁的茶叶,晶莹剔透的玻璃,雪白纤薄的竹纸……诸般变化,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应接不暇。”
为老者的茶杯之中续上水,阿史那思摩诚挚道:“先生年纪大了,再不似往年纵马驰骋豪气干云的年月,为何不去大唐寻找晚辈?当年先生对家父有救命之恩,对晚辈亦有启蒙之惠,晚辈一向视先生为亲长,自当奉养先生天年。”
“呵呵呵……”
老者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继而盯着阿史那思摩的眼睛,一字字道:“天底下的突厥人,都说是老朽当年害了颉利可汗,更害了整个汗国,若非是老朽倒行逆施一味改革,突厥人弓马娴熟骁勇善战,如何能被唐人于阴山之下一举击溃……怎么,你这个阿史那家族的子孙,心里就没有几分怨气,怨恨老朽亡了你的汗国,宰了老朽祭奠祖宗的英灵?”
窗外的寒风呼啸阵阵,大堂里的烛火飘摇不定。
阿史那思摩手里拈着茶盏,略微沉默了一下,忽而一笑,道:“当年,处罗可汗说吾赤发碧眼、面相殊异,不似阿史那家族的种,倒更像是胡人,所以哪怕是最亲近的血缘,却只是赐给吾一个‘夹毕特勤’的虚衔,不准吾掌握军队,更不准建立牙帐!多少族人因此而笑话吾?实乃平生之耻也!然而到了现在,您看到了,所有当年被他信赖、重视的人尽皆死的死逃的逃,贯穿南北横绝东西的庞大汗国分崩离析,而尊贵的处罗可汗和颉利可汗,他们的族人,却要依靠吾这个不似阿史那家族的孽种才得以获得一块苟延残喘的土地!有些时候,吾常常在想,若是等到有朝一日吾在长生天见到了那两位可汗,定然会上去问一问,昔日你们给吾羞辱之时,可曾想过你们高贵的子孙却要靠着吾卑躬屈膝的投降唐人,才能够活得下去呢?呵呵,哈哈,想必那两位可汗的脸色定然非常精彩,只是不知,他们是否会有羞愧之心……”
这等话,身为降将身处大唐,自然不能说,即便是在这定襄,周围尽皆是突厥族人,如此藐视可汗的话语,说出来只能造成人心涣散。
但是在这个老者面前,他却畅所欲言,狠狠的发泄了一番!
心头积郁多年之块垒,一朝发泄出去,那种畅快着实难言之快美,阿史那思摩擦拭一下眼角的泪水,笑着对老者说道:“您,赵德言,乃是上天赐给突厥人的智者!在吾看来,那个号称吐蕃第一智者却被大唐一介纨绔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禄东赞,给您提鞋都不配!有道是时势造英雄,您不过是生不逢时而已,若非大唐崛起太快,只要稍稍给您一些时间,现在的突厥,怕是早已马踏长城、牧马江南了!”
“呵呵……可是有些人呐,总说老朽当年苛政如虎,是祸乱汗国之根源。阴山一战,汗国大败亏输,可汗亦被唐人掳走,不知多少贵族勋戚吵着喊着要杀了老朽……若不是怕被剁成肉泥,老朽焉能这么多年连个面都不敢露?”
老者自持一笑,缓缓说道。
阿史那思摩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道:“您理那些腌臜作甚?以往,晚辈弱小,不能护佑先生周全,自今而后,谁若是敢再说您是突厥的奸臣,晚辈第一个拧断他的脖子!别人不知,吾在大唐多年,深知当年先生您在突厥施行的那一套严苛律法,实乃汗国兴盛之根基也!汗国之所以灭亡,不在先生,不在可汗,在乎天意也!天意难违,吾等凡夫俗子,为之奈何?”
在他看来,一个国家如何强盛?这似乎是一个很难的话题,但却又很简单,只要制定的严苛的律法,举国上下奉行不悖,就已经有了强国之基础,剩下便是持之以恒,只需风调雨顺个十几年,强国之雏形就算是夯实了!
大秦、大汉、大唐,莫不如此!
若无律法之约束,以突厥人散漫之性格,纵然骄横一时,却永远也无法成为一个汉人那般的强国。
所以,赵德言当年的举措,完全正确!
然而,他慷慨激昂的说完,却听到赵德言幽幽一叹,轻声道:“大汗你还真是天真啊,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在大唐或许是强国之根基,但是放在突厥……大汗又怎知就不是祸国之根源呢?怎么就敢肯定,那些要杀我的人就是错的呢?”
阿史那思摩瞠目结舌,这话他有些听不明白了……
狼神在上!
这位该不会承认自己当年就是在祸害突厥汗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