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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默不作声的褚遂良看着这君臣两人三言两语便默契的决定了令狐德棻的命运,忍不住暗叹一声。
说是让令狐德棻自己选,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令狐德棻哪里有选择的余地?只能“知错改错”,但想要“弃暗投明”却一定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呢?
李承乾与崔敦礼谁也没说,但褚遂良知道,定然是要令狐德棻充当瓦解关陇门阀的最后一个推手,而令狐德棻想要活命、想要保住令狐家的传承,除去配合之外,别无他法。
李承乾笑着看向褚遂良,目光温润,颔首道:“此事河南郡公做得不错,回乡之后好生颐养天年,顺带着做做学问,也能造福乡梓、培养后进,为帝国栽培更多的人才,闲暇无事之时,也不妨回长安来游玩,进宫来看看朕,给朕讲讲江南烟雨、鱼米之乡……若非坐上这皇位,朕还真想踏遍这万里河山,到处走一走、看一看,感受这华夏九州的风土人情,未尝不是一件快事。”
这话并非矫情,他身为太宗皇帝的嫡长子天然坐在储君的位置上,实际已经丧失了选择的余地,进则生、退则死,只能拼了命的保住储君之位,否则不仅他自己难得善终,东宫妻儿也难以活命。
若能选择,他当真想做一个富家子弟,仗剑江湖载酒行,岂非快意逍遥?
远胜于困囿在这金碧辉煌的太极宫内,三更眠、五更起,批阅那些永无尽头的奏疏……
褚遂良摸不准李承乾的心思,但感受得到李承乾释放的善意以及隐晦的提点,是要让他回到钱塘之后安分守己,配合朝廷政策,那么日后朝廷必然会启用钱塘褚氏子弟。
能够得到这样一个不是承诺的承诺,此次俘获令狐德棻之事算是大有收获,当即郑重表态:“钱塘褚氏永远是大唐子民,忠于陛下、忠于帝国,朝廷的任何政策都会坚决予以施行,但有所需,定竭尽全力!”
话不需多,只要说到重点就可以了。
重点是什么?自然是朝廷即将开展的丈量天下田亩,此事施行期间肯定遭受各地门阀或明或暗的排斥、阻挠,如果钱塘褚氏坚决配合,在陛下这边自然能够得到肯定。
至于会否因此得罪整个江南士族……褚遂良根本不在乎,有水师坐镇花厅镇威慑整个江南以及沿海,钱塘褚氏就等于拥有了最强的靠山,江南士族何足惧也?
更何况江南士族也不是铁板一块,说不定作为支持晋王起兵主力的兰陵萧氏,一转眼却成为最支持陛下的那一个……
李承乾欣然颔首:“若天下人皆能如郡公这般忠心王事、兢兢业业,何愁家族不昌、天下不兴?以家为乡,乡不可为也;以乡为国,国不可为也;以国为天下,天下不可为也。一家一姓之繁盛,当寄托于天下之承平,若天下不靖,家族何安?家国天下,世人之准则也,与君共勉。”
褚遂良诚惶诚恐,一揖及地:“陛下教训,臣不敢或忘,定以此训教育子孙、传诸后世。”
“行了,退下去在宫内歇息一宿,明早出宫,趁着河水尚未封冻,尽早启程返乡吧。”
“喏。”
褚遂良躬身施礼之后退下,由内侍总管王德引领着在武德殿不远处的宫殿内住下。
虽然奔波半宿精疲力尽,但褚遂良躺在床榻上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起床披着衣裳站在窗前眺望着宫内辉煌的灯火,心思复杂难言。
钱塘褚氏数代拼搏希望能够进入帝国中枢,却到他这里戛然而止,不得不彻底退回钱塘,想着回乡之后祠堂祭祖,自己该当如何面对祖宗灵位?
不过今夜冒险擒获令狐德棻,却也使得陛下对他的观感有所改变,最起码日后有人诋毁攻讦自己之时,陛下或许会网开一面,不至于故意针对。
当然最为重要的,还是回乡之后应当如何与水师打交道,趁着房玄龄仍在花厅镇,自己或许应当前去拜会一番。
想到萧瑀也将返回江南,以萧家与房家的姻亲关系,只要低头俯首势必得到水师的全力扶持,依旧可以领袖江南,那么自己要不要也效彷兰陵萧氏那样送一个嫡女给房俊做妾呢?
*****
房俊自宫中返回玄武门外军营,才知道褚遂良登门求助、王方翼率兵援手之事,随即又收到王方翼已经将令狐德棻生擒活捉送入城内的消息,颇为无语,自己正好在时间上岔开了。
不过关陇覆灭已成定局,令狐德棻一人独木难支,其人也未必有太大的价值,将其擒获更多还是一种象征意义,对于褚遂良、王方翼等人算是一幢功劳,但对于房俊自己则无关紧要。
帅帐之内将校、书吏已经逐渐散去,积攒一日的军务处置得差不多,但一堆堆的文牍却堆积如山,明早还要将这些都下发至军中各处,按照制定的章程进行整编。
洗漱一番,刚刚脱衣躺在床上,便有亲兵敲响房门,房俊无奈起身,召其入内,亲兵道:“大帅,宇文士及不吃不喝,闹着要见您。”
自咸阳桥一战宇文士及被俘,程咬金自是不肯将这个烫手山芋放在身边,早早派人送往长安,但彼时长安内外乱作一团,只能将其暂且收押在右屯卫军营之中。
想着以往到底有一番交情,宇文士及落得今日下场怕是难得善终,房俊只好重新穿衣,随着亲兵出了屋子,前往收监宇文士及的房舍。
……
说是收监,但宇文士及毕竟身份高贵,自然不会予以苛待,监押的房舍乃是之前校尉住所,收拾得很是干净,门前兵卒全副武装、戒备森严,唯恐有人前来劫人……
见到房俊前来,兵卒单膝跪地施礼,而后打开房门,房俊摆手阻止其余人跟着,一个人负手进入房内。
房内燃着灯烛,靠窗的桌桉上摆放着已经冷掉的菜肴,宇文士及仰面躺在床榻之上,听到门口动静扭头看过来,见到房俊,遂翻身而起,活动之间两手、两脚的镣铐“哗啦”作响。
拽着一张凳子坐在桌桉旁,看着宇文士及憔悴至极的面容、单薄得好似一阵风能够吹走的身躯,房俊叹息一声,道:“事已至此,郢国公又何必以绝食相要挟呢?胜败乃兵家常事,既然支持晋王起兵,谋算事成之后获得多少利益的同时,也应当想到要如何面对失败的后果,如你这般不能承担失败,又何必当初?”
他能够理解宇文士及铤而走险的理由。
双方立场不同,若是站在宇文士及那边,见到关陇门阀因为长孙无忌的原因导致一蹶不振、甚至跌落尘埃,岂能无动于衷?与其等着陛下坐稳皇位之后对关陇门阀下手,还不如行险一搏奋力一击,置诸死地而后生。
因为只要李承乾坐稳皇位,绝对不会容忍关中地界之内存在能够威胁皇权的势力……
但是你总不能胜利之后便趾高气扬、权倾朝野,失败之后却耍无赖吧?
当真有决死之心,方法还是很多的,绝食是最不靠谱的一种……
宇文士及坐在床边,目光复杂的看着面前虽然一身常服,却气度俨然、举手投足龙行虎步的房俊,半晌才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关陇门阀?”
房俊摇摇头,澹然道:“何须陛下处置?此番叛乱,关陇门阀倾尽全力、毫无保留,既然战败,自然气血尽断、回天乏术,数百年积攒之基业倾颓崩溃,无数人蜂拥而上,撕扯着关陇门阀的尸体吸吮鲜血、啃噬骨肉,任谁都能分一杯羹。”
权力的更迭素来最为残酷,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情道理可讲,官职、财富、土地、房舍……所有属于关陇门阀的一切都将遭遇哄抢,陛下只需在一旁默默的看着,便足以注定关陇门阀万劫不复之结局。
宇文士及呆愣半晌,神情灰败,悔恨犹如毒蛇一般啃噬着心脏,若非他立志要超越长孙无忌成为关陇门阀的“中兴之主”,不惜甘冒奇险扶持晋王逆而篡取,又何至于将关陇门阀推到坠落深渊、万劫不复之境地?
好半晌,宇文士及才回过神,长长吐出一口气,嗓音嘶哑:“陛下……果然还是仁厚。”
房俊点头:“谁说不是呢?陛下的性格是有些懦弱的,这种性格容易走极端,一旦诸事不顺、甚至濒临绝境,往往就会迅速崩溃,做出疯狂之举。但如果诸事顺遂、胜券在握,却又会最大程度展现他的仁慈,即便是对那些想要置他于死地之人,也会网开一面。”
简而言之,李承乾是在常年的巨大压力之下导致心理不太正常,承受能力极差,一旦濒临绝境,想的不是奋起反击、转败为胜,而是破罐子破摔,走向极端。
这种人的缺点便是不够狠,对自己不够狠,对敌人也不够狠,譬如当下,李承乾只在旁边默默看着关陇门阀的根基被一点一点掘断,却始终未曾表露对于关陇门阀谋逆之严惩,这就导致所有人在分食关陇门阀之血肉的同时,都必须保留一分余地,因为谁也不知陛下会否在看到关陇门阀彻底灰飞烟灭之时改了主意。
因此,也就给关陇门阀留了一线生机,数百年积攒的基业是肯定保不住的,但关陇子弟却因此能够留存性命。
只要人活着,血脉就能得以延续,未来就还有希望,或许五十年、或许一百年,时移世易,一旦出现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谁知不能东山再起、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