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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年虽是个大臭美, 还特别要面子,不过, 他是个心底极清明的人。没几天, 魏年就给陈萱拿回了一撂旧报纸, 说是旧报纸, 是因为, 这些都是过了期的。魏年道,“家里也不订报纸,这个虽是过了期的, 你不是舍不得用白纸练字么,用这个练字,总不怕浪费了吧?这是白得的。”
陈萱两眼放光的问,“没花钱?”
“没有, 我一个朋友在报社, 他们那里这种多的是,想着你有用,我就要了一些来。”
陈萱高兴的围着魏年说, “阿年哥, 以后有这种不花钱的东西, 尽管弄家来!”陈萱就喜这不花钱的。魏年想到陈萱的性子, 不禁摇头一笑。可就是这旧报纸,陈萱也舍不得直接用, 她都是白天把正反面儿的文字读完, 晚上才会在上头写字。陈萱发现, 报纸真是个极好的东西,上面有许多新鲜事儿,有时,陈萱还会同魏年念叨一回。陈萱感慨,“可真是新时代了,我在报纸上,看到有许多新派人士离婚的事。还有许多,是女方提出来的。”
陈萱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口气道,“以前在乡下,要是说哪家的女人被夫家休了,日子就难过了。我看在北京城,这都不算个事儿。”
魏年轻咳一声,“也不能说不算个事儿,只要夫妻能相处下去,还是不要离婚的好。既做了夫妻,可见是有这份夫妻缘分的。既有这缘分,就当珍惜。如今外头的许多新派人士,好不好的就要一拍两散,我也是不赞同的。”
“是啊,现在有许多以前没有的东西,小汽车、电车、沙龙、还有许多新鲜的衣裳,可是,现在的人,想两个人过一辈子,反是难了。倒是以前的人,成亲就是一辈子。”陈萱说着,又担心魏年误会,她连忙解释起来,“我这就是瞎说一说,不过,阿年哥你先前说的话也很在理,譬如,像咱俩这从头到脚都不般配的,还有,那些实在过不到一处的,要是勉强,也不好。阿年哥你以后有喜欢的女孩子,你说一声,我半点儿都不会拖着不同你办离婚手续的。”
“我又没说咱们。”真是的,刚看三天半的旧报纸,连离婚手续都知道了。要说魏年也怪,以前听到陈萱说这种只要他有喜欢的女孩子,便半点儿不会赖着他的话,魏年心里总是高兴的,今日却怎么听都觉不顺耳。魏年道,“你也忒会联想,咱俩也没有不般配,阿萱你以后可是要做一级教授的人,就是论般配,也是我配不上你啊!阿萱,你以后发达了,不会看不起阿年哥吧?”魏年心绪有些乱,便将话题岔开来。
陈萱瞪圆眼睛,“阿年哥你怎么能这么想,先不说一级教授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人家楚教授那样的人,还得念二十多年的书才能做到一级教授哪。我就是现在每天念书,就是跟楚教授一样聪明,也得二十年以后了。到那个时候,阿年哥你肯定是特别成功的人士。再说了,阿年哥你对我这么好,我以后怎么报答你都是应当的,怎么会瞧不起你?我就不是会瞧不起人的人,我自己个儿知道被人瞧不起是什么滋味儿,我以后,绝不会做那样的人。我要跟像阿年哥、像文先生、像楚教授、像吴教授这样的人学,我不跟那些不好的人学。”
魏年忍不住笑,“好。”看陈萱两只眼睛圆溜溜儿很认真的模样,魏年手指不受控制的动了动,一瞬间,特有想摸摸陈萱脸的冲动。
教过陈萱当日的洋文,魏年卷着本洋文小说继续阅读,今日读书却不如往日专心,魏年读书不似陈萱坐得那样笔直端正,他向来是懒洋洋的靠着背子卷儿的姿势,于是,特别方便他时不时的往陈萱那里瞟上两眼。奈何,陈萱念书之专心,不要说两眼,就是魏年把眼睛看瞎,陈萱都没有半点儿察觉。
于是,这一夜,就这样与以往那般有些平淡,又有些不平淡的过去了。
陈家二叔二婶是在十一月初过来的,陈萱自来了魏家就很忙,忙着识字,忙着学洋文,还有幸参加了文先生的沙龙,找到了自己的理想,而且,魏家里里外外的打扫、三餐、还有家里的针线,大都是陈萱和李氏的活儿。所以,陈萱是真的忘了,上辈子,她叔婶也是来过这一遭的。
陈萱正在跟魏银商量着怎么裁各自那块新买的呢料子,二人都是想做大衣的,就是款式还没想好,正在翻服装画册,听到外头有人大声说话,魏老太太冬天都是坐热炕头儿的,老太太守着窗户近,隔窗一瞧,还说呢,“这谁呀?”
陈萱也跟着打窗子瞧了,当下心里就一咯噔,脸色也有些僵,“是我二叔二婶过来了。”
“傻愣着做什么,赶紧出去迎迎。”魏金扬声一句,倒是把陈萱胶着在上辈子的回忆中狠狠的拽了出来,陈萱掀开棉门帘子就出去了。陈二叔陈二婶都是一身厚棉衣裳,见到屋里出来个身穿胭脂红色的半旧旗袍、头梳一个油光光的攒儿的小媳妇,一时真没敢认,要不是陈萱喊他们“二叔二婶。”,便是走在街上,见了都认不出陈萱的。
陈二婶到了魏老太太屋里还说哪,“哎哟喂,这皇城根儿的地方就是不一样啊,北京城的水土养人哪,看咱们萱儿,这才几天没见,都水灵成什么样儿了!老太太,我们萱儿在你家,可算是掉福窝儿里头啦。”
陈萱到外头付了陈二叔陈二婶过来的车钱,又端来茶水,陈二婶慌手慌脚的接了一杯,掀开茶盅盖子喝了两口,连声夸赞着,“这北京城的茶也不一般哪,好喝,在咱们乡下,都是春天的柳树叶子捋一把晒干了,冬天当茶的。这城里的茶不一样,怪香的。”
魏老太太一只手靠在锁着的点心匣子上头,笑,“觉着香就多喝两碗。”
“那不能,能吃这一碗就是福分啦。”陈二婶笑弯了眼,弯中透出亲近来,“我们秋天忙完了,家里也没什么事儿,就记挂着萱儿,这孩子,自她爹娘去了,就没离开过我们。哎,她嫁到您家,我们也知道定是好衣裳好吃食的享福哪,可不过来瞧一眼,总不放心。这是自家田地里打的花生,我跟她二叔给扛了半袋子来,是今年的新花生,大娘您尝尝,都是挑的上好的咧。”说着就打开布口袋,往外捧了一大捧,给魏老太太搁在掀开半拉炕褥子只留下炕席散热的炕头儿上了。当下把魏老太太嫌弃的不轻,魏老太太直叫唤,“阿萱赶紧拿个簸箕来,亲家婶子,炕上可不能放吃的!”
陈二婶让魏老太太叫唤的有些不好意思,直接臊红了脸。陈萱赶紧去厨房拿了个半尺见方柳条编的小簸箕,收拾起魏老太太炕上的花生,又用洋白布巾把刚刚放花生的地方擦了一遍,连带着陈二叔带来的半口袋花生,陈萱说,“我拿厨房去,这花生炒一炒更香。等炒好了,再拿过来叫老太太尝一尝。”
“是这个理,是这个理。”陈二婶自诩陈家村一等一的精明人,当下又道,“路远,这大冬天的,怕路上遇着风雪,炒花生一潮就皮,就没炒,直接带来的。叫萱儿炒吧,萱儿炒花生的手艺,可是我们阖村儿数得着的。”
“这就很好了。”魏老太太脸上重恢复了笑眯眯的模样,脸上的皱纹像菊花儿一样绽放,“亲家叔亲家婶子记挂着过来看看,就是你们的心意。你们也只管放心,阿萱在我们家里,我拿她当闺女一样待。瞧瞧她如今身上穿的,都是新做的。”可不是陪嫁过来的那两身破土布衣裳。想到陈萱那两身衣裳的陪嫁,魏老太太就一肚子的不满,真是亲叔亲婶子办下的事,现下还有脸来!也就是她们老魏家厚道,换别家试试,谁家给二十块大洋的聘银,只换儿媳妇两身土布棉衣的陪嫁能干休!换个刻薄人家,陈萱还不知如何受搓磨哪!
陈萱到厨下放下花生,回屋儿时正听到魏老太太尖着嗓子扬着调子的这一句,陈萱沉默的站在门口边儿,什么都没说。
陈二婶也不愧做出就给陈萱陪嫁两身土布衣裳陪嫁的亲婶子,陈二婶只管笑嘻嘻的奉承魏老太太,“是啊,谁不知老太太您是数得着的好婆婆。就是刚我们见着萱儿,都没认出来。这满打满算的才来您家一年的功夫,就活脱脱的跟变个人儿似的。”话间眼风扫过站门口的陈萱,招呼陈萱,“萱儿你过来,给婶子好生瞧瞧,家里没了你,我跟你叔这一年哪,都不知怎么过的。你叔想你想的,直流眼泪,我也是半宿半宿的睡不着觉,就是你弟你妹,都是隔三差五的梦着你。萱儿啊,还是你爷爷给你定的这亲事好啊,你可算是掉进福窝儿里了。”来这片刻功夫,陈二婶已说了两次福窝儿,可见对陈萱这亲事有多羡慕。
陈萱平静的听着陈二婶这一套话,只是低着头,依旧没说话。
魏金翻个白眼,心里已是一千个看不上陈家叔婶,同魏老太太道,“妈,陈家二叔二婶儿这么大老远的过来,赶紧把西配间儿收拾出来,把炕烧上,也让陈家叔婶歇歇脚。二弟妹你别傻站着了,去收拾吧。大弟妹去厨下瞧瞧,中午安排几个好菜,招待陈家叔婶。”
陈二婶连忙笑着客气道,“可别这么着,大姑奶奶可忒客气了。”
陈萱低声道,“老太太,我去收拾屋子了。”
魏老太太一点头,老太太见着陈家叔婶心情就不大好,原想教导陈萱两句,可看陈萱一幅逆来顺受低眉顺眼的小模样儿,魏老太太又觉着,到底不是亲爹娘,这也怪不得陈萱,一挥手,就让陈萱去干活了。
陈萱倒没急着收拾西配间儿,二叔二婶突然过来,陈萱没料着这个,脑子就懵了,这会儿回过闷儿来,陈萱先回自己屋,把魏年经常放在衣柜大衣口袋里的皮夹子拿出来,连皮夹子带里头的零钱,都锁在了她给魏年存私房的小柜子里。
然后,陈萱看一眼方桌上的铜底座儿的小圆镜,里头映出一张陈萱自己都有些陌生的脸,陈萱一直觉着自己是个大脸盘儿,可不知是不是来魏家瘦了的缘故,脸好像也变小了,尤其自去年成亲开脸后,陈萱就没再绞过脸了,额角长出细发,慢慢长了,陈萱都会用一些头油把细发梳上去,额角不再方方愣愣,变得渐渐的饱满起来。在魏家,毕竟不用风吹雨打,天天下地,她这一双手一张脸,都细致了。虽然叔婶仍如上辈子那般过来魏家打抽丰,可镜里的人,不再是上辈子那个凄惶守旧的陈萱了。
陈萱望着镜中的自己,沉默的目光慢慢变得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