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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大人沙勒赫骤然离世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西羌朝野,官员们初闻此讯都觉不可思议——尤其是昨晚还在相府亲自面见过沙勒赫的那几位各部大员更是如此。宰相大人这次遇刺伤势虽重,但当时明明看着他说话谈笑几乎一如常人,何以竟会隔日便忽然毫无任何征兆的死了?
既然照着常情去想难以置信,自然便有许多小道消息在他们当中悄悄的弥散开来。一些官员有鼻子有眼地私下说着似乎从宫里传出的消息——原来皇帝陛下今日大怒之中下旨要屠城的事又被宰相大人当面阻拦,惹得陛下当场怫然不悦,竟然狠狠地向宰相大人发作了一顿脾气;宰相大人本就伤势沉重,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排揎,一时又是心急又是惶愧,以至于触发了伤势,这才当场便不治身亡了。
这样的小道消息虽暂解了许多官员心中的疑问,但也有不少人觉得此事并不可信——要说西羌占了某国某城之后皇帝下令要屠城,那本是稀松平常的事。群臣早都见得惯了,因此并没有哪个站出来谏阻的,唯有宰相大人倒三不五时会阻拦皇帝这样的命令——但即便如此,陛下因而向宰相大人发怒的情形倒是从未见过,不但如此,多半还会依从他的谏言收回成命。
何以唯有这次,陛下明知道宰相大人有重伤在身,竟会丝毫也不顾念体恤他的伤情?所以这样的传闻想来的确未必可信,只是其中详情究竟如何,这些人却又委实难以猜度了。
总之屠城的事便就此作罢,到了这日午后,朝中传出上谕:皇帝陛下要辍朝三日为宰相大人治丧,陵墓就定在上京城外,今日便召集能工巧匠开工修建,宰相大人在宫中停灵四十九日之后方入土安葬,满朝文武皆须服孝入朝举哀,全国上下不分尊卑贵贱人等一概不得歌舞宴乐一年,违者满门抄斩!
这上谕一出来,自然又是举朝震惊,须知不久之前左右二位亲王相继逝世,他二人一个是当今皇帝的嫡亲兄弟,另一个贵为皇叔之尊,可两人的丧事却也不过如此而已。元硕倒还好些,毕竟是为国效力战死沙场的,如此方才下令百官致祭举哀,又于多日后举行了盛大的祭典。但话虽如此,这位左亲王殿下毕竟也只在宫中停灵三日而已,而那个亲手击毙他的华国公主如今却还好好地住在宫里,甚至听说她不久就要被册封为贵妃甚至皇后了!
至于那位皇叔右亲王拉姆洛殿下的境遇就更凄惨,去世之日朝廷只含含糊糊给了个消息说是“急病暴毙”,只因“有碍观瞻”的缘故,竟然不许官员出席葬礼,只草草在京外挖了个坑立了个碑,便悄没声息地把人抬出去埋了。就连他的世子从塞外赶来奔丧竟也没能同遗体见上一面,只在坟前哭一场,又奉旨袭了爵位,便给皇帝陛下又赶回草原上去了。
对比之下,宰相大人沙勒赫的这个丧仪真可以算得极尽哀荣,群臣们虽至今仍不知道他骤然去世的详情,但有了皇帝的这道上谕,众人的心里倒也安定了许多——但接下来就是因为宰相大人离去而留下的,朝政方面的巨大空缺,这些事今后又将交付何人?许多深谋远虑的羌国臣子们不免又有些忧虑起来。
和这些臣子们惊疑不定的心情不同,西羌皇帝元颉的情绪如今可以说是如同沉浸在隆冬冰窟中一般寒冷——沙勒赫去世这件事,在某个时刻他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接受,尽管东征西讨这些年他已经目睹着无数亲人与臣下死在自己面前,可沙勒赫毕竟是不同的,不同到元颉甚至没有想过他有离开的可能!他还那么年轻,虽然身体并不强壮,但也算得上是康健安泰;况且他是文官,无需上战场去面对那些刀枪箭矢,他本该是一手支撑着这个国家走向全盛的人啊!
当年进兵华国之前,元颉自己甚至都想过,若是自己这个马上君主在战阵之前遇到个什么万中有一的凶险,以其时的情形,整个国家唯有交到沙勒赫手里他才能够完全放心。可是谁知道,只是几年过去,大家都还好好的,怎么偏偏就是沙勒赫先行离去了呢?!
元颉很想把这件事归罪于哪个人,以便让他自己能够在发泄之后尽快平静下来;可是,能够归罪于谁?——李无瑕?如果不是李无瑕策划令人四处放火扰动百姓四散奔逃,又怎么会惊动了正在养伤的沙勒赫呢?!没错,都是李无瑕的原因!若是早日将她千刀万剐就好了!那日在法场就不该一时心软留下她的性命!
可是……即使在心中给了自己这样的理由,元颉却还是无法释然,他何尝不明白,即使没有李无瑕,屠城之时百姓们的纷乱嘈杂也一样会惊动沙勒赫;所以其实结果都是一样的,并不会有任何改变。自己怎么就被气昏了头,非得要屠城不可?!明知道素日沙勒赫必定不会赞同此事,他从来都是尽力阻拦的——自己总笑他妇人之仁,总揶揄他心肠软得好似汉人一般……可是这次为何却偏偏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伤势那么重!若是一旦被惊动将是怎样的风险?
想到这里元颉懊恼之极,甚至连对李无瑕的怒火都熄灭了不少——始作俑者其实是他自己,这要他如何发泄出心中的狂躁与愤怒?就算几乎砸毁了整个御书房里所有的东西,就算下令把相府的奴仆全都发配到西域去做苦力,就算命人将李无瑕又扔回天牢,就算把所有太医都痛打几十大板!可是所有这些加起来也无法让他有所平静,整颗心似乎冰冷到已经被封冻起来,又似乎灼热到简直恨不得烧毁周围的一切才好!
伺候在他周围的宫女和太监们早被吓得一个个都躲了出去,唯恐这城头失火殃及池鱼,甚至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都没有人敢鼓起勇气走进这间御书房来点起油灯。最后打破这个僵局的人竟是朵兰,她穿着一身黑漆漆的衣服,独自一人便如同幽灵般从外面静静地走了进来。
元颉本来还要发作,但抬头一见是她,便又将头扭向一边。朵兰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她那明艳动人的面容已经黯然失色,只有一双眼睛还依然生动,尽管已经哭得通红,但那双眼中的悲伤却如同两盏小灯般让她整个人都显得还颇有些活力。
“陛下……”她走近元颉身边的时候,便如同梦呓般轻轻说道:“我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在念经诵祷,祈求神明可以开恩,保佑沙勒赫哥哥能够平平安安度过这次劫难……可是,可是神明为何就是听不到我的祝祷?难道是因为我昔日所做的错事太多了么?”
她这话说得元颉心中也是一酸,便伸手将她揽进自己怀中道:“此事全然与你无关,要说错事的话,那也是朕做错了,并不是你有什么错处。”朵兰在他怀中抽噎了一下,气噎声哽地说道:“可是我之前对他说过那么过分的话,神明一定不肯原宥我……但我那些话不是当真的,我不是真心要那样说的……其实我心里一直都知道的,他心里并没有忘了茵琦,从来也没有忘记过的。”
元颉长叹了一声,黯然道:“是啊,从前许是你我都错看他了,原来他与那个尉迟芳从来都没有真正成为夫妇,他心里从头到尾便只有你妹妹一个人,到死也没有改变过……”朵兰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可是现在他们都已经不在了!茵琦不在了,沙勒赫也不在了!记得那年白节咱们四个人在草甸子上唱歌喝酒……茵琦还说,此后年年岁岁都要如此,沙勒赫那时候念了两句汉人的诗,我们还笑他是酸文假醋的假斯文……可是想不到那一日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她说到这里,用力拭了拭满脸的眼泪,忽然抬起头满是急切地向元颉道:“咱们回草原去好么?把这江山就还给他们汉人,咱们还回咱们自己的家里去!就像是从前那样,简简单单快快乐乐的日子,你跟我两个人,好不好?”
元颉木然面对着她那殷切的眼神,慢慢地说道:“朵兰,我说过的,我们早已回不去了——况且如今沙勒赫不在,他丢下的那些事都要由我逐一承担起来。从今日而始,我才真正要面对一国之君的所有军国大事、所有繁杂琐务,再也没有人可以倾谈,也再没有人可以分担……你明白么?”
朵兰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她自失地抿了抿嘴,自丈夫怀中轻轻挣脱了身子,低声说道:“是了,我早该知道便是如此的,陛下说的对,我们不该再想着回去了……我们哪里也回不去。茵琦不在了,沙勒赫不在了,我们往昔的日子也早就不在了……陛下以后想如何便是如何吧——立那个李无瑕为皇后也好,这都是为了江山社稷,我什么都明白的……我不会再胡闹了,再也不了……再也不闹了……”
这样喃喃说着,她便如同来时一样,又独自静悄悄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