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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城的天牢,如今已经不复昔日的拥挤;城破国亡的这几个月,原先大批被关押在这里的华国旧臣如今大部分都已被折磨致死,还剩下的那部分也在羌国宰相沙勒赫的授意之下遭到分化——其中一些进入羌国朝廷继续效力,另一些抵死不降的则都被远远发配到西域去了。
所以偌大的天牢如今便只剩下李氏父子三人,他们三个挤在一间囚室之内,每日靠着狱卒们随手丢来的几口粗粝饭食勉强活命,除了那一日被带出去同李无瑕见面之外,大部分时间他们都被扔在这个被彻底遗忘的角落。
直到今天,他们赫然发现他们唯一脱身的指望——李无瑕,竟然也被羌人又丢了回来。父子们顿时大为沮丧,除却痴痴呆呆的李德懋之外,李显宗和李德愍两个都是当场痛哭失声;二皇子李德愍绝望之下甚至捶打着铁栅破口大骂:“李无瑕你到底还能做什么?让你守城守不住,好容易羌国皇帝看上了你,那你就该拿出些手段好生巴结伺候着讨人家欢喜啊!却怎么连这个也做不来,如今没进宫就给人家厌弃了,你还不如死了倒干净些!”
李无瑕就关在他们的隔壁囚室之内,彼此虽看不到对方,但声音自是清晰可闻。她全身上下伤痕累累,就只马马虎虎穿了元颉的那件袍子,在这数九隆冬的严寒天气里早冻得身子都僵硬了,哪里还有心思理会得弟弟的咒骂埋怨?
她自昏迷中醒来之后便即被扔来这里,在此期间也曾想尽办法旁敲侧击向看押的羌人探问过屠城的事;据那些人零零碎碎的口风,她隐约得知,最后屠城之事还是被宰相大人沙勒赫给劝阻了。只是不知怎的,似乎皇帝陛下发了很大的脾气,后来宰相大人便莫名其妙地当场过世了。
当时李无瑕在最后昏厥之前心中早已绝望至极,只盼自己再也不要醒来,就此同上京城的百姓们一起死了才好。再想不到事情最终竟然还有转机!得知此讯之后她心中再无他求,于余下之事自更不萦心,哪个人的生生死死、又或是谁谁谁的恶毒谩骂……一切都随他们去吧!
李德愍骂了一阵又哭了一阵,听不见李无瑕的答言便也有些倦了,遂四脚朝天地索性躺倒在地哭起了皇天:“老天爷呀……咱们最后的指望也没了!这到底是造的什么孽呀……我怎么就落到这一步……老天爷你怎么不睁睁眼啊!……”在他的哭嚎声中,李显宗也颤巍巍地出声问道:“瑕儿,瑕儿!你快跟爹爹说说,难道咱们就真的从此全无指望了么?!你再想想办法呀……原来那个鞑子皇帝不是喜欢你么?你就再设法去求求他……瑕儿你好歹救救我们吧!”
弟弟的咒骂可以不理,但父亲的话却不能不答,李无瑕强打了精神抬高声音回道:“父亲请放心,但凡还有一线希望,我便必定会想法子周旋,尽力救你们出去的!”李显宗听她这话里像是还有一些把握,不由得又兴奋起来,便连哭天喊地的李德愍一闻此语也立时就停住了哭声,抢着先问道:“皇姐你还有其他的办法?是不是?原来你还有其他办法?那可太好了!我……我们在这个鬼地方可是一天也熬不下去啦,你就早点想法子救救我们吧!”
李无瑕黯然道:“事已至此我也算不上还有什么办法,说不得只好走一步算一步罢了,若是当真命该如此,容不得咱们一家人逃出生天,那便尽都死在这里,也算得是骨肉至亲最后相聚团圆在一处,并无甚么憾事了吧……”李德愍满满怀抱了一腔的希望却听到如此丧气之语,顿时便如泄了气的皮球般整个人都瘪了下去。李显宗心里也是空欢喜一场,越发比着从来都没有指望还又难受了几分,一张脸上老泪纵横,又哭了个不住。
及至天黑时候,倒有个狱卒拿了两张破棉絮来扔给李无瑕,送给她的饭食也比扔给李氏父子的略强些,李显宗李德愍二人看在眼中,心里不免暗暗又活泛了几分——总盼着羌帝对李无瑕终究还有余情,将她关在此处不过煞煞性子而已,异日定然还要放出去留在身边的;到了那时,自己脱身之事便又有了指望。
可是枉自他们心里七上八下的乱猜,李无瑕那边却再也没有了动静——这般一直又过了二日,连她的饭食也变得同这父子三人一般无二。李德愍失望之下不免又哭骂了半日,自然李无瑕那边并不答言理睬,他骂得累了也只能丟倒头睡觉去了。
到第三日午后,天牢中忽然来了许多皇宫侍卫,李氏父子们正猜度着是不是羌帝又想起李无瑕要传她回去了?谁知待那些侍卫们两旁列好之后,又有一位头戴金冠身披玄狐大氅内着华丽红袍的青年男子随后走进这天牢之中——却正是西羌国的皇帝元颉本人。
李氏父子们又喜又怕,早一个个跪伏在地不敢抬头,元颉却连眼角也不看他们,径直走过往李无瑕的囚室那边去了。李无瑕也万万没有料到,以羌帝之尊居然会亲自到天牢这种地方来,她抬眼打量之时,却见对方虽然神色比往日更冷峻了许多,但面容间却颇见憔悴灰败之色——李无瑕心中立时便知那日所听传言多半不虚,想必沙勒赫果然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打量元颉之时,元颉也打量着她,见这位华国公主身上仍穿着那日自己的袍子,颈上唇边仍有伤痕历历在目,但面前这人却丝毫不加遮饰,望着自己也目光也坦然平静一如往昔。元颉心中不禁微微一动,随即命狱卒打开牢门,自己背负着双手踱入牢房之中。
李无瑕并不行礼拜见,而是上来就单刀直入地问道:“请问陛下,难道宰相大人他当真已经过世了么?”元颉没有料到她一上来就会问到沙勒赫的事,这也正是他自己心中最懊恼悔恨之处,此刻被当面揭了出来,哪里还能有什么好声气?当即冷了脸森然说道:“是啊,他已经死了,想必你这华国的护国公主心中一定快意得很吧?我羌国失却了这样的栋梁之臣,你们华国复国又有望了是不是?”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李无瑕闻言却立即落下泪来,自破棉絮中挣扎着站起身,面向着狱门方向双膝跪倒,竟是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这才含泪肃然说道:“沙勒赫大人于我本人既有保全之德又有救命之恩;这次又拼命拯救了满上京城的百姓,如此大恩大德,我便是来世结草衔环为犬为马也难以答报其万一!只愿余生年年岁岁焚香祝祷,愿上天保佑他来生多福多寿安康喜乐才是。”
她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元颉满腔的焦躁郁懑竟也被冲淡了不少,遂黯然叹气道:“却原来你倒还算得他的知己,也难怪他对你素日如此推崇——如今他已经不在了,临终之时曾嘱朕一定要纳你为妃,想必他也是担忧自己去后再也无人可以劝阻于朕吧……”他说着转目又望了望李无瑕的神色,接着道:“朕心中也十分喜欢你,想必你是知道的,虽然或许你入宫之后根本无法起到他预想中的效果,但这毕竟是他的安排,朕不愿意到最后还拂了他的一番好意,你明白么?”
自从认识此人以来,这还是两人第一次面对面如此平静的说话,也是元颉第一次正面承认自己对于李无瑕的感觉,这反倒令李无瑕这个当事人有些不适应起来,她颇不自然地别转了目光,涩然答道:“虽然陛下这样说,但我在这件事中难道还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余地么?况且我之前便已经说过,只要陛下肯放过我的家人,那么我自是一切都悉听尊便的。”
元颉轻轻哼了一声道:“你当朕不知道你的心思么?放了他们三个,你自己或是寻机脱身,或是异日再图谋别的,是也不是?本来还当真是朕低看了你,再想不到今时今日你居然还有本事能在京城惹出这么大的乱子,当真是不同凡响哪!”李无瑕不禁苦笑道:“既然陛下这样说,那何不干脆将我杀了了事?又何必今日还特意来同我说这些话?”
元颉目视着她,慢慢地道:“所以朕今日来见你,就是要你务必当面答应朕,要嫁朕为妻,此后不得再有任何异心!——若是你可以答应,朕立即就叫人放了你的父兄,此后天南海北随他们往哪里去,绝不干涉!”李无瑕这下真正大吃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禁脱口问了出来:“难道陛下就不怕放了他们之后再生出什么别的事来么?”
元颉哼了一声,傲然道:“朕看他们几人便如同蝼蚁一般,倒要看看能掀起什么风浪?佯痴卖呆也好、真的愚不可及也罢,如今便给他们十万兵马,凭这三人难道能挡得住我们大羌精锐之师一仗么?”李无瑕闻言不禁默然,目下她所筹谋之事的确也只是拯救父兄的性命而已,至于复不复国的想头却还遥不可及——就算目下已经得知皇兄并不是真的疯癫又如何?在羌人的百万铁骑之前,他一个赤手空拳的前太子又能有何作为?
可即便如此,哪怕父亲与兄长从此流落民间辛苦过活,毕竟也胜过如今这般锁链加身、或者之前所设想的那样,被羌人软禁朝不保夕的日子吧?李无瑕一念至此立即便朗声说道:“如蒙陛下开恩放了我的家人,那么我李无瑕余生之内便当服侍于陛下身边,绝无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