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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下,王庭芝就睁开了眼睛。
果然,看起来他一开始的所谓身体不适就是装的。
难怪,毛病说来就来,说没就没,收放自如。
既然他没事,也不是自己的药出了问题,苏雪至彻底松气之余,心里头难免涌出被愚弄的恼怒之感。
“王庭芝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当你还是三岁小孩?装病耍人,很有意思?”
苏雪至质问他,语带怒气。
王庭芝一声不吭,坐了起来。
苏雪至因他之前负伤一事而对他生出的改观和好感,一下全都没了。
这就是吃饱了撑的,脑子里灌浆糊?
见他不说话,苏雪至也不想再和他掰扯了。她已经在他这里浪费了几天的时间。
她的语气转淡。
“好自为之。”
她丢下他,转身要走,王庭芝突然从床上跳了下来,几步追上,从后抓住而来她的胳膊。
“你是要回京师吗?你现在还不能回去!”
苏雪至停步转头,看了眼他拽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
王庭芝松开了手。
“你有看这几天的报纸吗?知道京师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曹家又出这样的丑闻,甚嚣尘上,这回还是铁板钉钉的实锤,京师这几天的情况,苏雪至当然知道些大概。
舆论方面,外界对曹家口诛笔伐。对外方面,据报纸的口风,“友邦”开始分化。有依然支持大总统的,也有开始转向王孝坤的。而军队方面,气氛也开始紧张。据说大总统的亲信在各种场合扬言,誓死追随到底。
“昨晚出了件大事。”
王庭芝走到桌前,拿了张报纸,回来递给她。
苏雪至接过,见是今天的早报,上面刊登了一则最新的消息。昨夜,刚被撤职的京师步军统领手下心怀不满,获悉曹昭礼在他位于杨树胡同的私宅里密会友僚,于是聚众冲击曹宅。京师警察厅和警备司令部获悉消息,当即出动人马,双方混战,曹昭礼趁乱骑马逃脱,遇到围堵,意外坠马,头部受伤。截止发稿之前,人还在医院里,昏迷不醒。
王庭芝解释:“和京师安保相关的部门有三个,警察厅、警备司令部,还有一个步军衙门,前两者是军警,步军衙门是军队,平时各司其职,互不干涉。但这个步军衙门的统领,是章益玖的人,出了那个事,曹昭礼撤人,改换他自己的亲信,那些人不干,昨晚就搞了这么一出。”
“现在京畿一带风声鹤唳,昨晚下半夜,京师严厉宵禁,今天白天,连城门也都还关着,警察满大街在抓人。你现在不要过去!”
苏雪至看完报纸,放了下去。
“你为什么装病?”
“……我……我开个玩笑……”
王庭芝看着她的脸色,吞吞吐吐,见她眉头皱了起来,忙改口:“我错了!我向你道歉!我就是……医生要我继续休养,我一个人这样待着,太无聊了。你也知道,我之前的那些朋友自从我父亲出事后,一个一个全都变了脸,对我唯恐避之不及。我就是想你能陪着我……”
他说完,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苏雪至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顿了一下:“王公子,你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这样的做法,太过荒唐了。”
“是,是,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会了……”
王庭芝诚惶诚恐,嘴里不停赔罪,点头如同捣蒜。
苏雪至摇了摇头。
“算了,没事最好。”她想了下,“京师现在既然局势紧张,那我先回家了。”
王庭芝不敢再留她,忙道:“我送你。”
“不用!”
苏雪至打开门,等在外的王太太就问儿子的情况。
“您自己问他吧。我先回了。”
王太太抬眼,见儿子人已跟了出来,没事人一样,一把抓住了儿子的手:“庭芝你没事了?你好了?你到底是怎么了?你可吓死我了!”
王庭芝含含糊糊地搪塞了两句,这时,王家的一个丫头过来叫苏雪至,说有电话找她。
苏雪至去接电话。
电话是丁春山打来的,告诉她一个事,贺汉渚有急事,今天去了京师,让她先安心地在这边再待几天,等方便了,丁春山就送她过去。
“这个时候他为什么突然去京师?出了什么事?”
苏雪至立刻追问。
丁春山摇头:“具体我也不知道,贺司令他没和我说,就是叫我告诉你一声,他没大事,但京师这几天动荡,所以让你先不要过去。”
苏雪至说了声知道了,慢慢放下电话,出神之际,身后蓦然传来一道声音:“你在担心我四哥?“
苏雪至回头,见王庭芝不知何时跟了过来,站在门槛上,两只眼睛盯着自己。
她没应,经过王庭芝的身旁,走了出去。
“我要是猜得没错,大总统现在四面楚歌,应该是快要顶不住了,想找四哥做中间人,和我父亲谈条件。”
她转过头。
“所以,你倒也不必担心。”
“他不会有事的。”
王庭芝看着她,慢吞吞地说道。
贺汉渚当日抵达京师,秘密入了总统府。
他对于这座气势恢宏的建筑,自然不会陌生。
这一次,大总统将在他日常办公的正厅之中接见他。
他被礼官带领着,穿过一道两旁肃立着持枪警卫的幽静长廊,在靴子落地踏出的脚步声中,走到了那道高大的嵌着铜条的双扇门前。
礼官伸手,握住镀金门把,缓缓地推开门,低声请他入内。
贺汉渚走进这间气派而堂皇的巨大房间,看见大总统站在那张属于他独自所有的椅子之旁,正背对着门,微微仰头,仿佛在出神地看着什么。
在他的头顶之上,悬有一块牌匾,匾上手书天下为公四个大字。
他慢慢地转过身来,手扶着椅背,缓缓落座,随即指了指已经摆在桌子对面的一张椅子。
贺汉渚脱帽,躬身行礼后,走上前来,坐到椅中,将帽放在桌边,随即端坐,等待对面之人说话。
大总统的目光落在他沉静的脸上,注目良久,终于开口:“烟桥,知道我今天召你来,为了什么?”
他的脸色灰败,说话也不复往日的中气。
“请大总统明示。”
“你跟我说说,你进城的时候,外头是怎样的光景?”
他顿了一顿。
“……我已经几天没有出去了。”
“城门关闭,街市萧条,军警戒严,马队巡逻。”
“如果我和王孝坤打,你觉得最后谁会赢?”
“大总统想听我的真话吗?”
“说。”
“即便最后大总统你获得了军事上的胜利,你也做不了赢家。你能得到的,是更大的骂名。更何况,恕我直言,你想获胜的可能性,在我看来,不大。”
大总统呵呵了两声。
“我边上的人,现在有不少,要么效仿章益玖,望风转向王孝坤,要么不说话,两边骑墙。还有一些人,现在也是各有所想。”
他仿佛是在笑,面色却是灰败无比。
“树倒猢狲散,本就是寻常事。”
大总统从椅中站了起来,手掌抚摩着椅子的把手,绕着椅背,慢慢走了几步,停下,双手抓着椅背,撑住身体,目光望向对面也跟着自己站了起来的贺汉渚。
“我可以离开,把这把椅子让给王孝坤或者他属意的人,但我有一个条件。”
“大总统请讲。”
“我有一份名单,上面的那些人,王孝坤必须保证两年之内,不对他们进行裁军,保留之前的所有待遇。”
他一顿。
“那些都是跟了我多年的人,现在无不主张力战到底。打起来,到时候,就算打不赢,他们也可以趁乱各凭本事,浑水摸鱼,到底不算落得一场空。现在如果因为我的这个决定令他们直接一无所有,他们不会放了我的。我就是想退,也退不了。”
贺汉渚颔首:“息战为上。我必代大总统转达。”
“王孝坤那里,我就这么一条要求。另外,我有一项出于私心的要求,事在于你。”
贺汉渚等待,神色平静。
大总统闭目立了片刻,缓缓睁开眼睛。
“昨夜发生的事,你想必已经知道。药厂之事,需就此彻底结束,往后,再不会再变数。”
他凝视着贺汉渚:“我就这两个条件,只要满足,我这里,一切可谈。”
贺汉渚沉默了片刻,道:“我已知悉。”
大总统点了点头,慢慢地吁出了一口气。
“烟桥,你还记得上次阅兵之时,我和你说我欲归乡种田吗,没想到,一语成谶。我和王孝坤斗了半辈子,最后败在了他的手里。”
他自嘲似地苦笑了声,转过身,望着头顶匾额上的那几个字。
“我年轻的时候,投身官场,专攻洋务,不敢讲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但那时,我是真的想干一番事业。后来官场入得越深,从政时间越久,便越是身不由己。你不干,有人干。你不走,别人会架着你走,你没法停下步子,否则……”
大总统猝然停下,一动不动,半晌,缓缓地抬臂,拂了拂手。
“你走吧。我这里,事毕。”
最后,他喃喃地说道。
贺汉渚拿起桌上的帽,戴回到头上,朝着前方这道即将落幕的萧瑟背影微微躬身,随即转身,退了出去。
苏雪至回到住的地方,收拾自己的东西,傍晚,做了一顿简单的晚饭,天黑后,终于等到表哥叶贤齐回来了。
他的手里拿了几本书,进屋后,放下书,嘴里嚷着渴死了,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水,听到苏雪至叫他吃饭,乐颠颠地跑了过来。
兄妹坐下吃饭,苏雪至问他这几天有没收到舅舅的回复。
她已经毕业,接下来的主要事情会放在实验室的工作上,叶贤齐就计划追随已经出国的贺兰雪,打算重新留学,不但已经报名参加了教育部组织的今年秋考,前些天,他也给家里拍了个电报,说了想法。
“昨天收到了回复。”
“舅舅怎么说?”
“就仨字,要钱没。”
苏雪至一怔,虽然心情有些低落,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舅舅这是对你有多绝望,这才这么回复。”
她取笑完,见叶贤齐面露恼羞之色,便又安慰他:“舅舅大概是怕你又三分钟热度,所以不信你。正好我这两天空,要么我给舅舅写封信,帮你说明一下情况……”
叶贤齐摆手。
“不用不用!他不认我,我也不稀罕他的钱!我靠自己,我要考取公费留学!今天起,我就一边做事,一边温习功课!雪至你等着瞧!不是我吹,以前我的功课很是不错的,就是我不想学医罢了!”
他自己既然下了这么大的决心,苏雪至当然予以鼓励。当天晚上,兄妹在一盏灯下,各自看书做事。就这样过了三天,丁春山找了过来。
他告诉苏雪至,她现在可以回京了。
苏雪至有一种感觉,或许已经发生了什么大事,只是目前为止,像她这样的普通人,还不知道而已。
不过,那些不是她的事,她也不必多问。
在耽搁了这些天后,终于可以回到试验场,这对于她来说,是最大的好消息。
她已经迫不及待了。
苏雪至和表哥道别,约好有空见面,让他有事找自己,随即带着早已收拾好的行李,回了京师。
抵达后她没入城,直奔西郊来到试验场。
她住的房间,余博士之前已经叫人收拾好了,落下脚后,她立刻就和大家一道投入了工作。
由于实验规模扩大,现在的工作量比之从前在学校的实验室骤然增加许多。虽然已经增添人手,但论繁忙的程度,完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苏雪至到来后,考虑到余博士原本身体就不大好,怕他太累,万一撑不住,两个年轻人小黄和小周又刚开始接触这方面的事,不是很熟练,就主动揽事,刚到的这一周,异常繁忙,几乎天天工作到深夜才休息。
这天傍晚,结束了白天的工作,她和余博士等人一起在小食堂里吃饭。
她和余博士还有老段坐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般讨论着白天得到的实验数据。
小黄和小周很是关心最近的时事,两人凑在一块,看着今天委托伙夫外出采购食材时顺便带回的一份当日报纸。
没一会儿,小黄嚷了起来:“你们快看!有大新闻!新的大总统要就任了!”
几天前,京师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原曹大总统体恙,退位让贤,请回年初蒙冤下野的王孝坤,希望他能接替自己,担任大总统之位。但王孝坤以德不配位为由,坚决推辞,并举荐原副总统方崇恩上位,认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国会顺利通过。就这样,方崇恩接替曹大总统,王孝坤则官复原职,仍旧担任他此前的陆军总长之职。
老段也来了兴趣,接过报纸,和余博士一起看新闻。
一旁小周说:“王总长高风亮节!以前我看报纸不是说他和方大总统有嫌隙吗?现在竟主动让贤!”
小黄也点头感叹:“是啊。倘若身居高位者,人人皆可做到如王总长这样大公无私,我中华复兴,何愁无望!”
苏雪至没说话,一边吃饭,一边继续看着摊在桌上的实验数据,这时,外头一个雇来干粗活的工人一溜烟地跑了进来,高声喊道:“苏先生!苏先生!外头有人来找你!”
苏雪至问是谁,工人摇头说不认识,只比划着手:“穿得很气派,说是大总统府的人!”
饭堂里的众人都停了下来,看向苏雪至。
苏雪至放下碗筷走了出去,见一个身穿礼服的人带着一队卫兵,正等在大门之外,见她出来,脸上露笑,恭敬地道:“请问,您就是苏雪至苏先生?”
苏雪至戒备地打量了对方一眼,点头。
“鄙人姓胡,大总统府秘书室一等秘书,今天是奉上命,特意来此,为苏先生你送来请帖,邀苏先生你以贵宾身份出席明日的大总统就职典礼。地点就在大总统府。”
这个胡秘书说完,双手捧出一封烫金请帖,呈了过来。
苏雪至惊讶。
她虽然之前在医学大会上曾出过一点风头,但依然只是一个小人物而已。
凭了什么,会让这个新上任的方大总统对自己这样礼遇?
她的第一反应是和贺汉渚有关。
但很快,她否定了这个猜测。
这样的场合,他知道她不会感兴趣的。再说了,就算真的是他想让她出席这个典礼,他也不至于这么迂回,要通过大总统出面送请帖。
这不是他做事的风格。
胡秘书大约看出她的犹疑,笑着解释:“不知苏先生是否记得去年的阅兵式上,你救过一位营长?那便是大总统的侄儿。方府上下,至今仍记苏先生你的救命之恩。所以大总统派我送来请帖,请苏先生明日前去观礼。”
苏雪至终于想了起来。
她的心里还是觉着有些奇怪。新上任的大总统日理万机,竟会记得这么一件根本不算什么的旧事,还特意派一等秘书送来了请帖。
她接过,躬身道谢。
胡秘书摆了摆手,道是职责所在,笑着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