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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臣可之所以选吴永麟来做这个媒人,除了他的身份,还因为他原配健在,子女满堂,是个全福人。那日吴永麟向女家求了八字后,便迫不及待的交给了一位算命先生合了一合。这位算命先生迫于吴永麟的淫威,自然不会百般刁难,算命先生很爽快的只取银一两,出了张夫荣妻贵、大吉大利的凭证。
接下来应该是看人,下定,吴永麟在唐门遇到阮知非后,将对方的容貌当着黄家人大肆吹嘘了一番,黄家人一时高兴,女家便顺水推舟免去相郎一节。像平常婚嫁,下定后还要等三年五载,方始嫁娶之故。然而女家还是照规矩推托了二次:第一次是妆奁办不及,第二次是母女难舍。
只是吴永麟在两家之间来往斡旋了十多天后,规矩不再是规矩,困难也不再是困难。一是唐巉老爷子早已提前准备好了一切妆奁,现在好不容易见到唐婉松了口,自然是趁热打铁;二是阮知非实在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在上面耽搁,这个穿州过府的大忙人,闲下来他心里就发慌,唐家这个永远填不满的窟窿,已经夺走了他作为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情趣,他脑子里除了赚钱,还是赚钱;三是黄家听说这事成了后,更是急于将黄妙灏嫁出去,封住三邻四舍的悠悠众口,月中的某一天,双方老人当着男女方媒人的面一拍即合,将婚期定在了月底,吴永麟一时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人生中第一次‘大冰老爷’之旅,居然就这么成了。
婚期择定了,请媒人到双方家里去报期。报期之后,商讨嫁妆,既已私下达成了一致协议,也就免去世俗所必有的争论吵骂。阮知非对这事也看得极为慎重,以前一辈子盯着一棵树,不但没能吃上树上掉下了的苹果,反而被蛇变的苹果狠狠啄了一口,难免变得有些心灰意冷,看了吴永麟送过来的女方的画影图,先是有一点小小的动心,接着听说对方是《新青年》幕后的付梓者时,早已没有了先前的排斥,反而对小登科这一天变得有所期待起来,为了不对即将成为妻子的女人有所亏欠,毕竟在他看来,以前是他被唐婉娶了回去,这次才是他真正的娶妻,按理说,他这样做是会被人背后诟病的,只不过成都府只要熟知他的人早已对他同情不已,再加上吴永麟从中动了一下手脚,阮知非现在娶黄妙灏是合情合理又合法,吴永麟偷偷赐了他四个字‘人生赢家’,却让阮知非有些哭笑不得。
婚期前两天是过礼,男家将偌大的一间新房腾出,女家置办的新木器先就送到,安好。而木匠师傅于安新床时,照规矩要说一段四言八句的喜话,也照规矩要得男家一个大喜封。过礼这一天,男家就有贺喜的客人,男女老少,到处都是。而大门门楣上已经扎上一道大红硬彩。凡有天光处,都搭上粉红布的天花幔子。四周屋檐下,全是大红绣五彩花的软彩。堂屋门前,两重堂幛,也是大红绣五彩花和盘金线的。由于男家不主张铺排,只用了三十二张抬盒,装着龙凤喜饼,点心盐茶,凤冠霞帔,花红果子,另外一担封泥老酒与生鸡生鹅。用全堂执事,加入阮家往上数三代人的官衔牌,让两个大管家戴着喜帽,穿着青缎马褂,抓地虎绿梁靴子,捧着装了十封名称各别的大红全柬的卤漆描金拜匣,押送到女家。女家妆奁不多,单、夹、皮、棉,四季衣服,四铺四盖,瓷器锡器,金珠首饰,连同桌上床上的小摆设,却也装够四十张抬盒,抬了回来,谓之回礼。
婚日头一晚,男家顶热闹了,谓之花宵。全院灯火齐明,先由阮铁花这位临时抽调来的叔伯兄弟充当长辈,穿着公服,敬了祖宗,再由新郎冠戴上女家制送的新帽新靴子,穿上崭新花衣,红青绸开禊袍,敬了祖宗,拜了父母牌位,家里人互相贺了喜后,新郎便直挺挺跪在当地猩猩红毡上,由送花红的亲友,亲来将金花簪在帽上,红绸斜结在肩胛边,口里说着有韵的颂词,而院坝内便燃放火炮一串。花红多的,一直要闹到二更以后,方才主客入席,吃夜宵。
那夜,新郎就安睡在新床上。
迎娶吉时择在平明(平明时怀疑是指卯时,即上午5~7时。一般称“日出卯时”。指天刚亮时)。密不通风的花轿早打来了,先由一对全福男女用红纸捻照了轿,而后新郎敬了祖人,发轿。于是鼓乐大震,仍像过礼一天,导锣虎威,旗帜伞扇,一直簇拥到女家。女家则照规矩要将大门闭着,待男家将门包送够,才重门洞启,将人夫放入。新娘亦必照规矩啼哭着坐在堂中椅上,待长亲上头,戴凤冠,穿霞帔——多半在头两天就开了脸的了。开脸者,由有经验的长亲,用丝线将脸上项上的寒毛,以及只留一线有如新月一样的眉毛以外的眉毛一一绞拔干净,表示此后才是开辟了的妇人的脸。而授与男女所应该知道的性知识,也就在这个时候。——而后由同胞的或同堂的弟兄抱持上轿,而后迎亲的男女客先走,而后新娘在轿内哭着,鼓乐在轿外奏着,一直抬到男家。照例先搁在门口,等厨子杀一只公鸡,将热血从花轿四周洒一遍,意思是退恶煞,而习俗就叫这为回车马。
此刻,新郎例必藏在新房中。花轿则捧放在堂上,抽去轿杠。全院之中,静寂无哗。堂屋正中连二大方桌上,明晃晃地点着一对龙凤彩烛。每一边各站立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又每一边各站立一个亲友中有文采的少年姑且降格而充任的礼生。
礼生便一递一声,打着调子,唱出“伏以”以下,自行新编的华丽颂词。“一请新贵人出洞房!……一请新娘子降彩舆!……”唱至三请,新郎才缓步走出,面向堂外站在左边,新娘则由两位全福女亲搀下花轿,也是面向堂外站在右边。礼生赞了“先拜天地”,阶下细乐齐鸣。一直奏到“后拜祖宗,夫妻交拜;童子秉烛,引入洞房”。
继着这一幕而来的是撒帐,也是一个重要节目。
当一对新人刚刚并排坐在新床床边之上,而撒帐的——大概也由亲戚中有文采的少年充当——随即捧着一个盛有五色花生、白合、榛子、枣子的漆盒,唱着:“喜洋洋,笑洋洋,手捧喜果进洞房,一把撒新郎……”也是自行新编的颂词,不过中间可以杂一些文雅戏谑,总以必须惹得洞房内外旁观男女哈哈大笑为旨归。
其后,新郎从靴靿中抽出红纸裹的筷子,将掩在新娘凤冠上的绣花红绸盖头挑起,搭在床檐上。设若阮知非与黄妙灏还不相识的话,只有在这时节乘势一瞥,算是新郎始辨新娘妍媸的第一眼,而新郎之是否满意新娘,也在这一眼之下定之了。
阮知非吃了交杯茶,合卺酒,趁小孩们打闹着爬上新床去抢离娘粑与红蛋时,便溜了出来,一个人抱着昏晕的头脑,这亲就这么结了?一切感觉像在梦中,他感谢唐巉老爷子的包容,感谢唐婉的识大体,让他平平安安,和和气气的度过了这个惊喜交加的一天,这个时候他又觉得有些对不住也许现在在家涕泗横流的唐婉了,也更加坚定了他不会顾此失彼的信念,他要对两个女人同时都好。
阮知非的父母早已过世,阮铁花知道阮知非性知识这方面还是一个雏儿,所以为他寻了一个代理远老长亲来授他,本来这事他来讲再合适不过,只是他早已身兼数职,难于分身,由一位早已不在乎羞耻的老‘过来人’讲这事,比他来得更合适。
这是一位有风趣的老人,脸上摆着欢乐笑容,一开口便道:“男女居室,人之大伦。老侄台,我想你在外面早已见过各种大世面的人,哪里会像我们从前那等蠢法,连门路都探不着?既然你令兄阮提刑大人托着,没奈何,且向老侄台秽言一二,若说错了,不要怪我,我这平生不二色的教师,本来就瘟……”
老长亲只管自谦,但他那朦胧的性知识之得以启发,而大彻大悟于男女**官的部位,以及二五构精之所以然,却是全赖老长亲的一席之谈。老长亲说得兴会淋漓,而阮知非也飞红着脸,听得很专心。不幸的,就是言谈未终,而贺客已陆续盈门。窗子外的大红高台上,业已五音并奏,几个瞎子喧嚣着大唱起来。
新郎于每一个贺客之来,无论男女长幼,他总得去磕头。这已经够劳顿了。但还不行哩,客齐之后,还要来一个正经大拜。
所谓正经大拜者,如此:先由阮铁花敬了祖宗。新娘已换穿了寻常公服,只头上仍戴着珍珠流苏,由伴娘搀出,与新郎并拜祖宗。照例是三跪九叩首的大礼。新娘和新郎则站起来又跪下去,站起来又跪下去。
拜罢祖宗,接下来该拜父母。照规矩,这一节由男方的父母得坐在中间两把虎皮交椅上,静受新人大礼。不过此时由长兄如父的阮铁花替代,他装作不免要抬抬屁股,拱拱手,而后向着跪在红毡上的新人,致其照例的训词。
而后分着上下手,先拜自己家里人,次拜至亲,次拜远戚,再次拜朋友,连一个三岁小孩,都须拜到,并且动辄是一起一跪、不连叩的四礼,直至一班底下人来叩喜时,才罢。一次大拜,足足闹了一个多时辰。阮知非感觉得腰肢都将近断了,两条腿好像缚了铅块似的,然而还不得休息,要安席了。正中三桌最为紧要,款待的是送亲的,吃酒的,当媒人的,当舅子的,虽然内里女客,由主妇举筷安杯,外边男客,由主人举筷安杯,但新郎却须随在父亲身后周旋,而临时圈建起来的临时大红高台上也正奏打着极热闹的《将军令》《大小宴》。
十三个冷荤碟子吃后,上到头一样大菜,新郎须逐席去致谢劝酒,又要作许多揖,作许多周旋;而狡猾的年轻客人,还一定要拉着灌酒,若不稍稍吃点,客人是可以发气的。
到第三道大菜,送亲的,吃酒的,以及黄仙芝这个当舅子的,照规矩得起身告辞。于是由新郎陪到堂屋里稍坐一下,新房里稍坐一下,男的则由主人带着新郎,恭送到轿厅,轿外一揖,轿内一揖,轿子临走,又是一揖。女的则在堂屋跟前上轿,由女主人应酬。
要走的客,都须这样跑进跑出,一个一个地恭送如仪。
一直到夜晚。新娘是穿着新衣,戴着珠冠,直挺挺坐在床跟前一张交椅上,也不说,也不笑,也不吃,也不喝,也不走,也不动;有客进来,伴娘打个招呼,站起来低头一福,照规矩是不准举眼乱看。而新郎则劳顿到骨髓都感觉了疲乏。
接下来还要闹房。幸而阮铁花事前早就分头托人向一班调皮少年说了不少好话,塞了不少红包,至于不再是头婚的黄妙灏早已有了应付方法,所以仅被闹了一个多时辰,而且也比较文雅。跟着又吃夜宵。
到此,新娘卸了妆,换了便服,才由几个年轻女客陪伴着,在新房里吃了一点饮食。但是照规矩只能吃个半饱。
到此,新郎也才脱了公服靴子,换了便服,由阮铁花带着,吃点饮食。自然也是不准吃饱,并不准喝酒。
街上已打三更了,阮铁花督着底下人同临时雇用来帮忙的,将四处灯火灭了,人声尚未大静。留宿的男女客安排着听新房,都不肯睡,便点着油灯打起‘血战到底’来。
新郎累得差不多睁不开眼。阮铁花向他说:“进新房去睡得了!”到他要走时,又特意在他耳边悄悄说道:“今天是好日子,一定要圆房的。”
阮知非进新房时,柜桌上一盏缠着红纸花的锡灯盏,盛着满盏菜油,点的不是灯草,而是一根红头绳。新娘已经不见,有流苏的淡青湖绉罩子,低低垂着;踏脚凳上,端端正正摆了双才在流行的水绿缎子加红须的云锦鞋。
他在房里去了几步,一个年轻伴娘悄悄递了件东西给他,并向他微微一笑道:“姑少爷请安息了,明早再来叩喜。”
他茫然将她看着,她已溜了出去,把房门翻手带上了。
他把接在手上的东西一看,是一块洁白的绸手巾,心中已自恍然,只不过这似乎有些多此一举,出于好意,他悄悄的将白手巾纳入怀中。再看一看罩子,纹风不动地垂着,而窗子外面却已听见一些轻微的鼻息声,同脚步声,听房的人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黄妙灏早已将阮知非当成了另外一个他,她并不怪他,这个世道就是如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媒人还是他,他为自己选的,也许不是最好的,总比胡乱嫁个不相知的人要好吧,更何况他还答应了她,她接下来不但可以继续参与《新青年》的刊印,还可以参加三年一次的秋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