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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木拍拍他的肩膀,翻开记事本,指着歪歪扭扭的“百鑫”两个字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没意思。”老鬼闭上眼睛,向后一靠,“瞎写的。”
方木没有做声,而是一直盯着老鬼的脸。
“你盯着我也没用。”老鬼把脸转向另一侧,“我可不想死得太早。”
这时,一大群小学生涌进了快餐店,叽叽喳喳地买鸡翅、酸奶、冰淇淋,其中一个小学生无意中向这边扫了一眼,迟疑地叫了一声:“爸爸?”
老鬼的身子一震,立刻睁开眼睛,满脸堆笑:“洋洋!”
洋洋满脸狐疑地走过来,很不友善地盯着方木。老鬼眉开眼笑地蹲下,一把抱住儿子。
“想吃什么?爸爸请客!”忽然,老鬼脸色一变,“就是不许喝珍珠奶茶。”
洋洋挣脱了老鬼的怀抱,又看了看方木,皱起眉头,“他是警察吧,你又犯什么事了?”
“没有啊。爸爸一直在……你知道的……”老鬼急得语无伦次,“爸爸跟你发过誓的……”
“你爸爸没做坏事。”方木开口了,他也蹲下身子,拍拍洋洋的头,“他在帮警察执行一项秘密任务。”
“什么任务?”洋洋还是半信半疑。
“我不能告诉你,因为这是秘密任务。”
“行,其实我爸挺能干的。”孩子还显得挺大度,“那我要不要装作不认识你们?”
“那倒不用。”方木笑笑,“你去买吃的吧,叔叔请客。”
洋洋兴冲冲地跑了。老鬼松了口气,臊眉搭眼地说了句“谢了”。方木没回话,伸手从钱包里掏出五张百元大钞递给他。“线人费。”
老鬼没客气,大大咧咧地揣进兜里,转身要走,方木又叫住他,“等等。”老鬼摆出一脸苦相,“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方……”
“拿着。”
老鬼愣住了,递到眼前的是两百元钱。
“天冷了,给你儿子买双鞋。”方木向不远处的洋洋努努嘴,“你看看,都露脚指头了。”
老鬼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表情却更复杂,似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走吧。”方木移开目光,挥挥手,“你儿子等你呢。”
老鬼又站了几秒钟,然后咂咂嘴,把钱紧紧地捏在手里,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低声说道:“方警官?”
“嗯?”
“前段日子,有人看见姓丁的去了百鑫浴宫,之后就再没见他出来过。”
方木猛地扭过头来,盯着老鬼看了几秒钟,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谢了。”
老鬼耸耸肩膀,似乎挺难为情地嘟囔了一句“你自己多保重”,就拉着儿子走出了快餐店。
百鑫浴宫位于二环外,地处城乡结合部,法定代表人叫李守庆,男,47岁。从税务机关调取的资料来看,百鑫浴宫每个月都按时申报纳税,而且缴税额都不小,似乎经营得红红火火。可是方木第一次来到百鑫浴宫的时候,却吃了一惊。
所谓百鑫浴宫,只是一个二层小楼,从外表看,似乎曾装修得富丽堂皇,但是由于长期缺乏修葺,那些浮雕精饰已经变得斑驳破旧。方木绕着百鑫浴宫走了一圈,发现所有的窗户都被厚实的窗帘遮挡着,里面的情况无从得知。正门处贴着一张已经发黄、变脆的白纸,上面写着“停业装修”。
方木想了想,转身去了马路对面。那里有一个修自行车的摊位。方木给修车的老人点了一根烟,攀谈了几句后,就问他百鑫浴宫的情况。老人说,他在这里修车已经有几个年头了,百鑫浴宫开始建设的时候,他就在场。可奇怪的是,外墙装修好之后,施工人员就撤离了,此后再没有人来过这里,也就是说,这家浴宫从来没有开张营业过。
方木心里有了数,回局里后,他查了一下李守庆的资料,果不出所料。李守庆确有其人,身份证号码也对得上,但他是河北省固安县的普通农民,一生都未曾踏出固安县半步。
很显然,在法律上正常营业且照章纳税的百鑫浴宫只是一个空壳,其存在的价值肯定是违法的,最大的可能是洗钱,还有……
方木不愿再想下去了,因为丁树成很可能就在百鑫浴宫里。
夜晚之所以是夜晚,是因为没有阳光普照大地。然而光还是有的,只不过是从各式各样的灯具中倾泻而出。有的温馨幽暗,比如床头的小小光亮;有的狂暴躁动,充满戾气,比如夜色中的各种霓虹招牌。它们好似这深夜里的城市,蠢蠢欲动,只顾瞬间的绽放,全然不想明天的太阳何时升起。
这样的夜里,总有些人睡不着,有些人不想睡。
他躺在看守所冰冷的床板上,仰望小小的气窗透进的微微月光。
她悄悄离开身边鼾声如雷的男人,在黑暗的客厅里点燃一支烟,思念那个只相处了几个小时的警察。
他坐在吉普车的驾驶室里,疲惫地盯着不远处的二层小楼。
而她们,紧紧地簇拥在一起相互取暖,在已沉默地耸立了千年的石林中,倾听潺潺流水。
每个人都是孤魂野鬼,游荡在葬送一切的时间里。
景旭也没有睡。他想睡,又不甘心去睡。每一秒都是新生,每一秒都是末日。他厌倦身边每一个女人的大腿和乳房,又不停地抚摸,似乎下一刻就会永远失去,实际上却从未真正占有。
在面对最终的宿命之前,他要及时行乐。
金永裕推开包房的门,面前的淫靡景象让他微微蹙眉,又觉得好笑。四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围坐在景旭身边,而包房里唯一一个衣着完整的人也正是他。见有人进来,已经被酒精和K粉彻底麻醉的景旭显得有些迟钝,看清来者后,他只是微微点头,并没有起身。
金永裕挥挥手,女人们识趣地各自寻找自己的衣物,草草穿好后,依次离开了包房。
金永裕坐在景旭身边,看看他面无表情的脸,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把目光投向包房里不停闪烁的液晶电视上。白种女人在黑人男子身下歇斯底里地叫喊着,虽然刺激,但也很快就让人索然无味。
“爽么?”金永裕点燃一根烟。
景旭依旧呆呆地看着屏幕,隔了好久才微微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好玩。”金永裕从西装内兜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酒桌上,“老板给你的。”
景旭的眼珠缓缓地转向那个信封,停留了几秒钟后,又扭过头去,几乎难以觉察地点了点头。
金永裕笑笑,按熄了烟头,站起身来说道:“开心点。老板还是赏罚分明的。”说完,他就拉开包房的门走了出去。
这时,一直只用点头表达意愿的景旭突然开口了。
“我要女人。”他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再换四个。”
金永裕站在门口愣住了,随即就简短地回答道:“好。”
然后,他关上包房的门,转身对门口的服务生说:“再给他找四个小姐,不要刚才那四个。”
“啊?”服务生面露难色,“金哥,小姐们说景哥玩得太狠了……都抠出血了……”
金永裕没说话,抿起嘴看着服务生。后者在金永裕的目光下慌张起来,最后倒退几步,垂下眼睛说道:“我现在就去安排。”说罢,就沿着走廊一路小跑而去。
金永裕哼了一声,刚要走,衣袋里的手机就振动起来。他按下通话键,只听了几句,脸色就变了。挂断电话后,他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老板,”刚一接通,他就急不可待地说道,“‘笼子’那边有情况!”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两点,这条本来就人迹罕至的路显得更加幽静。方木捏扁空烟盒,拎起背包,起身下了吉普车。
百鑫浴宫周围已经长起了密密麻麻的荒草,脚踩上去,刷拉刷拉的声音在午夜里显得更加清晰。偶尔响起清脆的碎裂声,估计是踩到了废旧的玻璃碴。每到这时,方木就会驻足四顾,仔细倾听周围的声音。然而周围一片寂静,除了远处隐隐的犬吠之外,再听不到半点声息。
方木缓步来到一面窗户前,伸手从背包里掏出破窗器。他把吸盘固定在玻璃上后,用玻璃刀割出一个直径约半米的圆形,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玻璃取下。刚拨开那厚重的窗帘,方木的手就停了下来。
穿过那布满灰尘的绒布,方木摸到了冰冷的铁条。不出所料,窗子里还有护栏。
方木把破窗器卸下来装好,起身绕到楼后。那里有一座一米多高的室外平台,平台南侧是一扇铁门,估计是后厨的位置。
方木拧亮手电,只见一根粗粗的铁条横贯在铁门中间,一把大铁锁加于其上。方木掂掂铁锁,感觉满手的锈蚀与冰冷。方木从背包里取出撬棍,插进两条锁臂里,用力扭了两下,铁锁应声而开。
方木立刻蹲在原地,确认四周无人后,才轻轻地拉开铁门,走了进去。
进入室内,方木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十平方米左右的水泥房间里。没有窗户,四处散落着一些食品包装袋、鸡蛋壳和酒瓶。从地上摆放的煤气炉灶来看,这里的确曾是个厨房,但显然不是为了浴宫的经营所用的。
房间对面是一扇木门。方木走过去,试探着拉了一下,木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一阵寒气扑面而来,前方似乎是更大的一片空间。
方木边走边用手电四处照射,脚下是一段四阶楼梯,下面则是一个二百平方米左右的大厅,从地面中间的两个方形大坑来看,这里应该是浴池。方木一边走,一边留心脚下的水泥块和木条。室内仍然是一副刚刚竣工的样子,甚至都没有清理一下。
走到大坑边,方木随手向坑里照射了一下。所谓的“浴池”,里面甚至连瓷砖都没有贴,只是用水泥草草地抹平了事。借助手电筒的光芒,方木看见浴池底部胡乱堆放着一些草垫和被子似的东西,他的心里一动,抬脚跳了下去。
刚一落地,方木就感觉自己踩到了一堆软绵绵的东西,仔细一看,是卷在一起的,脏得分不出本色的被子。方木蹲下身子细细翻看,又拽出草垫中的几根草,用手指捻了捻。
略有潮湿,但并未腐烂。
方木站起身来,皱了皱眉头。这里显然曾经有人住过,但肯定不是当时建设房屋的工人,否则在这么潮湿的环境下,几年时光过去,那些草垫早就腐烂了。方木看看废墟般的大厅,无论是谁住在这里,境遇肯定都凄惨无比。
方木从坑边随手拽过一根木条,翻动着那些破烂的棉絮。因为潮湿,草垫和被子都沉甸甸的,即使在如此的低温下,仍能闻到一阵阵刺鼻的味道。几分钟后,方木挑起一块破烂不堪的布片,在手电光下,破布上仍有些桃红色依稀可辨。这应该是一件衬衫,从尺寸上来看,它的主人似乎身形娇小。
方木扔下木条,咬了咬牙。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里曾经住过的就是那些被拐卖的女孩。
浴池北侧是一段未封闭的楼梯,方木跳出大坑,沿着楼梯上了二楼。二楼的情形和一楼差不多,遍地是建筑垃圾。中厅的位置是一大片空地,貌似休息大厅。四周则是一圈小房间,估计是做包房所用。方木逐一查看过去,除了一个简易的卫生间之外,其他的房间都大同小异。转入东侧走廊时,眼前的情景却大不一样。
相对于其他地方,这里要乱得多。破碎的桌椅、酒瓶随处可见。一段钢架从开裂的天花板上垂下来,泛着幽幽的寒光。手电光从墙面扫过,只见上面布满了痕迹。方木凑过去,能看出有些是砍刀、铁棍之类砍砸出的痕迹。而其中一个圆洞,显然是弹孔。在一面墙上,方木发现了一片干涸的褐色液体,看上去仍有黏稠的质感。从高度分析,应该是头面部遭重创后,血液喷溅上去形成的。
方木在四周扫视了一圈,又发现了不少血迹。他的手有些抖。很显然,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恶斗。而喷洒出如此多血液的,无论是一人还是数人,必有伤亡。
至于伤亡者可能会是谁,方木不愿去想,他强迫自己迈开脚步,继续查看下一个房间。
刚刚把手电光投射到房间里,方木的眼前却突然一暗,一个人影出现在面前,双手平端,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
中埋伏了!
方木立刻关掉手电筒,转身避开门口,后背死死地贴在墙壁上,同时在背包里疯狂地翻找着。当他把撬棍握在手里的时候,才意识到手心里已经攥满了冷汗。
他同时也发现,对方并没有开枪,甚至都没有移动。
眼镜顺着汗湿的鼻梁滑下来,方木用手扶扶眼镜,拼命让自己骤然急促的呼吸平复下来,同时竭力倾听对方的动静。然而对方似乎很有耐心,始终默默地站在房间里。
方木忍不住了,大喝一声:“谁在里面?放下武器出来,我是警察!”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在墙壁间弹来弹去,最后渐渐微弱。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十分钟,或者更久。
对方始终没有回应。
方木渐渐感觉蹊跷,如果对方设伏,应该不止一人,耽搁了这么久,同伙应该早就过来了。而且对方刚才明明有机会开枪,为什么却不动手呢?
方木心一横,蹲下身子,悄悄地挪到门口,转身,猛地按亮手电筒向斜上方照去。
对方的脸被罩在强光下,方木本打算趁此机会把撬棍甩过去,打他个措手不及,然而当他看清那张脸后,却忘记了所有的计划,只发出一声惊呼。
那是一张死人的脸,尽管他半睁的双眼已暗淡无光,尽管整个面部已经肿胀变形,尽管一道横贯脸颊的伤口已经像小孩的嘴唇一样外翻开来,方木还是认出那就是丁树成。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谁杀死了他?
是杀人灭口还是因为身份暴露而牺牲?
太多的问题一下子涌入方木的脑子里,他愣在原地,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后,急忙收好撬棍,疾步走到丁树成的尸体旁,用手电筒上下照射着。
丁树成应该已经死了很久了,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只不过近期的低温延缓了腐烂的速度,从他的尸体上,仍然能看出死前的惨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