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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华沿着太液湖回走,回到了承光殿。
承光殿外立着三名男子,腰悬禁卫军令牌,却是江湖人打扮。为首一人身形瘦削,蛇一样的三角眼,皮肤干裂如树皮。其余两人一僧一道,一胖一瘦。
年华认得,正是宁湛招延的江湖高手中,武功最顶尖的三名:澹台坤,无色僧,蓬莱真人。
年华不喜欢这三人,他们眼神浑浊阴诈,一看就非善类。尤其是澹台坤,总让她如遇毒蛇,浑身不舒服。三人见到年华,行了一礼:“参见年主将。”
年华略一点头,径自进入承光殿。年华走进御书房时,宁湛正坐在御座上出神。他逆光而坐,看不清面容,眼神深邃如井。
宁湛看见年华,深邃如井的眼神变得清浅温柔了许多,“年华,你怎么才来?”
御书房中没有外人,年华也就没有拘礼,淡淡一笑,道:“迷路了。”
宁湛笑了笑,牵起年华的手:“你最近总有些心不在焉。算了,今天我找你来,是为了今春冠礼的事。我们去观星楼看看。”
梦华制例,男子二十岁行冠礼,天子、诸侯为了早日执掌国政,大多提早行礼。宁湛身入天极君门,十八岁才返回玉京承鼎。原本,新帝承鼎之初,就应该行冠礼,可是前年孝明帝驾薨,是岁大凶,筮日时没有吉日可以行大礼。去年恰逢景城之盟,战局紧张,六国几乎全卷入战局,又是凶年,没有吉日。今年,宁湛正好二十岁,按例当行冠礼。经过司天寮易天官占筮,今年春分之日,正是黄道吉时,宜行天子冠礼。于是,事情就定了下来。从立春开始,冠礼的各项事宜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
按照梦华王室的规矩,王族子弟行冠礼的地方不是宗庙,而是观星楼。观星楼位于皇宫中轴线的最北端,俯瞰太液湖和一座座华美的宫苑。
宁湛、年华乘龙辇来到了观星楼时,已经是夕阳近黄昏。
夕阳如血,霞光漫天。高耸入云的观星楼如一柄倒插入地的利刃,刃尖直指天际。观星楼是梦华九州最高的建筑,关于它,有着许多神秘的传说。传说中,观星楼能够通天。传说中,观星扶乩,能定天下。诸侯都深信不疑。
观星楼下,宁湛改乘肩舆登楼,年华随行,宫女太监随后。
观星楼高二十八层,取义二十八星宿,每一层对应着一方星宿。每层楼高十米,仿如殿堂。观星楼占地面积极广,几乎和上林苑相当,除了祭祀上古神明的大殿外,每一层楼按九宫方位,分布着九十九间房间。
从高空中俯瞰,观星楼的主楼连同其附属建筑,仿如天机玄道中的五芒星图。在夕阳如血中,环形中的五芒星如魔咒一般,流转着幽幽离离的暗光,沟通着虚幻中的某一隐秘时空,昭示着某种冥冥不可测知的天意。
观星楼内,上下楼的石阶位于右侧的塔楼,呈螺旋状屈曲分布,仿若神秘的轮回。
夕阳由天窗洒入,赤练般铺在石阶上,年华每上一步阶梯,都仿佛踏在火焰中,灼灼透骨,心却生寒。偶尔,宁湛会进入某一层供奉上古神明的大殿中瞻仰。大殿的地面不知是用什么材质铺就,竟然落步无声。一群人走进去,万籁无声,寂静如死。一幅幅雪白的鲛绡布幔随风摇曳,上面绘着未完成的浩渺星图,更像是招魂的白幡。每一层楼的房间错落分布,门扇紧紧关闭,隔断了门里、门外两重世界。
观星楼每一层的九十九间房中,一半供司天寮的占星师及其门人居住,一半作为琅環福地,收藏观星卜筮的道具、记载天文的珍贵古籍、与星辰有关的神秘宝器。
观星楼顶的天台十分宽敞,能容纳数百人宴饮。九日后,春分那日,崇华帝的冠礼仪式将在天台举行。此刻,有很多宫人在天台布置。
观星楼外天风浩渺,云卷云舒。
宁湛步下肩舆,与年华并立在观星楼上,看远处的夕阳云海。
年华望着环绕着楼台的,正在变幻涌动的浮云,心中有些激动:“即便是不信天命,在如此接近苍穹的地方,也不得不心生敬畏。”
宁湛道:“朕敬苍天,天必佑朕。但愿,九日后,一切如朕所愿。”
年华没能领会宁湛的话中话,道:“不必担心,冠礼一定会顺利。京畿营,禁卫军都严阵以待,不会有任何差池。”
许忠见这观星楼上风大,担心宁湛吹坏了身体,捧来了一袭镶了貂裘的金纹披风,年华从许忠手里接过披风,替宁湛披在了身上,细心地为他系好。
宁湛痴痴地看着年华,握紧了她的手,欲言又止。
“怎么了?”年华问道。
宁湛沉吟半晌,禀退了众人,才开口道:“近来,李元修有些诡异,他在朝堂上居然也不忤逆朕了,安静得像是失了魂魄。”
年华也疑惑,李元修最近确实安分得诡异。遇见年华,他也不再神色傲慢,冷嘲热讽,反而有些颓丧之气。他现在是朝中权臣第一人,皇淑妃也是后宫中唯一怀孕的妃嫔,李氏一族炙手可热,他颓丧什么?!莫非,又有什么阴谋,阳谋?
年华觉得有些累,道:“不管他有什么意图,近日内我一定会十分谨慎,让京畿营全力守卫。”
宁湛犹豫了一下,才道:“这还不够。年华,你要得到白虎营。你与白虎、骑出生入死,同甘共苦,又将自己得到的封赏全部分赠于战死者的孤儿寡母,让他们老有所依,幼有所靠。白虎营中的将士早已视你为真正的白虎、骑主将,如果你让他们反李元修,他们一定会听你的号召,脱离李元修,投效在你麾下。”
年华倒吸了一口凉气,望着宁湛,“你,要我兵变夺权?”
宁湛望着年华的眼睛,道:“是。”
年华想了想,冷静地道:“白虎营中一共十八万将士,八万出战在外。余下的十万,只有五万是从越国回来,与我出生入死的将士,其余五万仍是李元修的人。一场兵变需要流很多血,而且结局莫测。我不想这么做,除非你告诉我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
宁湛望了年华一眼,道:“理由?云风白勾结李元修即将在冠礼那一天谋逆,玄武骑、白虎、骑已经在京郊蠢蠢欲动,京畿营中的上层将领仍然忠于李元修,准备帮助李元修。这个理由够了吗?”
“冠礼那一天谋逆?!”年华一惊,倒退了几步,幸好身后有栏杆,才没有跌下观星楼。
宁湛点头,神色凝重,“千真万确。”
年华喃喃道,“明白了。我会去白虎营。”
宁湛走向年华,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道:“年华,这一次,虽然是一场危机,但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一定要助我除掉李元修,剿灭异邪道。我希望冠礼之后,我能够斩断身上的枷锁,成为真正的帝王。”
年华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目光中仍然透露着坚毅,“如果,这是你的希望,那我会努力去做。”
玉京,将军府。
退朝之后,李元修回到了将军府。在婢女的伺候下,他脱下了厚重的紫蟒盘珠朝服,换上了一身青织金云锦袍。他的眉头深深地纠结着,脸上阴云密布。他走到太师椅上坐下,喝了一口刚沏的龙井,氤氲的水雾腾起,模糊了他的面目。
“哗啦——”身后珠帘响动,李元修没有回头也知道来的是谁。果然,眼角燃起一抹火焰般的红色,他抬起眼时,美艳的绯衣女子已经走到跟前,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绯衣女子妍若一枝春海棠,但是在李元修看来却不啻于一条美人蛇。自从在河西接到圣浮教的密函,要他急速回玉京,共议‘大事’时,他就知道自己继将年华引入白虎营之后,又做了一件不可挽回的错事:他不该和江湖势力有染。
李元修原以为,这些闲散的江湖人即使身怀绝顶的武功,惊人的异能,也终究只是草莽之辈,成不了什么大气候。所以,他才放心地和苏氏兄妹结交,与异邪道勾结,以为自己多了一枚棋子,一柄利刃。之前,这一枚棋子也确实让他步步皆赢,在权势勾斗中一帆风顺;这一柄利刃也确实为他披荆斩棘,铲除了许多异己。但是,现在情势陡然逆转,棋子反客为主,反而将他摆上了棋盘;利刃反刃相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李元修望着绯姬,神色难看地道:“本将军已经按照你的要求,让玄武骑、白虎、骑在城外严阵以待了。青龙骑在河西平乱,无法调回。朱雀骑跟随清平郡主在紫塞边疆驻守,也无法调回。京畿营中,主将虽然是年华,但高层将领仍然听命于本将军。对付禁卫军、羽林卫、和京畿营中的年华党羽,玄武骑、白虎、骑绰绰有余了。”
“做得很好。”绯姬笑道,她伸出纤纤玉手,摊开,莹白的掌心中躺着一粒淡黄色的药丸:“这是今天的解药。”
李元修急忙接过,吞入口中,和着茶水咽下。自从中了名叫“鸦雏”的毒,他就一直被异邪道控制着。每天,绯姬会来给他传达口信,让他去完成圣浮教主的命令。他完成了,则给他一日剂量的解药;不能完成,他就会受鸦雏毒发之苦。
李元修是何等厉害的角色,岂会甘心任人控制?他曾经试图过扭转局势,方式或明,或暗,手段或钢,或柔,可惜他的一切手腕,一切心计都步步落空,只剩下一颗心渐渐沉入绝望。在一切的反抗都没有用时,他曾经试图破釜沉舟,拼着毒发身亡,违逆圣浮教主。但是,绯姬却不让他毒发致死,最后是他自己受不了毒发时万蚁噬身,火油煎心般的痛苦,低头妥协。
从执棋子的手沦为被执的棋子,李元修开始为圣浮教主办事。李元修在奉命做事的同时,也看清了自己被迫做的一切事情结成了一个多么完美,多么残酷的罗网,环环相扣,杀机四伏。一子行错,满盘落索。他很后悔,他错得那么离谱。从一开始,在他以为异邪道尽入他彀中时,他就已经入了圣浮教主的彀中。圣浮教主的野心并不是玩笑,这玉京,只怕是要变天了……
如果置身事外,好赌如李元修倒是愿意为这未定的乾坤押上一注:传说中帝星入命、紫微临世的弱冠帝王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异邪道之王,究竟谁是九州之主?可是,现在,身中剧毒的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跟着解药走。如果没有女儿入宫为妃,身怀龙子的事情,李元修觉得追随异邪道也未必就是绝路。可是,现在,如果玉京变了天,女儿必是死路一条,如果谋逆失败,李氏又必会被诛九族。细想这些,他如何能不纠结,不烦心,不担忧,不绝望?
罢了,一切听天由命吧!
李元修叹息一声,神色颓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