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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 周王备齐粮草辎重, 集合王师,命王子跃代自己南下伐楚, 以匡王道。
周国上一次的对外战争,还要回溯到十七年前周王发动的那场伐戎之战。因武道多年不修,战车陈旧,从府库里拖出之时,有些轮彀甚至因为腐朽而脱落, 但好在这两年, 鉴于郑国割麦之辱,王子跃一直有在练兵, 到了最后,虽集齐周国之力,亦只能凑出战车两百乘,兵马两万人, 但好在这两万士卒当中少有老弱, 多为青壮,平日亦有操练, 到了出征那日, 洛邑城外的旷野之地, 绣着蛟龙的旗帜迎风飞舞, 士兵身穿擦的雪亮的铠甲, 手执磨出锋芒的刀戈, 以百人为伍, 整齐列队于战车之后,气氛庄严而肃穆。
周人已多年未再经历如此的战前发兵情景了。今日无数人从城中涌出,亦有无数人从王城的四面八方赶来,为的就是亲眼目睹王师之盛,盼望年轻的王子,能为这个世代的周人,再次带来先祖之辈那足以令人热血沸腾的曾经真实存在过的荣耀。
当王子跃身着铠甲,高高立于战车之上,缓缓出现在周人视线里的时候,洛邑的原野鼎沸了,周人用以表达赞颂和祈胜的欢呼之声,响彻四野。
阿玄和息后同乘玉辂车出城,亦送跃至此。
今日天气很好,头顶的太阳灿烂极了,即便坐在车中,光线亦是足够耀目。
阿玄微微眯着眼睛,远眺着跃的身影。
他从战车上下来了,朝着周王所在的礼台大步而去。
他穿过巫觋的祭坑,来到了周王的面前。他的头顶,是一面迎风飞舞的饰了九条流苏的巨大白色王旗。他在王旗之下下跪,双手接过了周王赐下的代表王权的王剑。
他转身,拔出长剑,向列队于前的周国军队和四野的周人致意,军队和周人回以他震耳欲聋经久不息的欢呼之声。
吉时至,一堆堆的烽火次第燃起,在沉闷,却又带着种仿佛能够撼动人心的力量的角声之中,旗人拔旗舞动,这支由两万名周国青壮组成的王师,背负着周人对于荣耀的期待,开始朝着南方迤逦前行。
跃转身,朝着息后和阿玄所在的方向走来。
阳光当头而下,映的他肩头甲胄闪闪耀目,他神色凝重,步伐亦迈的很是稳重,完全看不出来,他如今不过刚满十七岁而已。
未等他行至车前,息后便下了车,等待他的到来。
快到近前,跃加快了脚步,息后亦迎了上去。跃辞行,息后面带笑容,双手却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凝视着他,半晌,只道了一句:“母后等你归来。”
跃郑重拜别,息后点头:“知你和你王姊有话,母后先回车中了。”
她面上笑容更甚,但转过脸的一刻,阿玄却分明看的清楚,她眸底隐隐已有一层水光浮现。
阿玄心底的那根弦,仿佛再次被触了一下。
她知息后已接连数夜无眠了,临了到了这一刻,除了为儿子感到骄傲,她的心里,更多的恐怕还是牵挂和担忧。
跃尚未出征,做母亲的,便已开始记挂了。
阿玄目送春扶息后登上玉辂的背影,压下自己心底忽涌出的此刻不该有的一丝感伤,转头,含笑望着跃。
从周王宣布助力沈国对楚用兵的那天开始,跃便忙碌个不停,阿玄也已有数日没有见到他的面了。
才短短不过几天功夫,她的阿弟便犹如换了个人似的。他不再是阿玄熟识的那个人后仿佛总是带了几分郁色的翩翩如玉美少年,他皮肤变的黑了些,两侧面庞仿佛也往里削了进去,一身戎装,目光明亮,立于她的面前,从头到脚,全然的精气飒爽之姿。
“阿姊,我这便走了。”
跃笑着对阿玄说道。
从周王决意伐楚,诏令周国全境,周人群情激昂振奋,王命再不可能收回的那一刻起,跃便默认了这个事实。
他没有埋怨,更无半句哀怨退缩之语,一直忙于各种战前动员和预备。
跃有能听人言,始终保持清晰的一个头脑,但一旦事成既定,即便非他所愿,也绝不会怨天尤人,而是付出全部努力,以期达到最好的结果。
这就是阿玄喜欢自己这个阿弟的原因。
她注视着他:“你多加保重,遇事多与怀老将军商议。”
此次王师出征,王子跃代表天子为帅,随同王子跃的,还有周国老将军怀毅。
怀毅父祖俱是周国上大夫,入为相,出则拜为将,曾为周国立下大功,被封于怀。怀毅亦是难得的将帅之才,当年周王伐戎,诸侯战前离心,倘若不是怀毅以一己之力苦撑战局,周王险些便被戎人俘虏。但王师回朝之后,周王非但没有封赏于他,反而将败责归到他的头上,降他为下大夫。当时有别国欲请怀毅,但怀毅始终忠于周室,宁愿赋闲,亦不愿另就。跃这几年常去拜访怀毅,尊他为师,怀毅亦喜王子,不遗余力地教授跃以兵书阵法。时隔多年之后,王师再次出征,王子跃再拜怀毅为将军,老将军亦欣然从命。
跃点头。
阿玄面露笑容:“去吧,我与母后等你胜仗归来。”
跃向阿玄颔首,转身欲走,略一迟疑,回头看了眼阿玄,又低声道:“阿姊,我知你担心。你放宽心吧。怀老将军亦说,王师虽弱,然有晋国雄兵,只要联军行动一致,便能与楚一战。此战虽非我愿,然事既不可改,国民又对我寄予厚望,我岂敢有半分懈怠?必全力以赴。”
阿玄笑:“此战必胜!等跃归,阿姐再亲来城外相迎!”
跃亦笑,眼眸晶亮,点了点头,转身匆匆而去。
阿玄一直目送他的背影远去,渐渐和向前移动着的队列融合在了一起。
她慢慢转身,看到息后的目光,依然还投在他方才身影消失的那个方向。
“此仗,王师当得胜吧?”
回城的路上,一直沉默的息后忽然道了一句,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问阿玄。
“王师当胜。”
阿玄握住息后微微泛凉的手,用能说服息后,亦能说服自己的语调,慢慢地应道。
……
半个月后,王师抵达共,在那里,与道国、房国、柏国三国军队汇合。
晋军亦取便道南下,一路需穿数国腹地,那些国君虽不愿,然晋人有襄助王师之名,不敢拒,又忌惮晋国兵马之盛,一路相送,晋世子妫颐统领的千乘之军便如期抵达,五方汇合,战车共计两千乘,士卒近二十万,以王子跃为帅,挟浩大声势,朝着已被楚占领的两百里外的沈国行军而去。
初五,王师联军与楚国一股先行军队首会于洪,大败楚军。
初十,联军行军至厥貉,遭遇楚军大股军队抗击,一番激战过后,联军取胜,楚军后退,防线亦随之后退。
二十日,联军继续高歌猛进,推至沈国都繁阳,夺回城池,楚军被迫放弃沈国,退回到了楚、沈两国交界的狐丘。
……
胜利的消息,不断飞传至洛邑。
周王喜笑颜开自不必说,
息后从跃走后,夜常难寐,原本被阿玄调理的渐渐康复的身体又有些坏了下去,前些日不慎又吹了风,染了寒气,便又卧病在床,好在胜仗的消息渐次到来,加上阿玄用心侍药,息后的病情终于有所起色了。
然,阿玄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再过些天,又传来了新的消息。
王师联军意欲攻破狐丘,继而推向从前被楚国占领的白国、息国之地时,遭遇到了楚国的强力反击。
楚国经营狐丘多年,筑有方城,坚固无比,联军虽来势凶猛,但毕竟长途跋涉,一个月内又接连打了数仗,后继难免乏力,数次正面交锋之后,各有胜负,双方便各守阵地,不再轻易主动出击,局面呈胶着之状。
……
一转眼,从跃统领王师出洛邑至今,已经过去了三四个月了,时令也从冬入春,日渐变暖。
洛邑城外的野地里,到处泛着新绿,王宫的庭园之中,亦是花粉叶翠,暖风袭人。
到处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
但阿玄的心情,却没有感受到半分春意所给人带来的喜悦和希望。
她刚刚得知了一个消息,很是不好的消息。
就在联军与楚军陷入僵持作战的紧要关头,妫颐突然决定撤出一半军力,由他亲自带着先行返晋。
……
王师和楚军在相持了大半个月后,楚人借着地利,调集战车士卒,主动向联军发动攻击,双方战于栎。就在王师渐要取胜之时,妫颐忽得到一个来自晋国的急报。
从前被赶至箕地软禁的公子产,疑似得到郑伯的支持,竟从箕地逃脱,随后召集了一群旧日之臣,大摇大摆地回到晋国国都绛,一度被架空了权力的晋侯发诏废黜妫颐世子之位,封公子产为世子,并下令,不得让妫颐返回晋国。
妫颐闻讯,心急火燎,权衡之下,也顾不得对楚之战了,当即便要领兵返晋,遭到随军的齐翚的反对。
齐翚劝他说,如今联军局面正好,倘若半途而废,实在可惜,不如暂时不管晋国国内,先集中精力将此仗打好,若能胜楚,到时挟着兵威,借天子之名,再领兵回晋平公子产之乱,亦是不迟。
妫颐一开始,是被齐翚劝住了,决意先打好此仗,但随他同行的心腹詹吉私下却苦劝他尽快返兵平叛,称齐翚不过是想借晋国之力尽快夺回息地,全然是为他自己谋划,半点也不考虑妫颐的处境。
“有晋侯助力于公子产,世子倘再不回兵自救,息国或可复立,然不久之后,晋人将只知世子产,而不知世子颐!”
妫颐被詹吉的一番话说的冷汗涔涔,踌躇良久,终于做出决定,当夜召了王子跃、齐翚以及道侯、房侯、柏侯齐聚,称晋国国内情势危及,他已决意先行返晋自救,但鉴于先前之约定,不将全部兵力撤走,留一半继续在此,待晋国平叛之后,必再来协同作战。
妫颐既下决定,当夜便点了一半兵马随同自己连夜北上返晋,留晋国将军韩服统剩下人马,协同王子跃继续对楚之战。
此次王师联军,多半的兵力都来自晋国,妫颐仓促间带走了一半人马,王师原本的排兵布阵立刻陷入被动,且长久作战,军士已露疲态,王子跃便听取了怀毅之言,决定将兵力收缩,暂时先退至沈国境内,稍作休整,以待后续机会,不想却遭到韩服的反对,认为此为示弱之举,竟悖逆王子跃之命,带领晋军和道、房、柏三国联军,主动向楚军再次宣战。
联军此役大败,被楚军打的丢盔弃甲,战车亦损失过半,终于仓皇退守沈国。
双方攻守之势,因此一役,发生彻底的逆转。
面对楚军的咄咄逼人,联军内部,也不可避免地迅速开始分化,道、房、柏三国,先后瞒着王子跃,悄悄将主力撤退,只余不到千人的军队做做样子。韩服受伤卧床不起,残余晋军亦是人心惶惶。
周王之所以时隔多年之后,再倾举国之力,发动这一场伐楚之战,起因,全是因了妫颐的游说。
王子跃心知,从妫颐领兵离去的那一日起,这场开头看似甚是轰烈的伐楚之战,便已注定,将要以失败而告终了。
妫颐想必对此也有所准备,故带走的,全是精锐之师。他留下那一半兵马,想来不过也只是为了全他一个信义之名罢了。
……
五月,沈国那片名为大冥的旷野地里,处处野花,景色宜人。
这是一年当中最为美丽的初夏时节,但这片土地之上,此刻,却正在上演着一场杀伐大战。
就在小半个月前,楚军趁着联军人心不齐,重兵来袭,道、房、柏三国略做抵挡,便返兵撤退,晋军失了主心,毫无战斗力可言,正当人心惶惶之际,老将军怀毅临危受命,站出来统领着剩余的数万周国士卒和晋军,一番苦战,终突围而出,撤至沈国与陈国交界的大冥,本想在此稍作整休,再定后策,却没有想到,陈侯暗中早已投靠楚王,发动进攻,不久楚国追兵亦至,王师陷入前后夹击,战况艰难。
大战已经持续了半日,王子跃早下了战车,与士卒一同浴血而战,受他的鼓舞,士卒奋不顾身,杀的红了眼睛。
然即便如此,双方实力实在过于悬殊,周人不断地倒下,包围圈变得越来越小。
一匹快马穿过正在厮杀的人群,马上之人挑开一个楚人,冲到了王子跃的面前,翻身下马。
他已白发苍苍,面髯之上,亦染满鲜血,神色焦急万分,正是老将军怀毅。
“王子!速上马,老夫派人护送王子杀出重围。此处剩余之事,交由老夫便是!”
王子跃此刻头脸亦染满了血色,双目通红,早不复往日的清雅模样。
他仿佛没有听到,咬牙,一把推开了老将军。
老将军嘶声道:“王子!我可降,士卒亦可降,然汝为周室王子,未来之天子,汝绝不可落入楚人之手受辱!怀毅无能,有负王子所托,王子若还不走,怀毅便只能以死谢罪!”
他举起手中那把染满鲜血的刀,举到了自己的脖颈之上。
跃神色僵硬,眼角若有血泪迸出,转头,瞳仁中映入了一道利箭,正朝这个方向破空而来。
跃朝老将军扑了过去,将他推到在地,自己却是闪避不及,“噗”一声,利刃入肉,跃胸前中箭,身形一僵,整个人随即后仰,倒在了地上。
他双目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影影瞳瞳,仿佛蒙上了一层红晕,耳畔的声音也如潮水,忽远忽近。
忽然,模模糊糊之间,响彻在他耳畔的声浪渐渐变得清楚了起来。
他仿佛听到远处又传来了新的厮杀和呐喊之声。这声浪如同狮虎所发,充满了震慑人心的力量。
想必是楚军后援又至了。
跃在心中如此想道。
“王子——”
模模糊糊之间,他仿佛又听到有人在近旁高声呼唤自己。
跃本已非常疲倦了,他已接连数个日夜无法入眠,此刻这般倒地,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生出了就此闭目睡去的念头,但很快,伴随着那阵厮杀和呐喊之声,他又清醒了过来,知自己不能睡。
他是周室王子,未来的天子,即便战败,甚至死去,也不能让敌手耻笑。
他紧紧地咬舌,剧痛之感,终于令他完全苏醒了过来。
他一把拔出了插在胸前的箭,任血溅流,亦不用人扶,推开近卫,自己以剑尖撑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看向方才那阵令他苏醒过来的呐喊厮杀声的源头方向。
他看到一支陌生的军队,如同神兵从天而降,加入了对楚的作战。
甲兵锐不可挡,如同一柄利刃,迅速便撕破了楚军和陈军联合起来的包围圈,毫无防备的楚人和陈人被杀的豕奔狼突,四下逃散。
一面黑色大旗,渐渐地出现在了王子跃的视线里。
大旗随风狂展,上绣狡龙,张牙舞爪,有一玄甲男子,高坐于战马之背,朝着他的方向疾驰而来,转眼便到近前。
跃惊呆了,双目定定不动,握剑的那只手,微微颤抖。
庚敖停在了他面前,勒马,转过脸,居高看了跃一眼,淡淡道:“王子,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