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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凤凰涅盘
木英睁眼松手,轻轻挪下床,又急忙帮小乐把被角掖好,边披衣服边快步走出房间。刚一拉开屋门,随着寒风扑入,一个高大人影挟杂着浓烈酒气踉跄倒来,急伸手扶去,微晃两下,才撑住了耿正阳。
“没事,我没醉,不用扶我。”
声音微带着暗哑,咬字模糊,低低沉沉,不复白日的清冷,倒似含了些任性和撒娇在里头。
木英明白,他是真醉了,照着以往,闪身进屋,绝不会多话如孩童嘟囔。压在肩头的身体重愈百斤,沉沉往下坠,一颗脑袋左右晃动,直往肩下滑去。
她双手搂腰,弯着脖颈,腰腿使力,努力站稳不致往后栽去,瞥一眼房门,侧着身子搬动脚步,往内室移去。他长手长脚,身体又比她高出一个多头,现在整个身体半倒在木英身上,不自主随着她往侧移动,腿脚僵硬半拖在地上,两只长手挂在她身侧,轻轻晃荡。
没几步路程,木英却走出了一身大汗,终于拖到床边,半侧着腰,把他往床上放去。
“英子,对不起。”
很轻!很含糊!
这一声却似惊雷打在头顶,木英一下僵住了。耳边的热气滑过,耿正阳仰面躺倒床上,重重陷入被中,双脚还垂在床下,人却打起了呼噜。浓郁酒气随着热意弥开,满室酒香,醺醺然中她盯住了他的脸,伸手拉了下耳朵,听错了吧!错了吧!
木英出生时就没有哭声,产婆倒提着双脚在屁股蛋上狠打了几下,打得木英娘心疼得都攥紧了被单,也没能出声,最终产婆伸手在鼻前探了好一会儿,才皱眉对她娘说,这丫头估计是个哑的。
从没能开口说话,可她耳朵却灵,一般细小的声都能听得清。
木英呆呆地望住耿正阳,借着窗外微弱雪光,枕上的脸庞棱角分明。浓黑的眉毛皱得似要打结,在睡梦中都没能放松,平日里那双黑沉沉的眼此时合着,关住了无数失意、委屈、不解、愤恨,一管鼻子此时泛着红,厚薄适中的唇瓣紧抿着,跟耿小乐一样,牵动腮边肌肉都有些僵了。
心底里有个声音喊着没错,没听错,他确实说了!木英,耿正阳跟你说对不起了!这些年了,他终于跟你说对不起了!
虽然从没出过声,可此时,木英还是下意识,猛抬手捂住了嘴,眼泪噼啪滴落下来,声声都似在地上砸出响来。
拎了热水瓶,倒出大半盆水,木英细细给耿正阳擦了手脸,帮着脱下衣裳裤子,摘了鞋,拉过被子盖上。收拾过,她才重新回到小乐床上,搂着小乐深深睡去,十几年了,终于能好好睡一觉了。
“小哑巴,这地瓜,是你偷的。”一七八岁红衣女孩迎上两步,拦下对面之人,伸手一指,喝道。
扎着两小辫的小女孩闻言一愣,随即摇头,手上地瓜握得紧紧的。
“她家没种地瓜,这地瓜肯定是她偷的,说不好偷得正是你家的呢!”红衣女孩身边,一身青衣黑裤的女孩讥笑一声,上前推了把小女孩,瞪眼道,“把地瓜交出来,不然我们告诉村长去,说你是个偷东西的贼。”
小女孩身子晃了晃,后退一步站稳了,睁着大眼睛望住两人,拿着地瓜的手往身后一藏,转身撒开腿跑起来。
“哼,还想跑!追,把我家的地瓜抢回来!”红衣女孩一挥手,率先迈开了步子。
“好。”青衣黑裤女孩答应一声,跟了上去。
小女孩五岁左右,个头又小,哪跑得过两个七八岁的,没几步,就被身后两人揪住了衣服。一人抓手,一人按住小女孩,使劲想从她手里抠出地瓜来。
小女孩紧咬着牙,硬挺住小身子,反背的手挣扎着藏到胸前,紧紧护住地瓜,另一手乱挥,想着推开箍住她的人。
“小哑巴打人!”青衣黑裤女孩脸上被挥了下,不疼却让她更恼火,拉开嘴嚷嚷起来。
“贼哑巴还打人了!快把地瓜给我拿出来!”红衣女孩瞥一眼青衣黑裤女孩,转回头,见掰不开小女孩的手,竟低头往她手上咬去,一使劲,丝丝咸味流近嘴里。
小女孩全身一震,手上吃痛,再握不住地瓜,松了开来,另一手拼命挥舞起来,身子往上窜起,乱蹦乱跳,眼泪跟着哗哗下来。
青衣黑裤女孩竟压不住她小身板,被挥了开来。红衣女孩吃到血腥味,有些吓愣,口一松,被推了个跟头。
小女孩一手捂住伤处,双脚不停乱蹦,眼泪如瀑,就是没有一丝哭声出来。
“你们在干什么!”一声清脆的男童声音冷冷响起,虽还稚嫩,隐隐已有威严,“宋晴仙,别让我看到你们欺负人!”
“小哑巴偷地瓜,还打人。”被喊宋晴仙的红衣女孩爬起身,抢先说道,指指滚落在田埂下头的地瓜。
青衣黑裤女孩不停帮着点头,又跟着露出讨好笑容,“正阳弟弟,你干啥去?”
男童不理,走近两步,拉起小女孩的手,手背上一圈深深牙印,已被咬破皮,正有鲜血渗出来。他转头狠狠瞪一眼两人。两人微一委缩,宋晴仙咬咬嘴唇,嘟嘟囔囔,“谁让她偷地瓜了,被我们抓住了还不交出来。”
青衣黑裤女孩望一眼男童,动了动嘴巴,没敢出声,耿正阳,虽然才七岁,可他能打得过十一岁的铁蛋,村里的男娃子差不多岁数的都听他的,自家哥哥可说了,别惹他,他打起人来可疼了。
“你偷地瓜了吗?”耿正阳认真望住小女孩,问道。
眼睛又大又圆,水润润蕴着光,就像村头的那口大井,爹不让她靠近,可她偷偷凑过去瞄过一眼,闪亮闪亮的,好像另一个天,那么深那么远,远得她使劲踮脚也够不着,可心里还是喜欢,那样的好看啊!小女孩一下忘了手上的疼痛,抬头呆呆望住男童,一眨不眨。
“疼傻了?”耿正阳嘴角弯起,轻轻笑了,低下头往小女孩手背牙印处轻轻吹气,呼……呼……
痛麻了的地方被温热的风吹过,又泛起辣辣的疼。小女孩跟着低下头,只见到两排睫毛又长又密,微微翘起,忽扇忽扇,把她的心也扇高兴了。
疼……真疼……
木英一甩手,使劲一蹬腿,努力睁开眼。烘热,呛鼻,透不过气来,看不到屋顶,全飘着浓烟。连眨了眨眼,浓烟?喉咙发痒,火辣火辣,眼泪不由成串滑落。尖锐疼痛从右臂、右腿上传来,视线往下,床上、身上已着起大火。
啊……她张嘴惊骇大叫起来……可怜无声……猛坐起来,一侧身拉掉烧着的被子,小乐身上已着了火,又扑又打,扑不灭,打不掉,眼泪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多啊!堆在眼眶里,害得她都看不清了!扑灭一小片,更大的火团燃烧上来!
扑灭!扑灭!一定要扑灭!小乐!妈妈不让你有事!你快醒醒!快醒醒!我们快要过好日子了!小乐!你不是说想看春节联欢晚会吗!妈妈答应你,马上帮你去买电视机,我们家也看春节联欢晚会!小乐,你别睡了,快起来,快起来!小乐,你不是想让爸爸陪你放爆仗吗?爸爸回来了!他回来了!你快起来,快起来,跟爸爸一起放爆仗!
乓……乓……震耳的爆仗声在耳边炸开,火势一瞬窜起一米多高。被子全着火了,柜子也着火了,椅子也着火了,衣柜也着火了,处处都是火,眼前全是火红。
喉咙收紧,又想咳,又想使劲呼吸。木英紧搂住小乐,跌跌撞撞翻下床,扑到隔壁床上去推耿正阳,用力推,用力推,可火焰中他再没动一下。心中疼痛难忍,她拉开嘴,拼命呼吸,耿小乐在她怀中已成火人。
疼痛蔓延上来,好似浑身的血和泪都被烤干了,双腿再无力支撑,身子倒下。不行,不行,不能死,小乐不能死!木英微睁着眼睛,一手搂住小乐,一手撑地,往窗口匍匐去。
一步……两步……只要到了窗口,就能把小乐扔出去,他就能活……
到了!到了!木英搂紧小乐,爆出最后一丝力气,站起了身!这一眼,愤恨入骨……
窗外火苗比室内还要高,透过扭曲变幻的火焰,一个干瘦的男人身影恨恨站在火前,双眼阴毒地望向她,望向着火的室内。眼里透着冷笑,透着毁灭,透着疯狂……
木英的手无力垂下,身子软倒……是他……是他要她们一家三口死……
张志高!张志高!张志高!就是这个畜生!这个禽兽!是他夺了她的清白!在她如花的年纪,在她要嫁给正阳之时,在她欢喜之极时,一棍子敲下来,把她的世界敲暗了,从此,正阳离去,母亲去世,一个人带着小乐,艰难挣扎。所有的苦痛都是从他开始,从张志高开始。
好恨啊……他怎么不去死!怎么不死在牢里!如果有来世,她一定咬死他!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木英再一次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