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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家每年都会放孔明灯的,今年一个人也没有,就让她来做吧。去年做灯、放灯的那个人不在,鱼薇想着自己跟步霄做孔明灯的每个细节,就当步霄还在自己身边,就当他陪着自己坐在这张沙发上,正噙着笑意望着自己,她在这种幻想里,一点点把灯做好。
完工之后,总得写点什么,她去年写的“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当时全家团圆,幸福美满,可是好景总不常在,今年,真的不似去年了。
鱼薇陪步老爷子在空空的饭桌上吃过晚饭后,一个人来到了院子里,站在无边无际的大雪中,望着夜空,思忖了一会儿,在灯上写了两个字,“回家”。
承载着她的希望的孔明灯,亮起暖暖的晕黄,慢慢升空,“回家”那两个黑字显得无比耀眼,不管此时家里的每个人身在何处,希望他们都能快快回家。
当夜下了一场大暴雪,鱼薇睡下后,总不安稳,凌晨时分,她忽然惊醒,听到楼上传来巨响。
她踩上鞋,飞快地跑上楼梯,来到步老爷子门前,敲了敲门,听见一声“进来”,有点松了口气,开门进屋后,看见老爷子正坐在床沿上剧烈地咳嗽,地上是一个摔碎的茶杯,她又被吓了一跳。
这晚,老爷子发了低烧,不住地咳嗽,像是感了风寒,鱼薇后半夜一刻也没睡,给私人医生打了电话,医生赶来后,她陪着老爷子挂水,伺候他再次睡下,就一直坐在床边守着。
第二天一大早,人在g市的步家人都回来了,步静生和姚素娟来之前,倒是步徽先到了家。
他是接到父亲电话赶回来的,让他先回来照顾爷爷,一进家门,步徽很是惊讶,根本没听说家里出这么多事,怎么一回来,看见家里空荡荡的,人都不见了,只有鱼薇跟爷爷在家,再一看爷爷病的那副样子,他都觉得害怕。
不过一夜,老爷子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鱼薇寸步不离地坐在床边照顾,有次爷爷沙哑着嗓子,只张嘴,出不了声音,喉咙里漏气一般想说什么,鱼薇凑上去仔细听,问道:“是要坐起来?”
爷爷点点头,步徽紧接着就看见,鱼薇站起来,扶住老爷子的两侧肋下,用力把人抱起来坐着,又是给爷爷找靠垫,又是调整角度,给爷爷披好衣服,端茶倒水,就连爷爷要吐痰,她也不嫌脏,用纸接着,一下下地捶着老人家的背,让他吐干净。结果过了一会儿,爷爷忽然要呕吐,鱼薇把盆递过去时,爷爷已经把秽物吐在床上了,等爷爷吐完,她又开始帮忙擦洗、换被子。
这一瞬间,步徽觉得鱼薇更不像是自己的同辈,她像是一个长辈,亲力亲为地照顾着爷爷,而他自己,爷爷的亲孙子,都只能在一边儿干看着,不敢靠近,又手足无措,简直是个多余的人。
姚素娟和步静生匆匆赶回家来时,看见鱼薇和小徽守在床边,看鱼薇像是没怎么休息的样子,叫她下楼先去睡一会儿,步徽跟着鱼薇下楼时,才看见她的神色有了一点点的疲惫。
“你还没吃饭吧?”鱼薇回过头,问步徽,她刚才看见座钟的时间,才早晨七点。
“别管我了,你去睡吧。”步徽怎么可能再让她管自己吃饭。
“那你回头记得叫我,你爸妈可能等会儿就走,护工也还没来……”鱼薇去睡之前,交代了一下步徽,走回自己房间时,看见步徽站在走廊那端,望着自己的神色有些复杂。
可能他会觉得有点奇怪,她怎么照顾病人照顾得这么上手,鱼薇这会儿回到房里,拉上窗帘,在黑暗里想着,要是她跟步徽一样,从小到大一帆风顺,不经人事,她应该也会在看见老爷子病了时,傻站在边儿上,手足无措吧。
不可避免的,鱼薇又想起了往事,那个时候她也就十四岁,母亲的病却不是这么简单的伤风,她亲手照料着她,眼睁睁看着她一日日死去的。
鱼薇睡前,看着对面墙上“平步九霄”四个字,他的名字,这一刻,她想念步霄想到了极致,甚至有些鼻酸。
大概是因为睡前想的事太过沉重,再加上一夜劳累,鱼薇睡下后,很快就睡着了,但睡眠很浅。
窗帘没有拉严实,屋子里一半黑暗一半日光,鱼薇的梦境一重又一重,纷纷沓沓地袭来,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全是噩梦,大部分都是她之前经历过的事,她绝望地在漆黑里奔走,痛哭,企图抓住什么,确实地抓住了之后,却又发现是镜花水月,手里空空,她朦胧间看见母亲好端端在厨房里做饭,她开心地抱住妈妈喜极而泣道:“妈,原来你没生病,你好好的活着,还在家里呢,我一直以为你死了……”
但梦和梦的罅隙间仔细一想,人早就已经去世了,鱼薇不由得再次哽住呼吸,深深陷进悲伤里。
好几段是妈妈去世之前的片段,妈妈是肝癌末期离开人世的,最后那段日子,因为上消化道出血,大口大口地吐血,她又梦到那个时候的自己,病床前无力地企图为母亲做些什么,但没有用,她满手是血,全身是血,床上、地上,那血止不了地往外涌。
梦里,她又去考了一次中考,考到最后一门,她心里总也不安,强撑着一场场考试,几乎每场下来她的衬衫都是湿透的,人几乎脱水,目力所及的事物都虚了影,考完的那一刻她跑出考场,天气极热,柏油路的一切都被白茫茫的热汽扭曲了形状,狂奔回医院时,人已经没了……
病床上是空的,屋子里是黑的。
鱼薇顿时变成了一个散了线的木偶,一个踉跄扶着病房的门缓缓跌坐,天旋地转的。
她真的受不了,她觉得心像是被撕裂开一样,世界随着心一起被撕裂了。
明明知道是梦,她还是忍不住扶着门框,嚎啕痛哭起来,为什么这种事非要在梦里再经历一次?
不知道哭了多久,恍惚间,她只觉得自己的手肘被一双有力的手扶稳了。
鱼薇哇哇哭嚎着,转过头,看清楚的眼前的人,她才觉得这个看上去毫无尽头的噩梦终于要结束了,有人来救她了。
步霄神情凝重地站在她身后,扶住了她,一把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是她梦境里唯一清晰的面目,清晰到眉眼可见,宛如真实。
她哭得更凶了,扑进步霄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就像抓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三个字不可抑制地从喉咙里呕出来,那样从灵魂深处传来的声音是无望而残酷的。
“步叔叔……”她大哭道,哭声几乎要把她从内而外地翻开来:“我妈死了!我没有妈了!你能不能帮帮我,帮帮我……”
步霄垂下长睫,紧紧抱住她,抚摸着她脑后的那只手掌宽大而温热,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她的脸按在自己胸口,让她放声大哭。
不知道又喊了几遍“步叔叔”,有可能是睡着的,也有可能是醒过来了,鱼薇猛地惊醒的时候还在痛哭,哭了很久,她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在哪儿,可她无法控制自己冷静下来,她从来没有一个时刻这么需要过步霄,她现在什么都不想要,只想看见他,就像在梦里一样,只要他来了,她就有个地方可以停靠。
他从她十四岁的时候就一直陪着她了,妈妈生病时,步霄来帮自己,妈妈去世时,步霄来安慰自己,就连去公墓放骨灰盒,也是他陪着自己的。
鱼薇在这一刻有多想让步霄回来,她自己也无法丈量这份心情,她从他离开之后,就一直积攒的无助、孤独、想念,终于在这会儿爆发出来。
“你醒醒。”鱼薇还在哭,忽然一双手伸过来,摇了摇她的肩膀,她泪眼朦胧地朝床边望去,一瞬间,她以为看见了步霄,可是定睛一看,那人容貌跟他有几分相似,却分明不是他。
是步徽。
鱼薇把被子掀起来,捂住脸,她要尽快让自己平息下来,也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丑态。
步徽刚才走到她房门口来叫她,忽然听到她在喊,一进门,才看见她像是被噩梦靥住了,但她口口声声叫着的是什么他听得一清二楚。
她在喊“步叔叔”,按理来说,她不应该喊四叔这个称呼的,可是她还是逮着个旧称呼喊,她哭得很伤心,他隐约还听见她说“妈妈死了”什么的……
他从没见过鱼薇这个样子,步徽从她房里出来时,想着,她所有的样子,四叔应该都见过的,因为从很久以前,久到自己不认识她时,四叔就在帮她。
她之前跟自己说过,她从十四岁就喜欢四叔了,他当时情绪激动,根本没当回事,也没往心里去,直到今天,他似乎才隐隐明白,四叔对鱼薇来说意味着什么,是他永远也想象不到的重要。
现在仅仅是因为自己,四叔走了,她这么需要他,想念他,还在强撑,他明白自己现在对鱼薇的感情已经绝对说不上是“喜欢”了,有种更奇怪的感觉,像是陌生,又像是熟悉,但他绝对是不想看见鱼薇难过的。
步徽走到二楼,看见姚素娟在跟步静生交谈,神情凝重,他走近时,听到姚素娟说:“让老四回来吧,家里这么乱,哪是鱼薇一个小姑娘能顶得住的……”
步静生沉默着,低垂着眼睛,像是在愧疚,还没开口,就听到另一个声音响起。
“要当兵是我自己的决定,本来就不该让别人走的,”步徽路过时说道:“我去给四叔打电话让他回来。”
听到他这么一句,姚素娟顿时瞪大了双眸,眼神有些错愕地盯着儿子,步徽已经径直跟她擦肩走到阳台上,摸出了手机,他之前把四叔的号码删除了,这会儿他才觉得那是个很幼稚的举动。
就算删除了,步霄的电话他依然倒背如流,不可能忘记,更不可能屏蔽,一如血缘这东西,无论在何处、在何时,他见到步霄都得喊一声“四叔”,这是生下来就定了的事。
其实这么多次,他偶尔回家,路过四叔空荡荡的房间时,他也是无法适应的。
电话拨了出去,步徽才有点别扭,很久没跟四叔说话了,他觉得有些尴尬和生分,但电话只响了两声,就接通了。
他没说话,按兵不动,听到电话那端也是一阵沉默,接着,传来很熟悉的轻笑声,坏兮兮的,步徽听在耳里,忍不住也跟着笑了一下。
“可算是等到你给我打电话了。”四叔的声音很久没听到了,却还是老腔调、老样子,嗓音低沉,语气轻浮:“你小子终于想你四叔了?”
步徽无奈地挑了下眉,刚想开口时,走廊上忽然传来惊叫声,接着阳台门被“哗啦”一下猛地拉开,姚素娟像是一阵强风,猝然刮到这里,步徽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跑进来,有些疑惑,看见她脸色惨白,有点被吓住了。
“小徽,你爷爷刚才晕过去了,你快跟你四叔说一声,让他赶紧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