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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考前三天,语琪对唐悦和江姝进行了地狱般的最后训练,她的风格一向是简单粗暴但管用,最后关头用的也是题海战术,每天都逼着她们以十套卷子的量在做着,唐悦和江姝整日煎熬难耐地仿佛身处炼狱之中,前者连做梦的时候嘴里都念着公式,后者一看到数字就反射性地想吐。
但无论如何,经过三天的题海大刑,两个人做习题卷的平均分都让人欣慰地爬上了七十这道坎。
语琪给她们做最后的动员,口气神似传销组织,“只要这次你们及格,以后就再也不用受这种罪了,听着,这一票无论如何都要干成,只许胜,不许败。”
她还要说什么,唐悦忽然抬头:“沈老师好。”
江姝也跟着抬头:“沈老师好。”
语琪浑身一僵,然后镇定下来,转过身去。
沈泽臣夹着黑色笔记本站在她们身后,一身浅驼色的风衣,衣带随意一束,显得挺拔俊秀,腰细腿长。
他点了点头,像是没听到纪语琪之前的那番话一样,只问唐悦和江姝,“你们在复习?”
声线饱和清朗,又透着一点干净的沉静,十分迷惑人心的嗓音。
两个人看了语琪一眼,委委屈屈地点头。
沈泽臣忍不住笑了,“有把握及格么?”
唐悦皱眉摇头。
江姝说:“压力太大了。”
他又笑了笑,笑得格外好看,镜片后的丹凤眼沉黑如墨,“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又不是高考,尽力发挥就好。”
听到这种站着不腰疼的话,两个人都是一脸我有槽要吐的愤愤神情。
语琪赶在她们开口之前,凉凉地扫了一眼过去。
她们立刻闭嘴了。
沈泽臣这才偏头看了她一眼,他有些好笑地翘了翘唇角,然后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对唐悦和江姝道,“纪同学也是为了你们好,毕竟学习是为了自己。”
唐悦没说话,一脸‘为自己个屁’的表情。
江姝勉强地笑了一下。
最后沈泽臣说,“早点回家吧,教室里就剩你们三个了,好好休息,明天好好考。”
两个人没应声,看向语琪。
她只好挥了挥手,就这样放了这两个家伙的假。
沈泽臣走出去的时候,语琪毫不犹豫地抛下了两个跟班,有异性没人性地拎着书包追了上去。
已经不早了,校园内空空荡荡的,只有操场上还有三两个人在跑圈。她走在他身侧,看着脚下的路问他,“你真希望她们好好考?”
他没有回头,仍旧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他们一起穿过载满了法国梧桐的校园,橘红色的晚霞融化在他唇角,他看起来像是在笑。
然后语琪听到他淡淡的嗓音,“她们是我的学生,我当然希望我所有的学生都能考好。”
“包括我?”
沈泽臣停下脚步,侧头看她一眼,“为什么不包括你?”
他问得太自然,好像她提出的才是什么奇怪的问题。
语琪多多少少有点儿讶然,然后她微微一笑,“我以为你并不想跟我约会。”
沈泽臣并不接话,他转身继续往前走,风衣的一角被风掀起,越发显得两腿修长。
他话少,语琪一直知道,但是面对别人时他还算一直保持着礼貌和风度,多多少少也会讲两句,可估计是她最近整天一边调戏他一边挑衅他的缘故,他的绅士风度到了她这里就几乎约等于零。
她有时候说上五六句,他也不一定回一句。
所以语琪习惯性地继续说下去,“我觉得你对同事和学生都还不错,该笑的时候也会笑,该说的话也会说,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就捞不到半点好脸色?”
沈泽臣没有看她,但他隐约抿了抿唇角,似乎是在笑,又似乎不是,“你觉得我对你格外冷淡?”
“可以这么说。”语琪将双手插在制服的口袋里,微微眯起眼睛,“但也可能是我多想了。”她虽然这么说,但却满脸怀疑地侧头看他。
沈泽臣的右手插在裤袋里,衣摆被他修长的小臂压出一道浅浅的衣褶,他的鼻梁挺直,无框眼镜下看不出半点情绪。
他又不回她的话。
“看,这不是我的错觉,你现在就对我很冷淡。”
前面是岔路,往左是大门,往右则是去停车场。
他们在此停下脚步,沈泽臣低头看她,眼睫毛染上了黄昏的色泽,看上去温暖又虚幻。
他在法国梧桐下面看着她,平静地承认了,“我是一直对你很冷淡。”
换了别的女孩可能会含泪问‘你是不是讨厌我’,可语琪一点儿都不慌张,她镇定得无以复加,“为什么,欲擒故纵?”
她的反应太出乎他意料,叫他一贯沉静的表情都隐约崩塌了一角。
“纪家人都这么自信?”他皱了皱眉,“对你们冷淡的原因,只可能是欲擒故纵?”
风将黑色的发丝吹过她的额角,那里有一道淡淡的痕迹,来自一支曾别在他胸前的钢笔。语琪抬手将头发撩到耳后,目不转睛地看进他眼底里,执着地问,“那么为什么?”
沈泽臣轻叹了一口气,回答却是令人意外地坦白,或者说,他原本就想让她意识到这一点,“为了让你明白,就算我替你倒过热水或是如何,但我并不如你所想的那样是个值得追求的好人。”
“嗯。”语琪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眼底甚至隐约有点儿得意,“然后你发现刻意的冷淡并不能叫我退缩?”
的确,无论他怎么冷淡以待,她都没有退缩,反而越挫越勇。
更糟糕的是,她忙着监督唐悦和江姝的这三天,除了上交作业外再没来过他的办公室,可他总会下意识地抬头朝对面望一眼。那三天他虽隐约觉得自己有些奇怪,但并没有往深里想,直到今日他下班时恰巧路过教室,随意一瞥间正看到她们在里面做题,因他不急着回家,便漫无目的地在外面看了她们一会儿。
可等他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她身后。
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不对了,整件事都不对了。显而易见,他没能熄灭她对自己的兴趣,却被她成功地挑起了兴趣。
可她还只是个高二学生,甚至还是母亲的情人的女儿。
沈泽臣低头看着纪语琪,这个小姑娘身上穿着统一的春季制服,这所学校的每个女孩都这么穿,可她仍然是最耀眼的那个,走到哪里都是男孩子们目光的焦点,的确,她年轻漂亮,聪明自信,非常非常地有魅力,是每个男孩在学生时代都会向往的那种女孩,如果他年轻十岁,可能此刻也是她的裙下之臣。
可他现在是她的老师,年纪比她大将近十岁,经历过的阴暗与肮脏数不胜数,这一切简直像《洛丽塔》一样可笑又荒唐。
时间是错的,地点是错的,关系也是错的,人更是错到离谱,这样的负负负负是不可能得出一个正来的。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信心,这样信誓旦旦地要同他交往。
远远的篮球场传来一阵欢呼声,大概是谁进了球,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永远都精力旺盛。
沈泽臣回过神来,收敛了所有的情绪,看着她轻声道,“太晚了,回家吧。”
没等她说什么,他便转身,向右拐向停车场。
没走两步,身后便传来她的声音,“如果我真的考了第一,她们也都及格了的话,你真的会跟我约会么?”
他没有回头,脚步微微一顿后便继续向前。
她又问了一遍,声音穿过一排法国梧桐传过来,清晰而明快,将初春都染上了盛夏的味道。
倘若她再提高嗓子喊一次,那边整个篮球场的人都得听到了,他只得无奈地转回身。
隔着道旁的灌木和梧桐树,他看到她远远站在那里,双手负在身后,黑发与制服随风飘荡,唇角的弧度肆意又张扬。
她看起来骄傲又漂亮,像是一匹威风凛凛的小黑马,满脸的期待与跃跃欲试,叫人不忍心让她失望。
沉默片刻后,他终是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的笑容立刻从唇角蔓延开去。
……
语琪觉得一切都发展得顺利极了,唐悦和江姝现在做卷子已经能拿到差不多七十分,沈泽臣也说只要她们三个的月考顺利过关,就跟她出去约会,如果不出岔子的话,等到月考分数出来,她就可以好好规划一下他们的第一次约会了。
一切都按照着计划进展,可老天爷却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唐江二人考试当天都发挥失常。
唐悦因为太过紧张而拉了肚子,一场考试去了七八趟厕所,江姝的身体倒是没有出问题,但是她连卡了两道大题后心态便调整不过来了,压力大到手都在抖,之后的题目答得乱七八糟,几乎没对一道。
三个人并不在一个考场,她们走出考试教室的时候,腿都是软的,两个人碰头之后互相扶持着走回了自己班,头一直没敢抬起来过。
语琪一看到她们两这个样子就知道要完蛋,但到底还是存了一丝侥幸。
可这世上很少有奇迹,两天之后,成绩发下来,唐悦53,江姝47,两个人里没有一个是及格的。
唐悦和江姝自卷子发下来后便战战兢兢地看着她的背影,想说什么但又不敢,憋得脸颊都发红,可语琪此刻不想去安抚她们什么,只安静地合上自己那张满分的卷子,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她绕着学校走了一圈,然后在操场边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挫折,她并不算太失落,不过是心里有点儿憋闷,出来透透气罢了。
可唐悦和江姝大概是觉得她遭受了重大打击,一路都偷偷摸摸地跟在后面,看她在操场边坐了半个多小时都像是雕像一样一动不动,更是觉得事态严重了,她们搞砸了老大的人生大事。
虽说追沈泽臣一开始说的是为了除去隐患,可到了此刻,唐悦和江姝哪里还会相信,只深信她们老大早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两个人就这样躲在灌木丛中陪着语琪吹了半个多小时的风,然后江姝蓦地一把拍上唐悦的后背,“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们去找沈老师!”
唐悦被她的一惊一乍吓了一跳,愣愣道,“找沈老师改成绩?”
“改什么成绩!”江姝扯着她往回走,“不就是一个约会嘛,去不去还不是他一个念头的事!”
两个人就这样拉拉扯扯地到了沈泽臣的办公室前面。
老天爷终于帮了她们一回,办公室里其他两个数学老师都不在,沈泽臣自办公桌前微微抬起头,看着她们。
江姝拉着唐悦挤了进去,两个人排成一排站到他面前,跟小学生挨训似得。
这情景太莫名,沈泽臣微微一挑眉梢,“怎么了?”
两个人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地吞吞吐吐讲明了来意,沈泽臣了然,觉得好笑,“是纪语琪让你们来的?”
唐悦摇头,指了指江姝,“她一定要拉我来的,老大在操场边坐着呢。”
他微微一愣,“她坐在那里干什么?”
唐悦干巴巴地道,“大概是生我们的气。”她刚说完,便被江姝捅了一肘子。
“不是,老师你别听她瞎说。”江姝连忙道,“老大肯定是因为心里难过才一个人坐在那里的。”
沈泽臣没有说话,纪语琪可能会难过什么他最清楚,总不能明知故问。
唐悦看这位沈老师并没有生气,胆子变得大了点儿,“老师,我们老大真的挺喜欢你的,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我们都及格了吧。”
江姝也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老大这么在乎什么,这是第一次,老师你就通融通融吧。”
沈泽臣有点儿哭笑不得,跟自己的学生讨论这种事实在太尴尬,他除了劝她们回去便不知该说什么,可这两个小女孩执著得要死,一定要他同意才肯走,赖在他办公室里磨了半天的嘴皮子,又说了纪语琪的半箩筐好话,直到他的一位同事回来才不情愿地闭了嘴。
那同事走过来,笑着看了这两人一眼,“有学生找你啊?”
唐悦和江姝知道不能再说什么了,两个人垂头丧气地低下头去,看上去像是打了霜的茄子。
沈泽臣淡淡嗯一声,面不改色地说了假话,“班里有点儿事,她们找我过去看看。”
江姝闻言猛地抬起头来看他,满眼的惊喜,唐悦也慢半拍地看了过来,只是神情有点儿迷茫。
沈泽臣冲两人笑了一下,然后拎起披在椅背上的外套就出了办公室。
唐悦想要跟着一起去看看老大,却被江姝一把拦下,“你跟着凑什么乱,还嫌你这电灯泡不够亮啊!”说罢冲他讨好地一笑,便扯着唐悦急匆匆地跑了。
沈泽臣看着这两个小姑娘的背影,无奈地笑了一笑。
他将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穿过梧桐树遍布的校园,慢慢地往操场走去。
这个时间还没上课,学生们来来往往,有的刚上完体育课回来,满身的汗,但是脸上的笑容生动明快,青春四溢。
沈泽臣漫步在他们中间,不知不觉地便想起了刚才唐悦和江姝为说服他而说的一些事,其中有很多他都一无所知。
他以为她只是在课上和晚自习时给唐悦和江姝讲讲题目,但是江姝说她自己熬了五个晚上把高二最重要的那些知识点都总结了起来,每个知识点配了一道最典型的例题,其中一些难记的公式她甚至费尽心思地编了顺口溜或是其他简易的记忆方法,这些东西叠起来,足足有一本书的厚度,她和唐悦两个一人一本,做题的时候忘记了就去翻翻。沈泽臣自己是数学老师,他知道自编一本高二教科书需要耗费多少精力,可她一个人做完了这事,只因为她觉得这样可以让唐悦和江姝更容易理解那些知识点。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都叫他并没预想到的事情,譬如他只知道她学他打勾打叉学得很像,打分时的数字也写得与他一模一样,他以为她的模仿能力天生这样好,却不知道是她用了几节课描摹了上千遍的结果。她大概有点儿完美主义,其实勾勾叉叉的就算不是那么像也没什么问题,没有哪个学生会拎着作业本过来问他是不是他批得,更何况偶尔找人代批一下作业也是很正常的事,她其实没有太大的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可总有一些时候,就算明知道做得不是那么好也没关系的时候,也有人愿意付出数倍数十倍的努力去做到完美。
但是纪语琪这个小姑娘太古怪,这些认真又细致的心意,她从来没有跟他讲过,表现得像是每一分的完美都是她随手拈来的一样。沈泽臣想一想,觉得她大概是有些好强,这个小姑娘只想表现出她最优秀最完美的一面,所有的汗水与刻骨都属于狼狈,所以她不愿让他瞧见。
骄傲又嚣张的小姑娘,喜欢起人来却有这样柔软的一面,沈泽臣觉得好笑,却也觉得心里像是有一个很小的角落,就此柔软地坍塌下来。
他仿佛看见她打着呵欠却仍然在台灯下坚持着编写那些知识点的模样,这个曾在数学考试中只考了3分的小姑娘,天赋好得惊人却懒得连一分一毫都不愿展露,却为了让那两个孩子能在月考中及格,一熬就是五个晚上。
活得越久,年纪越大,才越能体会到,得到一份真心多么不容易。
他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他会尽量不去辜负这样的一份心意。
沈泽臣想,这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小姑娘,时间、地点、关系、人都错了又怎么样,负负和负负,说不定能得出一个结果不坏的正来。
哪怕最后的结果像是母亲与他第一任继父一样分道扬镳,至少他们也可以在她毕业之前谈一场很好的恋爱,日后回忆起来,也尽可以安然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