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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凌云忐忑不安的在门房等了许久,门房笑容满面的回来了,“姑爷,实在是不巧,今儿个我家老爷不在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您的信已经递进去了,等老爷回来,便会呈上。”
前几天陈凌云天天往靳家来,门房都是一幅爱理不理的样子,鼻孔冲天,盛气凌人,这会儿却是和气多了。陈凌云虽然还是见不着岳父的面,可见到门房换了好脸色,心也略定了定。
门房一则是得了靳通政的吩咐,二则才得了他一锭银子,拿人的手短,便格外殷勤,泡了茶请他喝。陈凌云说起来是侯府子弟,其实在战场上拼杀过多年,对饮食什么的并不讲究,正好他这会儿也口渴了,门房捧茶过来,他道谢接过来,一饮而尽。
门房见他没架子,未免添了几分好感,悄悄告诉他,“放心,只管回去,明儿个再来。”陈凌云心中动了动,暗中又塞了锭银子给门房,告辞走了。
陈凌云回到临江侯府,邱夫人还是冷嘲热讽的,弟弟陈凌峰却对他颇为关切,“哥,嫂嫂还要在娘家多住几日么?”陈凌云一向拿他当孩子看,笑着拍拍他,“你莫管这些,好好读书吧。”说完,便想回房歇着去。
陈凌峰却不肯放他一个人走,借口要跟他较量枪法,和他一起出来了。兄弟两个离开厅堂,到了僻静处,陈凌峰小声说道:“哥,你房里多了个妖艳的丫头,那丫头生的很媚,一眼看不去便不是好人,你千万莫理她,莫上她的当。”
“又来这套。”陈凌云皱眉。
嫡母邱氏既离不得他,又恨他,总想在他房里掀开风浪。这不,安儿才走了没几天,邱氏又把手伸过来了,往自己床上塞妖艳婢女。她是巴不得自己在临江侯府胡天胡地,好让安儿凉了心,再不回来吧。
陈凌峰还在唠唠叼叼,“……丫头也不是不能要,可是,总要嫂嫂知道吧?嫂嫂不在家,你房里多了个丫头,这可就不像话了。哥,咱们要跟姨公姨婆家学,妾侍婢女都归嫡妻管,那样才会井井有条。”
哥儿俩都对临江侯府的混乱很不满。不过,陈凌云羡慕裴家,陈凌峰则是欣赏魏国公府。在陈凌峰看来,像魏国公府似的,妾侍虽多,却被嫡妻管得服服贴贴,这才是勋贵人家该有的气象。
“我心里有数。”陈凌云欣慰的看了眼弟弟,微笑说道。
“有数就好,有数就好。”陈凌峰很高兴。
邱氏总想折腾陈凌云,他当然是知道的。他不赞成,却拿亲娘没法子,只能暗中提醒。陈凌云小时候是爹没了,嫡母容不下,被迫投靠叔叔陈庄,在战场上拼出来的锦绣前程。陈凌峰呢,他是嫡子,又是邱氏唯一的儿子,邱氏舍不得他吃苦,更舍不得他冒险,只让他在京城读书,他便被养的娇了些。虽然如此,他和陈凌云的兄弟感情却是很好的,邱氏要折腾陈凌云的时候,他每每暗中帮着哥哥。
陈凌云心烦意乱,并没和弟弟一起去较量枪法,也没回房对付那妖艳婢女,直接到外院书房胡乱歇下了。晚上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想觉得自己不是人,婚前隐瞒,婚后逼迫;一会儿又幽怨起来,安儿你叫她一声娘又怎么了,虽说她有些多事,还常常坏事,可她真的是我娘。没有她,便没有我。
直到后半夜迷迷糊糊睡着之后,他还做了半夜的梦。梦里时而是他亲娘生气,时而是安儿赌气要回娘家,他哄完这个哄那个,来回奔波,累了个贼死。
第二天早上起来,他连早点也没胃口吃,便离开临江侯府,跑到靳家大门口眼巴巴的等着。安儿,我想你了,我想你想的睡不着觉……
这天他在门房那儿混了顿早点,又混了顿中午饭,直到午后时分,靳通政才命人把他请了进去。翁婿二人一见面,陈凌云一脸惭愧,“岳父,我对不起您。”靳通政却是长叹一声,落下泪来,“安儿总算被救回来了,我可怜的安儿,总算拣回一条小命。”
陈凌云本是打算负荆请罪好接回安儿的,听了靳通政这话,魂飞魄散,“安儿怎么了?岳父,安儿怎么了?”神色惶急,什么也顾不上了,要往内宅冲。
靳通政一把拉住他,温声道:“小孩儿家没经过事,寻了短见,如今已救回来了。”陈凌云双膝一软,跪在靳通政面前,泪水流了满脸,“岳父您打我骂我吧,是我害了安儿,是我害了安儿……”他抓住靳通政的手猛抽自己的脸,显然后悔极了。安儿寻了短见,安儿这傻孩子,她差点儿没了性命。
靳通政由着他发了会儿疯,慢慢抽回自己的手,柔声说道:“前因后果,我和她娘亲如今已知道了。贤婿,我们并不怪你婚前隐瞒,只怪安儿命不好,错许了姻缘。安儿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和她娘亲都是凄惶无措,我们老两口相互安慰,只要安儿能醒过来,我们什么都不求了。”
陈凌云伏地痛哭。
原来自己在靳家门前徘徊的时候,安儿在鬼门关前和阎王小鬼苦苦挣扎……
“我和她娘亲商量好了,要把安儿接回来。”靳通政声音苍凉,“女儿能保住性命,才是要紧的。其余的我们可管不了。贤婿,我要留下安儿,你,一个人回去吧。”
“你要安儿认下你的生母,以她的骄傲,是绝对不肯的。她若不认,你一定会以为她看不起你,不够敬你爱你,不能为了你做牺牲,不能为了你而退让。你即便勉强接她回去,心里也会存下芥蒂,你和她,再难做恩爱夫妻。”
“既然如此,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她依旧回父母身边做个娇娇女,你另求淑女为妻。若是姑娘性子贤淑,自会认下你的生母。如此,你和安儿,算是各得其所了。”
陈凌云连连摇头,“不,岳父,我不会另外娶妻的,我不会。”安儿是我梦寐以求的妻子,我这辈子不可能再遇到这样的姑娘了。“另求淑女为妻”?我娶谁去。世上哪有第二个安儿。
靳通政语气酸楚起来,“安儿她……她对你用情颇深。她说,虽不能为了你放弃她的骄傲,却能为了你终身守贞。她留在娘家,不会再嫁的。你……你可以放心了……”
不必担心曾经的妻子会另嫁他人,她会为你守一辈子。
“安儿是这么爱我,我却这么逼她……”陈凌云心中大痛,悔不当初。
临江侯府那些乱七八糟的往事,和安儿有什么干系?害得自己亲娘永远回不了临江侯府的是邱氏,又不是安儿。安儿是隆庆大长公主的嫡孙女,身份何等尊贵,要她认自己亲娘做婆婆,确是强人所难。
陈凌云一再认错,一再表示不会再逼安儿了,靳通政只是摇头,“亲生母子,血缘是隔不断的。贤婿,妻子如何能和生母相提并论。你如今和安儿正是情浓之时,混过去了,往后必会反悔。到了那时,安儿又该怎么办?”
陈凌云想说,“我不会反悔。”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这话轻飘飘的毫无诚意,羞愧的打住了。
靳通政温的拍拍他,命他站起身,回临江侯府,“你和邱夫人商量好了,便送和离书过来。安儿的妆奁,稍后还给我家便是,无关紧要。贤婿,你有你的执意,安儿也有她的坚持,你俩注定是没有缘份的。”
陈凌云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岳父,我不会送和离书过来的。”他好像是用行动表决心似的,磕头很用力,额头有了血迹。
靳通政叹气,“安儿很是天真烂漫,她嫁了你这如意郎君,正是新婚燕尔的好时光,本是兴致勃勃的出门游玩,谁料……贤婿,你莫怪她,任是谁也受不了的。”
陈凌云想想,还真的是这样。那天安儿和自己出门的时候,快活的像只小鸟,可是“她”出现之后,安儿脸上的笑意就消失了……这不怪安儿不孝顺,安儿从前根本不知道有“她”这个人啊。
“岳父,您让我把安儿接回去,我和安儿好好过日子,再也不提那天的事。”陈凌云低声央求。
靳通政不肯,“贤婿,你还是想清楚了再来。你放心,安儿如今已无恙,有她祖母,有我和她娘亲,安儿在靳家自在的很。”
靳通政不许陈凌云接走安儿,也不许他见安儿,把他打发走了。
你想清楚了再来吧。
临走,靳通政满脸同情的看着陈凌云,“安儿这痴心孩子,虽已决意跟你和离,却还替你担忧呢。她担心你被人知道生母犹在却隐瞒朝廷,隐瞒世人,名誉有损,还会被朝廷处罚。这是大不孝啊,生母地位再低,也是生母。你和安儿成亲之后,已为她请了封诰,生母却还没有。贤婿你要知道,依本朝律法,生母的封诰在妻室之前,生母未封,不得封其妻。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若是公之于众,你还如何出门见人?安儿这傻孩子,她太单纯了,根本不知道可以私下认她,公开却不承认她。在她看来,若不承认便罢了,若承认,便要让你生母站在阳光下,接受朝廷封诰。贤婿,安儿她便是如此天真。”
你要认,便光明正大的认。想要折腾什么私下认亲,表面上装作什么事也没有,休想。靳家的女儿,不陪你做这龌龊事。
陈凌云没精打采的回到临江侯府,才下了马,小厮就殷勤的迎过来替他牵马,“大爷您回来了?大姑奶奶今儿个上午晌来的,直等到这会,您可算回来了。”
小厮口中的大姑奶奶,是邱氏的亲生女儿,陈凌峰的胞姐陈凌蓉。她是嫁到邱氏娘家兴国公府的,亲舅舅做公公,比寻常媳妇自在,时常回临江侯府小坐。
陈凌蓉和邱氏性情相像,和陈凌云这异母大哥向来不对付。陈凌云听见她来了,心里烦,“是来看我笑话的吧。”看看,你这庶长子好不容易娶了安儿这么好的姑娘做媳妇,结果,你硬是把她气跑了。你呀,天生的没福气!
陈凌云沉着脸从小厮手中接过马缰绳,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这才回来,怎么又走了?”小厮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摸不着头脑。
陈凌云纵马到郊外狂奔了一阵,勒住马头,停在一处草木葱茏的地方,心头茫然。
一个农夫模样的青年人一手牵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一手牵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慢慢往这边走来。农夫肤色黝黑,面容憨厚,一会儿替小女孩儿理理头发,一会儿替小男孩儿整整衣衫,显然是位慈父。
“孩子的娘亲呢?”陈凌云跳下马,大声问道。
如果这会儿农夫的妻子、孩子的娘亲也在,该是多么完美。
“跟我娘吵架,赌气回娘家了。”农夫不好意思的笑,“我这便接她去,接她去,说啥也要把她接回来。”
媳妇跟娘吵架。陈凌云不知怎么的,对这青年农夫起了同病相怜之心。
“我娘早后悔了,早就让我接她去。”农夫被陈凌云这衣饰鲜明、气宇轩昂的人物拦住问话,心中忐忑,不知该说什么,“我这就接她去,带着大丫儿和土蛋儿接她去。”
“后悔了?”陈凌云眼神暗了暗。
“是,后悔了。”农夫小心翼翼的说道:“娘都是盼着孩子好的,我娘一见媳妇赌气回娘家,就后悔了。”
“娘都是盼着孩子好的”,陈凌云听到这话,苦笑。
不是啊,也有亲娘不是这样的,不管孩子怎样,只要自己舒服。
我也有亲娘,她可不管我有多幸运才娶到安儿,多不容易才有了眼下这甜蜜的小日子,只管跟我闹。我让她耐心等着,她不听,偏要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自己出现在安儿面前。
若她也像普天下的亲娘一样,只盼着自己孩子好,我做梦也该笑醒了。
陈凌云想想自己那屡屡生事的娘,心中闷闷。
农夫身边的小女孩儿和小男孩儿害怕的靠到父亲身上,怯怯看着陈凌云。农夫也很是不安,“老爷,俺们能走了么?”
陈凌云回过神,自腰间荷包中取出几锭碎银子丢给农夫,“快去吧。把媳妇儿接回来,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农夫接过碎银,又有些惊喜,又莫名其妙,忙道了谢,拉着两个孩子,匆匆走了。
把媳妇接回来,把媳妇回来!陈凌云翻身上马,风驰电掣一般向城里奔去。
把安儿接回来,跟她生几个孩子,要儿子也要女儿,一家人和和乐乐的过日子……
陈凌云又到靳家求见他的岳父大人,慷慨激昂的表了番决心。大意是他的生母早已“亡故”,不可能再活过来,他生母的妹妹已经出了家,是方外之人,宜在寺庙清修,尘俗之人,不好打扰她。今后除了自己每个月会去庙中看她一两回之外,她和临江侯府再无瓜葛。当然了,虽是方外之人,也不好让她太清苦,寺庙的香油钱、各项供奉,是少不了的。
靳通政眼中闪过丝满意的笑,可是,依旧不许他接走安儿。
“你日后定会反悔的。那是你生母的妹妹,你不可能不介意。”靳通政如斯说道:““莫说你这年轻人开了口,便是有两三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做担保,我也不敢相信。”
陈凌云第二回被靳通政轰出来的时候,不像上回那么茫然,很快到魏国公府和裴二爷处求救兵。魏国公听他肯悔改,勉强点了头,“臭小子,你若敢再翻出旧事,我揍你个半死。”靳通政为什么担心你会反悔?你小子没信用啊。
陈凌云乖乖的听魏国公骂完了,道了谢,又奔去裴家,求见裴二爷,“姑丈,您和我岳父曾同在通政司任职,您做担保,他老人家信的过。”
裴二爷笑了笑,“你若日后反悔,或因这个和安儿生份,我可就没脸见靳通政了。”
陈凌云又义正辞严的表了番决心。
裴二爷嘴角翘了翘。靳通政果然好手段,一边告诉陈凌云,你那个亲娘若认了,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一边又拿安儿的深情来感动,让他心甘情愿的俯首认错。这样还不够,还要两个德高望重的担保人,陈凌云,你若日后和安儿有个什么不对付,那得罪的可不只靳家,还有魏国公府和裴家。
“国公爷为何会保你,我又为何会保你?”裴二爷温和说道:“彼此虽是亲戚,却不全是因为这个。凌云,你回京后一直追随国公爷,他怜你的才干,悯你的忠诚,才会待你和常人不同。我么,则是敬重你是位英雄,英勇杀敌,俘虏了北元的韩王、剡王,立下战功无数。”
“你在战场上勇敢,在官场上精明,到了家事上,却略显糊涂。凌云,须知一个男人若是家宅不宁,是不会有大出息的。”
陈凌云长揖到地,“谢姑丈教诲,凌云谨记于心。”
裴二爷和魏国公一起出面,为陈凌云去了趟靳家。靳通政再三道谢,置了酒席宴请魏国公、裴二他,席间不只靳通政客气了又客气,陈凌云更是挨着敬酒,听了无数教训。
陈凌云终于如愿以偿的接回了妻子。
“……他这个岳父,不好惹。”裴二爷进宫看望女儿、外孙子的时候,当新鲜事讲给阿玖听,“我估摸着,这下子算是把陈凌云制住了,再也翻不出风浪。”
“好厉害的岳父!”阿玖由衷赞叹。
父女俩旁边的地上铺着锦毡,小正正和小平平面对面席地而坐,一本正经的打牌。
两个孩子都很认真,长长的眼睫毛时不时垂下,仔细研究手里的牌。
裴二爷瞅着两个外孙子,眼中满是笑意。阿玖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向儿子,不屑说道:“两个不识数的孩子打牌,看着居然还挺像回事。”小正正,小平平,你俩牌都没认齐,也不知打的什么劲儿。
小正正放下手里的牌,转过身子,庄严肃穆的看着阿玖。
小平平什么都跟哥哥学,先是学着哥哥的样子把牌放下,然后也转过小身子,板着脸,装出幅深沉模样。
裴二爷轻声责备,“孩子要夸,懂不懂?怎么能说孩子不识数呢?”
阿玖看看父亲,看看儿子,不好意思的笑起来,“识数,识数,小正正和小平平两个好孩子,都识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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