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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季菀去给婆母请安,陆老夫人说起今日广宁侯府之事,言语中还带着笑意。
“这丫头,跟她大姑姑真像。”
季菀没接话,想起女儿今日说的话,百感交集在心头。
陆老夫人抬头看她,“怎么了?”
季菀很好的掩饰了自己的情绪,笑道:“没事,只是她那性子,怕是得罪了不少人。纵然我陆家不惧,可她这般行事,到底是酷烈了些,也亏得毓宁长公主好脾气没计较。这若是换了别家主母,怕是早就翻脸了。”
“你自己的女儿你不了解啊,阿鸢爱憎分明,嫉恶如仇,咱们陆家的女儿,理当如此。”
陆老夫人倒是不以为意,“只是不知道,究竟什么样的男子,她才看得上眼。”
您孙女已经有心上人了,还是陆家满门仇人之子。
这话季菀没说。
她怕惊吓着婆母。
夜里她辗转难眠,睡不着。
陆非离睁开眼睛,于黑暗里看着她的侧脸,“怎么了?有烦心事?”
“没。”
季菀到底也没对他吐露实情,她打算明日再找小女儿好好谈谈。
“今日阿鸢在广宁侯府闹了一场,明日不知会不会有御史弹劾于你…”
陆非离笑笑,“御史台不会这么没眼色。再说动手的是五公主,不是阿鸢。且她们冒犯你在先,我没为难她们的父兄,便是仁慈了,谁还敢放肆?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季菀当然知道不会有事,几个世家之女,嘴巴不干净,小惩大诫一番而已,不算什么。
“睡吧。”
“嗯。”
……
翌日,她将小女儿叫到跟前来。
“阿鸢,昨天你与我说的那些话,我想了一夜,我很欣慰,你长大了,懂得什么叫大义,懂得什么叫家族荣辱。你还小,让你背负这些,确实有些不公平。可是…”
“娘。”
陆知鸢道:“女儿不觉得委屈。”又加了一句,“也不后悔。”
她垂眸,“只是觉得对不起爹娘…”
季菀摇头,“阿鸢,你要喜欢谁,我不管,我也干涉不了。毕竟情之所起,不问缘由。只是你还小,说什么一生这种话,太早了。”
“娘…”
“你听我把话说完。”
季菀眼神平静乃至温和,“你的三姑姑,陆少颖,才回京没几年,你对她大底不太熟悉。她年少的时候,有一青梅竹马的恋人,但因家族落魄双亲亡故,你二叔祖母怕她嫁过去吃苦,便给她另配了婚约。她不甘屈服,漏液私奔。”
陆知鸢震惊。
“被你父亲堵于城门之前。”季菀抿了口茶,继续说道:“她最终还是妥协了,含恨出嫁,不过十年,便婚姻破灭,和离收场。回府后,吃斋念佛多年,独子抚养一双儿女,虽是锦衣玉食,却孤影凄凉。”
说到这儿,她看着女儿的眼睛,“你觉得,当初你二叔祖母和你父亲,做得对吗?”
陆知鸢沉默半晌,反问道:“那二叔祖母和父亲后悔过吗?”
季菀笑笑,没回答,继续讲诉,“再后来,顾老夫人病重,想见一见孙子孙女,她的前夫便入京前来,也是一番生离死别,两人终重归于好。如今夫妻和睦,儿女各自成家。”
陆知鸢若有所思,“娘是想告诉我,我的余生,并非只有晏子期一个选择,对吗?”
“是的。”
女儿聪慧,她也不拐弯抹角。
“你三姑姑性子酷烈,宁折不弯,年少时一腔热枕,不服输,怀恨出嫁,所以心中怨愤不愿妥协。你比她清醒,比她理智,所以我不希望,你沉湎于年少时的懵懂情爱,而搭上了自己的一生。”
她眼神认真,语气诚挚。
“我说这些话,大底你会觉得世故。”她笑笑,“我也年轻过,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走过来的。不瞒你说,当年我嫁给你爹的时候,也并未对他生出几分情谊。事实上,十四岁那年我若没有入京,或许也就找个举子或者秀才嫁了。他高若高升,我就跟着夫荣妻贵。他若落魄,我不过就是一商人妇,也就没有你们几个了。”
想起年少时候的自己,季菀感慨万千。
“我十三岁的时候,你外祖母便开始着手要给我议亲,当时还真有一个合适的人选…但彼时我年少,不免轻狂,也不愿就这么随意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一个仅有一面的陌生人,所以未曾答应。但若是我们没有入京,大底时间久了,我还是会点头的。”
“那时候,我已经认识你父亲。但他是世家子弟,公府世子,我不过就是一个平民百姓,云泥之别,我也从没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尽管他心存善念,对我们一家多有帮扶…她救过我的命,我…也算救过他吧。他那样一个人…”她想起往事,不由得微笑。
“你父亲年轻的时候,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那时候我们还住在乡下,他每次来,满村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趴我们院门口围观。我那时候,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啊,说没有心动,那是假的。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求不得。所以,也就只是动心而已。后来入京,他派人护送,在那之前他其实有过承诺,但我也没当真,毕竟我与他身份有别。谁知道,入京没多久,你祖母就来说亲…我惊讶多过于欣喜。你高祖父说,他人品好,文武双全,是个难得的好儿郎。你太祖父对他也是满口称赞。我就想啊,毕竟我与他也算熟悉,总好过将来嫁一个陌生人强。若是他将来纳妾,我便守着自己的心,与他做一对举案齐眉的夫妻也就是了。这世上大多数的夫妻,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万幸,他待我极好。我十六岁嫁给他,到现在二十四年,他从未对我说过一句重话。尽管那些年里,我们聚少离多。”
她低头温柔一笑,“我虽无年少憧憬,可是阿鸢,生活不是只有爱情的。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或许爱情是婚姻的基础,却绝不是全部。你现在年少,情窦初开爱上一个人,自以为就是一生了,我也理解。当然或许对很多人来说,那就是一生。可那是别人,不是你。你是我的女儿,是陆家的女儿,从不狭隘到拘泥于眼前所见所得。你说你不嫁人,我相信此刻的你说的是肺腑之言,也有万分决心甚至想好了后路也做了足够的准备去承担。但将来的事,你无法预料,所以你现在对你的未来做出的任何承诺,都为时尚早。”
陆知鸢抿了抿唇。
“娘,您的经验之谈或许是对的。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我无法反驳。可是娘,若当初三姑姑遇到的那个人,不是三姑父,她还会有晚年幸福重续前缘的机会么?这世道对女子万般不公,男子有几个开明如父亲那般?三姑父那样的人,毕竟少有。拿我的一生去赌,我不愿,您想必也是不愿的。”
季菀没说话。
陆知鸢又道:“遇着那个让自己心悦之人,不容易。您幸运的遇见了父亲,大姑姑幸运的遇见了大姑父,三姑姑也幸运的遇见了三姑父。我遇见的那个人,或许是不幸的,但我仍旧感激,感激上苍让我遇见他,让我觉得,我还能那样的喜欢一个人。娘,我只是喜欢他,只是喜欢而已,我没有其他奢求。难道只是喜欢一个人,也错了吗?我心有所爱,若是再嫁他人,必心有不甘,到头来不过两相怨偶。”
“我和你爹都不会逼你…”
“我知道。”
陆知鸢语气涩涩,“您希望我们兄妹四人,无论嫁娶,都能得心之所爱。可世上之事,怎能尽如人意?我喜欢的那个人,他注定做不得我的良人,我只能放弃。我不嫁他人,若京城无我容身之地,我离京便是…”
“昏聩!”
季菀面上微怒,“为了一个男人,你便要弃了父母弃了家族弃了你的兄弟姐妹吗?”
陆知鸢说不出话来。
季菀冷着声音,道:“你可以不嫁,恭王却不能不娶,圣上赐婚,他不敢忤逆。不要告诉我你不在意,你做不到的。你们若是相爱,你又怎会甘心?若是不爱,又何须为此搭上自己的一生呢?你离开京城,能离开多久,一辈子么?你要弃了我和你爹,弃了你祖母,弃了你的所有亲人,终身孤苦无依吗?只要你回京,就不可能心如止水。”
陆知鸢无法反驳。
季菀深吸一口气,“我言尽于此,你好好想想吧。”
……
中午陆非离下朝归来,一身寒气,回来立即就令陆知鸢去院子里跪着,没有他的命令不许起身。
季菀听闻丫鬟禀报,惊得立即前去。
“发生了何事?”
陆非离看着她,道:“她和恭王的事,你知道了?”
季菀一惊,看向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儿子。陆知桓沉默不语,陆知行道:“娘,今日下朝后,陛下让父亲单独去了御书房。恭王私作了一幅仕女图,那女子是…是阿鸢。”
季菀微微变色。
陆非离将两个儿子赶走,拉着妻子进屋。到这个时候,他依旧没有发怒。
进了屋以后,季菀道:“她昨日与我坦白的。我以为,我能说服她。你若怪我,我无话可说。但是阿鸢,她并未和恭王私相授受,她与我说了,她并没想过要嫁给恭王。”
“我知。”
陆非离平静道:“回来的时候,阿桓与我大致说了。”
他坐下来,喝了口茶,看着跪在院子里的小女儿,面容冷淡。
季菀想了想,“这事,也不能全然怪她…”
“她和恭王多次偶遇,回来却闭口不言,还有阿桓,知情不报。”陆非离眼神淡漠,“我已让知行代为惩戒。”
“阿离…”
她很少这么唤他。
陆非离顿了顿,看向她,微微一叹。
“我知道你心疼,他们也是我的骨肉,我如何不心疼?可是犯了错,总要受到惩罚。”他握着妻子的手,道:“我知道你慈母之心,并未怪你。只是阿鸢,她需要清醒清醒。”
季菀沉默半晌,道:“那幅画,既是私自作的,为何会给皇上发现?”
陆非离冷笑,“他倒是藏得紧,一幅画藏了几个月都不露分毫。”
其实这事儿是个意外。
恭王藏着那幅画,只是个念想。等到陛下赐婚,那幅画就不能再存在于世。可是昨日,陆知鸢与他说了那些话,尽管他知这命运苍凉,违逆不得,仍忍不住相思入骨。
他将画取出,挂在墙上,一夜未眠。
这画,就这么被皇上知晓了。
皇上本已为他择了王妃人选,得知这事,必然要问陆非离的。陆非离对女儿的心事全然不知,除了震惊就是愤怒,回来的路上便审问过小儿子,陆知桓不敢再隐瞒,据实交代。
他的好女儿,眼高于顶,却私底下和恭王有了往来竟还互生情意。
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和一个罪妃的儿子。
这事若传出去,便是恭王没什么心思,太子怕是也要留心了。当初长姐未入皇室,长女未入东宫。一个在所有人眼里资质平庸几乎是个隐形人的恭王,竟得了国公府五姑娘的芳心。陆家是否要改支持恭王,与太子相争了?
陆非离满心怒火,在这一路上还消减了些,否则一回来就该直接请家法了。
“恭王,有意求娶阿鸢?”
“他倒是敢。”
陆非离语气里毫不掩饰的讽刺。
季菀沉默。
陆非离道:“这事儿你别管,交给我处理。”
季菀便没告诉她女儿的肺腑之言,他此刻盛怒之下,若知晓小女儿为了一个男人要终身不嫁,不知还要怎样愤怒。
“你罚她可以,但适可而止。”
从一个女人的角度而言,女儿并没多大过错。只是男人所虑的,要更多。
……
陆知鸢就这么跪着,她也不求饶,跪得笔直。她哥哥弟弟也不敢替她求情。陆非离下了命令,不许去惊扰老夫人。
陆知行让妻子去陪着母亲,也不要多话。
晏子会知晓事情的严重性,只是陪伴身侧,并不言语。
从中午开始跪,足足三个时辰,季菀终于忍不住,想要去看一看。晏子卉拦着她,“母亲,知行已经过去了。父亲素来疼阿鸢,不会对她怎么样的,您稍安勿躁。”
季菀皱着眉头,又看了眼天色,“晚膳的时间要到了,你带着华姐儿他们去陪母亲,让孩子们别乱说话。”
“那母亲您…”
“我在这里等着。”
拗不过婆母,晏子卉只好带着儿女们去了落梅居,在陆老夫人面前,只字未提陆知鸢。
季菀没吃晚饭,陆非离也没吃。
天色渐沉,他步入院子,走到小女儿面前,问:“知道错了吗?”
陆知鸢挺直脊背,“敢问父亲,女儿何错之有?”
陆非离眼中怒火一闪而过,还未说话,陆知鸢便道:“我只是喜欢一个人,就如同父亲对母亲那样,难道,这也错了么?”
她仰头,直视父亲的眼睛,道:“我并未做任何令家族蒙羞的事。在我这儿,他只是晏子期,不是芙妃之子,不是皇室宗亲。我未曾想过,会与他有什么未来。请问父亲,女儿错在何处?”
陆非离长眉一挑。
“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如此的伶牙俐齿?倒是我和你母亲眼拙了。”
陆知鸢不语。
陆非离看了眼站在一旁的长子,陆知行会意,转身走了。
“若是恭王向陛下求娶,你待如何?”
“她不会。”
陆知鸢回答得十分笃定。
“为何如此肯定?”
“我了解他。”
“了解?你才认识他多久?”
“虽不过数面之缘,但足够我了解他的为人。”
陆非离嗤笑,“晏子期,他年幼时刻意藏拙,瞒过了陛下,瞒过了所有人,冷宫求存,他亲妹妹死于宫廷倾轧,他却平安活到今日。那般乖巧低调,以至于陛下都开始心疼这个儿子,打算让他在朝中供职。这样城府深沉之人,你说你了解他。阿鸢,你未免太过天真。”
“求生欲,是一个人的本能。”陆知鸢回答得不卑不亢,“他选择明哲保身,不争不夺,只愿余生安稳,这并没有错。”
“你如此情深义重,可他呢,偷偷摸摸,连承认喜欢你的胆量都没有。委曲求全到这地步,没有半分男儿血腥,何以值得你如此?”
“他承认了,才是置我陆家于危难之中。”
“那他偷偷置你画像于床头之时,可曾想过你会危难?”
陆知鸢震一震,半晌道:“父亲也年轻过,当初陆家向母亲求亲之时,若外祖母没有答应,您当如何?是要置于心上挂怀一生,还是强求?若是不得所爱,父亲可会睹物思人?”
陆非离竟被堵得一噎。
陆知鸢直视他的眼睛,“您若做不到的事,为何要强求他人呢?”
陆非离看着门口,语气淡淡,“你觉得自己委屈了?我今日罚你跪在这里,你是否不服?”
“不敢。”
陆知鸢道:“此前我却有隐瞒之过,虽然我觉得这是我的私事,要不要告诉你们,是我的事。但父亲若觉得我错,那我便错了吧。”
“冥顽不灵。”
陆非离忽然大怒,“好,你既不知悔改,与其让你败坏门风,让陆家先烈们蒙羞,不若我现在就打死你,也省得你娘为你操心伤心。”
他高喊一声,“家法伺候!”
“是。”
训练有素的侍卫立即前来,一人分别手持一长棍,那是军棍。
陆非离冷声吩咐,“打。”
侍卫立即便要打。
“住手!”
季菀冲了出来。
另一人从门口冲进来,直接扑在陆知鸢身上,那一军棍,便结结实实打在了他身上。
陆知鸢猛然抬头,目光睁大,声音终于变了。
“晏子期。”
……
“父亲真的打啊?”
墨泠听到这儿,也是唏嘘。
“哪能呢。”
陆知桓道:“这是父亲安排好的,他再怎么愤怒,都不可能打自己的亲生女儿,不过是试探恭王罢了。那幅画被皇上发现了,自然要召恭王入宫询问。出了宫以后,他就来了国公府,被堵在门口。父亲就是要考验他的耐心,罚五姐嘛,也的确是生气。等他下令行家法,大哥便放行了,他若连护五姐的胆量都没有,父亲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同意五姐嫁给他的。”
“原来如此。”
墨泠恍然大悟,“那后来呢?”
“后来…”
陆知桓眯着眼睛回忆。
恭王年幼时和兄弟们一起学过武,在冷宫里头两年忙着保命都来不及,疏于练习,生疏了。不过后来他自己也勤奋,每日晨起都会打拳练剑,基本功虽不够扎实,到底还是比常人健朗些。
不过军棍可不是一般人受得起的,他匆匆而入,心神大乱,侍卫得了命令下手又狠,一棍打下去他脸色就白了。
他好歹是王爷,再是不济,就算陆非离也不敢以下犯上,侍卫只好停手。
趁着这空档,恭王便将自己的披风解下,裹在陆知鸢身上。就这么跪在她身边,抬头看着陆非离。
“令嫒并无过错,国公爷若是要打,便冲我来吧。”
“晏子期,你走,这与你无干--”
陆知鸢伸手去推他。
季菀已经冲了出来,见两人这模样,一时不知道该心疼还是该生气。
“带五姑娘回去。”
“是。”
丫鬟得了命令,便去拉陆知鸢。两人都是练武的,非一般丫鬟可比,再加上陆知鸢跪了许久,膝盖也麻了,根本无法反抗。
“爹,您要打就打我,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陆非离对女儿的话置若罔闻,只是冷冷看着恭王,“殿下千金之躯,何以跪我一介臣子?微臣当不起。”
口上这么说,他却没避开。
恭王就那么跪着,神色淡然,“我知是我妄念,未敢奢求。国公爱女心切,心存愤怒乃人之常情,我无话可说。但求国公息怒,子期愿受重罚。”
后来的事,陆知桓其实并不太清楚细节,只是听兄长简短陈诉过。
那天父亲和恭王一站一跪,对话不多,却长达一个时辰之久。父亲了解自己的女儿,知道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当然不可能逼着她嫁人。而恭王,说句实话,陆家上下没一个同意这门婚事。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两个人郎情妾意。陆知鸢一直很清醒,说不嫁恭王也绝不是一时冲动或者委曲求全。但让她再嫁他人,她宁死不屈。
祖母知晓后病了一场。
陆知鸢去落梅居跪了一天一夜,跪得膝盖麻木,走路都困难。
母亲心软了,祖母也心软了。
陆家这样的身份,女儿若是嫁给王爷,那必然是要避嫌的。所以恭王那日通过考验后,陆非离便入宫,与陛下进行了一番长谈。
“让他们去梓水吧。”
晏承轩看着这个自小长大的玩伴,道:“你舍得?”
“女儿长大了,总要离开家的。”
陆非离很平静。
君臣并未因此生出任何嫌隙,晏承轩甚至还笑了笑,“那你妻子呢?”
陆非离沉默了一瞬,“她不舍,但她更不愿委屈自己的女儿。”
晏承轩也沉默了一会儿,道:“其实,留在京城也可以…”
“不行。”
陆非离冷静道:“人的野心,是养大的。”
譬如当年的芙妃。
晏承轩再次沉默,半晌后道:“我没想到,你会同意这门婚事。”
陆非离笑一笑,看着他,道:“陛下不觉得,恭王和年少的您,很像么?”
晏承轩怔了怔。
陆非离长叹一声,“三十多年了,现在想来,却仿佛恍若昨日。我不希望,我的女儿心存遗憾。再这么下去,她只怕要为孝道,随意找个世家子弟嫁了。我们都年轻过,都有过自己的追求和目标。如今她信誓旦旦的选择,兴许将来会后悔。可若不让她心愿得偿,又焉知多年后她不会后悔呢?就譬如陛下您,到今天,可真的心如止水了?”
晏承轩没回答。
满朝文武,也就他一人敢这么与皇帝说话了。
陆非离又笑一笑,而后郑重道:“很多年前我便与陛下说过,陆家满门,忠于陛下,忠于皇室。若有叛逆,陆家必斩于刀下。更不会成为任何人的依附助力。”
“我知。”
少时玩伴,君臣多年,晏承轩最信任的,就是陆非离。
赐婚圣旨,便这么诞生了。
陆非离回去后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妻子,季菀震惊失色,“为什么要赐婚?为什么要去梓水?我不同意,阿鸢并非只有晏子期一个选择…”
“但除了晏子期,她还会接受其他选择么?”
陆非离一句话堵住了妻子。
季菀看着他,怔怔落下泪来。
陆非离握住她冰凉的双手,眼神也流露出些许的悲凉。
“儿女都是父母的债。我们可以帮他们安排康庄大道,但如果他们不愿意走,仍旧是万丈深渊。”
季菀没说话,趴在他肩上,呜呜的哭泣。
……
陆知鸢不可置信的看着母亲,“娘,您说…”
季菀木着脸,道:“陛下赐婚,你可如愿以偿嫁给恭王,只是婚后你们要远赴梓水。我想过了,这样也好,京城你不喜欢,离了京城,天涯海角任你飞,你想去哪儿,都可以…”
“不。”
陆知鸢跪下来,膝行至她跟前,用力摇头。
“娘,我不嫁…”
“你不嫁他,你也不嫁旁人,你要如何?”季菀看着女儿,只觉得心力交瘁,“你爹说,儿女都是父母的债。或许这就是我欠你的,当初我执意将你关在家里,不许你出去闯荡。如今,终究是关不住,你走吧。我也看出来了,晏子期,他对你一番痴心,将来也会善待于你。你们夫妻恩爱,和和睦睦,我和你爹,也就安心了…”
“不,娘,我不嫁,我不嫁了…”
陆知鸢满目惶然与失措,抓着她的裙摆,道:“我不离开您,也不离开京城,我就留在这儿,我…我不嫁晏子期,我嫁…您上次说的那位宁家公子,他很好,我嫁他,我嫁,娘,我嫁…“
季菀一把拂开她的手,喝道:“天家赐婚,岂能由得你这般任性?不嫁,也得嫁!”
她目光有泪,却努力忍着。
“婚期已定,明年二月。你的嫁妆,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安排大婚事宜也来得及。”
她道:“梓水那边,陛下已寻了风水宝地修建王府,等你们完婚,再赶过去,也差不多修葺完工。好了,从现在开始,你便留在家里,待嫁吧。”
“娘…”
陆知鸢看着母亲远去的背影,大大的眼睛,终于落下泪来。
她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陆知桓站在门口,看着她这个素来清冷寡淡的姐姐,此时跪趴在地上,泪如泉涌。
他偏开头,看着母亲寂寥落寞的背影,不知当初自己的隐瞒,是对,还是错。
……
陆知鸢就这么嫁了。
恭王来迎亲那日,堂前之上,季菀道:“我不认识什么恭王什么皇子,你既娶了我女儿,便是我陆家女婿。我养了她十六年,余生便交给你了。你若让她受了半分委屈,我陆家的家法,也是不会为你开先例的。”
恭王跪下,郑重的对夫妻两人磕了三个头。
盖头下陆知鸢目光含泪,语气哽咽,“爹,娘,女儿不孝,今日出阁,日后不能承欢膝下,望你们…多保重。”
季菀手指握了又松,道:“哭什么?今日大喜之日,只准笑,不准哭。我陆家的女儿,出嫁是不许父兄相送的。”
她深吸一口气,“走吧,别误了吉时。”
锣鼓声天,鞭炮齐鸣。
陆知鸢走了。
她一步步,踏出堂屋,走过院子,跨过大门。
季菀终于忍不住,猛然起身,追出去数步。
陆非离紧随其上,看着她在门口停了下来,目光却还盯着花轿。
他搂着妻子,道:“她会幸福的。”
季菀隐忍多时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靠在丈夫怀里,轻轻道:“孩子长大了,还是要走的。”
是啊,总是要走的。这一走,就是十多年。
这些年里,长辈们一个个去世。
先是陆老夫人。
在陆昭瑗会说话,会叫太祖母的时候,她安详的闭上了眼睛,溘然长逝。
享年,七十二。
她一走,庄老姨娘也大病一场,没多久跟着去了。
庄老姨娘是已故老国公有名无实的妾,靠着先老太君的关系,才留在府中。老安国公去世后,陆老夫人伤怀了好长一段时间,庄老姨娘天天都来看她,两个老人互相作伴,关系越发亲近了。
陆老夫人这一走,还不到六十的庄老姨娘便倒下了,熬了两个月,还是走了。
陆非离将她风光葬了。
她无儿无女,但陆府的小辈们,都为她披麻戴孝送行,这辈子也是无憾了。更值得一提的是,唐静闲也来为她送终。
唐静闲也四十多了,儿孙满堂,日子过得还不错。
她早年刚入国公府的时候动过些歪心思,险些走入歧途,亏得庄老姨娘耐心开导,她才顿悟嫁人。可以说,她有今日,全仗庄老姨娘大恩。灵前,除了孩子们,就她一个人哭得最为情真意切。
直到庄老姨娘下葬,她才离开。
又一年,季菀的继父,萧时病逝。周氏也病了一场,儿孙们孝敬,日日陪伴,几个媳妇轮流伺候照顾,她也渐渐心情舒缓。可到底年纪大了,又熬了两年,也去了。
之后那几年,季菀的两个舅舅,还有季家伯父伯母,都相继去世。
孩子们渐渐长大,她却越发觉得寂寞起来。
近几年,她越发思念远在梓水的小女儿。对镜梳妆的时候,看见镜中自己白发越来越多,总是担心哪一日自己也如长辈们那样,老死病死,却还是见不到小女儿一面。
大底是上天听到了她的心声,终于在她五十五岁这一年,心愿得偿。
陛下年纪大了,身体大不如前,儿子们来侍疾,他就忍不住自己还有一个儿子,远在千里之外。
于是他下了一道恩旨,让恭王携妻儿回京。
季菀得知这个消息,恍惚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她看着身边同样耳鬓花白的丈夫,“阿鸢…要回来了?”
“是。”
陆非离握住她的手,“我们的女儿,马上就要回京了。”
“回来了,终于要回来了…”季菀喃喃自语,念了好几遍,又哭又笑,“阿鸢要回来了,我的阿鸢,终于要回来了…”
这一年,她的长孙女华姐儿出阁。
陆知鸢和晏子期入京那日,正好赶上华姐儿回门。
他们夫妻要赶进宫谢恩,回来的时候和陆知行陆知桓一道。
季菀刚喝了孙女孙女婿的敬茶,然后就听下人说,五姑奶奶回来了。
她手上一颤,抬头望过去。
三十岁的女儿,穿着一身大红色的骑马装,疾步而来,容颜已不如少时年轻,却美丽依旧,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陆知鸢入了堂,猛的跪下。
“不孝女陆知鸢,拜见父亲,拜见母亲。”
她努力克制,却仍掩不住哭腔。
季菀眼中含泪,脸上却在笑。
“好,好,起来,都起来。”她颤颤的起身,去扶女儿,陆知鸢抬头,满脸泪花。
季菀看着她,不知怎的,眼泪哗啦啦就落了下来。
她抱住女儿,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十四年了…十四年了…”
陆知鸢十六出嫁,今年三十,整整十四年。
母女俩抱头痛哭,晏子卉,陆昭华,以及早年分家的墨泠夫妻和特意赶回来的陆知曦,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男人们不哭,目光却都有动容之色。
陆非离站起来,拍拍妻子的肩,“好了,今日重逢,乃大喜,哭什么?”
母女俩好容易分了开来,陆知鸢望着头发已近全白的父亲,又是一声悲啼。
“父亲…”
陆非离已是花甲之年,大半生风雨都挨过来了,年老了,却受不住女儿一声带着哭腔的父亲。
他眼中微含泪光,笑起来皱纹掩不住。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连说了两遍。然后看向女婿晏子期,虽未言语,目光里却有认可满意之色。
哭过以后,陆知鸢便将一双儿女推至父母跟前。
“父亲,母亲,这是你们的外孙,慎哥儿和槿姐儿。”又对一双儿女道:“快叫人。”
兄妹俩跪下来,乖巧的唤,“拜见外祖父,拜见外祖母。”
季菀含笑的目光掠过两个外孙,突然定住。
她看着外孙女晏怀槿,怔怔的,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陆非离也是看得一怔。
这个孩子,和十二岁的季菀,太像了。
十二岁啊,那年季菀刚遇上陆非离。到的现在,两人已走过大半生。
夫妻俩对视一眼,又各自一笑。
热热闹闹的晚宴过后,一家人聚在一起说话,季菀拉着晏怀槿,问她有什么爱好,书读得如何,喜欢吃什么。
晏怀槿一一回答。
第二天,女儿们都要各自离开。
分别十四年好不容易相见,陆知鸢依依不舍。季菀道:“都回京了,以后多的是机会见面。回去吧,等王府一切事宜安顿好了,再回家。”
陆知鸢含泪点头,又让两个孩子磕头道别。
季菀目送他们一家人离开,直至身影消失不见,才道:“那个孩子,今年也刚好十二岁呢。”
陆非离道:“当初你我秀山初遇,你也是这般年纪。”
季菀笑笑,“是啊。转眼四十三年,我老了,头发也快白完了,成了个又老又丑的老婆子。”
“不。”
陆非离握着她的手,道:“你依旧十二岁,可我已经六十了。”
季菀看着他老去的容颜,却依旧温柔的眉眼,轻轻道:“不,你应该是,十七岁。”
陆非离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四十三年岁月从他们的目光掠过,时光在一刹那倒退。斑斑皱纹随着时光的倒退消失,满头白发化为青丝如墨。
那一年,她十二。
那一年,他十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