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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今年皇上回盛京,亲眼所睹,方知即便只是祖宗故地,旗民的弓马骑射的传统竟也被渐渐荒疏了。随之而来的,是旗民的贪于享乐,其中又以宗室子弟和盛京官员为甚。
为此,皇上尤其重视今年这一科武举的殿试。
廿廿千秋节过后,皇上先亲御太和殿,策试武举,这是考文;又先后数度亲御紫光阁,看武举们的马上射箭、地面射箭,以及技勇之术。
最后更是亲赴乾清宫,在乾清宫引见考中的武举,亲自定他们的甲乙名次。
为了这一番武举殿试,皇上前前后后忙了近半月去。
廿廿明白皇上的苦心:大清乃是马上得天下,以弓马骑射为国技,故此维护这样的传统,便是极力保持八旗子弟的淳朴之风。皇上是希冀借此重新唤起八旗子弟们的振作精神,而不耽于声色犬马之中。
廿廿感于皇上此心,这便也亲自给皇上身边的武将们颁下荷包恩赏去。这里头自是要以信贵人之父本智为先。
本智从銮仪卫出身,后又入步军统领衙门为右翼总兵。因廿廿的阿玛恭阿拉原本是左翼总兵,本智便也有诸多事务都向恭阿拉请教,故此本智与廿廿的阿玛恭阿拉越发亲近。
本智自己不便亲自谢恩,这便设法委托给了信贵人。信贵人代替本智来给廿廿谢恩,这便又说到了和世泰的黄马褂之事上去。
“……禧恩阿哥虽为銮仪使,然则他上头还有内大臣,还有总理王们,故此这銮仪卫里的事儿,也并非是禧恩阿哥全都能掌控的。况且他刚上任銮仪卫,而銮仪卫里全都是宗室觉罗子弟、勋贵世家的子弟,我阿玛说,这銮仪卫里的水深着呢,不是禧恩阿哥这样的年轻黄带子,刚进来就能趟明白的。”
廿廿便也点头,“我明白。这件事出了之后,最上火的自然是禧恩自己。咱们要查,他自己更肯定早就下手去查了。可是凭他的年纪、资历,这件事对他来说哪儿有那么容易。否则,他若能查出眉目来,必定早设法到我跟前来辩白来了。”
信贵人便也叹口气,“可不是!别说禧恩阿哥那样的年轻人,即便是我阿玛这个年岁,且在銮仪使上呆过些年头的,在这事儿上查起来也是百般受阻。”
“毕竟,我阿玛又算个什么呢,就算我在宫里,也不过只是个贵人;而我阿玛自己的世职、职分都不高,在那些黄带子宗室、红带子觉罗,乃至世家子弟面前,根本就使不出什么劲儿来。”
信贵人叹口气起身,赧然行礼,“小妾这回是辜负皇后娘娘了……小妾阿玛尽管使尽了从前在銮仪卫里的旧人,可也没能查个水落石出来。”
廿廿含笑点头,亲自起身,走过来握住了信贵人的手,将她给扶起来。
“说什么辜负呢?我早知道这件事不好查,就连我这个当中宫的都难查出来的事儿,我又如何能难为你和你阿玛去?况且本智将军此时本来就已经不在銮仪卫中了,所谓‘人走茶凉’,便是还有旧日同僚在,可也毕竟已经隔了距离了。”
“更何况,我二弟此时还在銮仪卫中为正三品冠军使呢,这事儿与他切身相关,他不是也难查出什么去?还有禧恩啊,他是銮仪使……他们职司原本比本智将军更近便,可是同样没有查到实据去,我又怎么能怪罪你和本智将军呢?”
“实则我想借重的,不过是本智将军的资历,请他老人家能凭身在銮仪卫多年的经验,将这件事儿帮我捋出个方向就够了。”
信贵人红了眼圈儿去,“多谢皇后娘娘宽仁大量。”
廿廿拉着信贵人重新归座,“这件事我心下明白,明面儿上受了皇上惩戒的是禧恩,可是事实上针对的还是和世泰……或者说明白些,那背后之人瞄准的,还是我。”
“銮仪卫中都是宗室子弟、各世家子弟,既然銮仪卫中有人瞄准了我来,那必定是他们所代表的背后世家对我的不满……这里头的盘根错节、树大根深,我又何尝不明白。”
还有一层,廿廿不远当着信贵人的面儿直说出来——她已经稳居中宫多年,若说当初克勤郡王恒谨的冲撞还主要是表达对她这个皇后本人的不满,但是现在随着绵宁、绵恺的长大,还有她又诞下绵忻来的局面而论,那此时这件事干系到的,更多的则可能是未来的储君之位的格局。
朝中大臣自古以来对于储君就都各有自的算盘,如今便也必定有拥戴绵宁的,也有想着她是皇后,故此对绵恺更有期待的。
这样的一场博弈,因为绵恺现在毕竟刚十岁,还未成婚,故此还没正式摆到明面儿上来。但是随着绵恺成婚年龄的激将到来——按着规矩,绵恺在十三岁左右就该挑福晋了,那这未来的二三年便会正式拉开那一场博弈的大幕。
山雨欲来,便自然有人希望抓住眼前这二三年,尽力地去打击她的威望,这便自然是给绵恺减了倚仗去。
可她在宫里,凡事有皇上护着,那些人没办法将触角深入宫廷中来,那么最有效的法子,自然就是从她的家人入手,尤其是打击她的两位兄弟去——其中又因她二弟如今已是正三品冠军使、恩封了头等侍卫,眼看着身份水涨船高,这便要首当其冲去。
信贵人打量着廿廿的神色,小心道,“……銮仪卫中,不仅仅有宗室觉罗子弟,勋臣子弟,其实这里头还有些外戚。皇后娘娘或许,也该想想外戚?”
廿廿霍地抬眸。
因大清重视军功,故此所有的高位后妃,全都是从功臣之家挑选而来。故此外戚之家与功臣世家其实是重叠在一起的,故此廿廿此前并未特地将外戚之家单独在脑海中分列出来。
“信妹妹,你的意思是……?”
信贵人深吸一口气,“皇后娘娘千秋节那日,所有在内在外的公主、福晋全都进宫行礼。便连身在蒙古的公主们都一样回来了。按说这样的大典,所有人都该与有荣焉,满心欢喜才是。尤其是——皇后娘娘的同族。”
“毕竟皇后娘娘出在钮祜禄氏弘毅公家,这便是全族的荣耀不是?”
廿廿缓缓挑眉,心中已经隐约明白信贵人的意思了。
廿廿点头鼓励,“信妹妹说下去。”
信贵人叹了口气,“原本因有些人是皇后娘娘的母家同族,小妾这样的外人不该随便置喙……”
廿廿含笑道,“若是从前,我还是钮祜禄氏一个小女孩儿,尚未成为皇上的侧福晋之时,这话的确是的;可是如今,咱们一同侍奉皇上,那便咱们才是姐妹。从前母家人,都已是外人了,不管哪个钮祜禄氏,都已经比不上咱们的情分去。信妹妹尽管放心说就是。”
信贵人心底感念,赶忙蹲了个礼,“多谢皇后娘娘不弃。”
信贵人重新归座,这才幽幽抬眸,“皇后娘娘的千秋节大典上,众多福晋们一同行礼,这当中自然是以二阿哥福晋为首……”
廿廿这会子倒是轻启唇角——果然信贵人想说的,是舒舒。
“按说二阿哥福晋无论从夫家,还是从母家,都该与皇后娘娘更近一层才是。故此那日的庆典上,她本该是最高兴的一个,可是小妾从旁瞧着,二阿哥福晋竟然一整日下来,脸上都没有什么笑模样儿。”
廿廿倒淡然一笑,反解释道,“她不是这几年来都在病中么。因为满面愁容,自然难以带上笑容来。”
信贵人静静抬眸,“……皇后娘娘请恕小妾直言:二阿哥福晋的阿玛,也就是皇后娘娘的族亲布彦达赉,当年也曾是銮仪使,更为内大臣啊!若说在銮仪卫内的树大根深,小妾的阿玛根本没法儿跟布彦达赉相比!”
“布彦达赉当年死得有些突然,这二阿哥福晋心下谁知道存了些什么误会去;况且,这回銮仪卫里动了皇后娘娘的二弟去,说到归齐,这便总是对二阿哥有利的,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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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贵人走后良久,廿廿还独自坐在殿中,没叫人打扰,只自己静静地焚一炉香。
香气袅袅,越是好香越是没有烟气,故此严重并无形迹可寻,唯有深深呼吸,方能察觉出那丝丝袅袅的香气来。
——便如这世上事,有些从来都不是用眼睛能看到的,唯有细心洞察幽微,方能辨别得到。
对于廿廿来说,这样的感觉这些年来更多的都是用在绵宁身上。
绵宁的性子,不大像皇上。从廿廿小时候儿入宫邂逅皇上,到这些年相伴走过来,皇上虽说也有君心难测的时候儿,但是在廿廿面前,他的心绪情愫却都是写得明明白白的。即便是当年她尚且年幼,他怕他的情愫会吓到了她,曾经极力地克制隐忍过,可还是时时泄露出来,叫她那么小便都明白了。
如今她身在中宫,与皇上共担这江山风雨,皇上就更是将心事托付,在她面前除了有些事儿是怕她担心的,其余的几乎都能倾心相告。
可是,绵宁这孩子的性子,却完全不是这样。从他年少之时,他的心事便都深深紧锁起来,便从他眼睛和神色里也只能探查一二。那孩子从来都不是一个情绪外放的,即便还在那么小的年纪里,便一切都是靠猜的。
她这些年对这孩子,倾尽耐心,甚至忍耐,只为了能真正看懂那孩子的心,不误读了他的心思去……唯有如此,才能不辜负这些年他们的情分,也才能担负好这个“继母”的角色。
故此这些年来,她扪心自问,她对待绵宁的用心甚至比对绵恺还更多些。就是为了不让绵宁觉着,她这个当继母的会厚此薄彼……甚至,她狠下心来坐视绵恺的淘气,荒唐,和对唱戏的爱好去……
她想,作为一个小额娘,刨去过去她与孝淑皇后之间的恩恩怨怨,她对绵宁可以做到“问心无愧”四个字。
故此,绵宁真的会在长大之后,有一天也会为了储位的争夺,而不惜伤害她的儿子和家人,不惜来伤害她么?
——从前,她是坚定地不肯相信的。故此这些年来,但凡有些怀疑指向撷芳殿的时候儿,她都斩钉截铁,宁愿相信全都是舒舒的主意,是舒舒背着绵宁,绵宁什么都不知道,绵宁全都被蒙在鼓里。
或者,她又宁肯以为是有些宗室和大臣自作主张,因为他们想拥戴绵宁,而不管绵宁自己心里会怎么想。
这些年来,她对绵宁的信任,永远都在她的心底,未曾衰减过。
可是,随着绵宁的长大,随着这几年的许多事的累积叠加,她也总有那么几个瞬间,如眼前一般,忍不住要独自坐下来,细细地回味一番。
这些幽微的时刻,这些不能对外人道出的心事,每每只能借一炉香,焚过便归于无形去。
香焚完了,廿廿也重又收拾起了心绪。
她扬声唤四喜。
四喜谨慎进内打千儿。
廿廿将香瓶放好,吩咐道,“你去銮仪卫一趟,见和世泰。告诉他,这回的事儿皇上明察秋毫,只申饬禧恩,并未牵连到他,那叫他便也放下心就是。不必再挂在心上,镇日惴惴不安;更不必为此风声鹤唳。”
“只管安心当差,与銮仪卫里的同僚,往日如何相处,以后尽管继续如何相处下去就是。切不可见人便防,看着谁都像是那个背后使绊子的人。否则自己变得胆小,凡事不敢再放手去办,更与同僚拉远距离的话,那便是他自绝于銮仪卫这个差事了……那才是,那些人真正想看到的。”
“至于这件事,叫他不必再深查下去,凡事我心下都有数。”廿廿说着抬眸静静看一眼四喜,“有些事,明白不一定是比暂且糊涂更好的结果。”
“告诉他,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非但差不清楚,甚至,即便是清楚了,反倒让他以后更加为难。索性放开手去,这事儿从今儿起便与他再无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