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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 class="j-chapter section" data-paragraphid="317689ea1ff647ec810ffad2d547c36a_5">第一节 中原</h3>
中原地区是古代中华帝国的核心地区。这片土地上的人以知“礼”自居,对“礼”的遵从与否是他们用以区分文明与野蛮的基本标准,儒学是对“礼”的系统化表达,并且是中华帝国诸朝代的基本正当性的来源。
区别于基督教、伊斯兰教等宗教,在转化为人们日常的生活实践及制度安排时,儒家伦理的载体不是个体心灵的皈依,而是一种表达着伦理意涵的人际关系结构。如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等等,脱离开人际关系结构,孤身一人是无法实践的,儒家更无法想象一种荒岛上的鲁滨孙一样的精神世界。这样一种人际关系结构,需要其中的个体都是处在相对稳定的定居生活状态,所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倘若因为个体的高度流动性,父母兄弟常常彼此不知对方所在,则儒教伦理也难以展开。
定居的生活状态,需要农耕的生产方式,而农耕有一个硬性的自然约束条件,就是400毫米等降水量线。如果一个地区的年降水量少于400毫米,人们则无法依靠农耕的方式谋生;或者更准确地说,在降水量少于400毫米的地方,即便有人进行农业种植,这也无法成为他们用来谋生的主要手段。<span class="mark" title="依靠雪山融水的绿洲地区,降水量也不多,但其另有逻辑,不在此处所论之列。关于绿洲逻辑的讨论参见本书第一章第四节。">400毫米等降水量线的分布北界,基本上就是长城;在具体的历史过程中,应该是中原帝国是在农耕地区扩展到其自然极限之处,修建了长城。拉铁摩尔甚至认为,长城的修建起于战国后期以及秦朝,最初并不是为了防范游牧民族,因为当时没有明显的游牧威胁,其目的反倒是用来强化对于内地的控制。<span class="mark" title="参见[美]欧文·拉铁摩尔《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唐晓峰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75—282页。">
还需进一步解释的是,并非可以农耕的地区儒家文化就能够传播过去。在儒家文化的多年发展中,“中原正统性”成为其潜意识里的一个前提,这在古代带来了中原的崇高地位,但是也相应地限制了其传播空间。文化,可以通过武力强行传播,也可以通过其文化吸引力让人自愿皈依。离中原过远的地方,即便可以农耕,但其超出了帝国的有效统治半径,帝国也无法用武力使其儒家化;另一方面,如果在这个地方还面临与其他文化的竞争,以个体心灵为载体的文化,其传播成本(包括劝人改宗的成本),一定低于以特定人际关系结构为载体的文化。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儒家文化可以传入朝鲜、日本,因为当地不面临其他文化的竞争,也可以传入越南北部,因为中原帝国曾统治其千年之久;却无法传入西域和越南北部以外的东南亚地区,因为不管这些地方是否超出帝国统治范围,在当地都要面对与其他文化的竞争。<span class="mark" title="西汉时曾经有过一个小插曲,当时的龟兹国王来长安参拜过之后,觉得汉室依照儒礼而定的皇家仪仗气度非凡,于是回到龟兹之后也仿照着搞了一套仪仗,出门前呼后拥,坐下了山呼万岁。结果遭到西域其他诸国的嘲笑,说他非驴非马,最后这种尝试也就无疾而终了。">
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儒家文化具有地理依赖性,它因自然生态原因而无法越过长城以北、嘉峪关以西,只能在中原地区展开。但是其世界想象并不会局限在这样一个地理空间当中,它具有一种普遍想象,这带来了后来的一系列历史特性:一方面,它在历史上,会构成超越草原、中原之上的普遍帝国的正当性辩护基础;另一方面,它也会使得中国在理解超中国的世界秩序时,遭遇到特殊的观念障碍,从而在现代转型之际遭遇到特殊的问题,与日本等国截然不同。
还可进一步解释,为何古代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个纯粹的中原王朝或者说汉人王朝能够稳定可持续地同时统治长城南北,能够做到这一点的都是北方入主的草原征服王朝。此处所说的“统治”,是指对方真正的臣服,而不是名义上的朝贡。在古代,所谓汉人并不是基于血统而获得定义的,历次的民族大迁徙,导致中原人或多或少会有北族的混血,更何况在西周时还视作蛮夷之人的楚人、越人等,进入帝国时代之后就作为汉人的一部分了,血统上根本无法追溯;汉人是用文化来定义的,具体来说就是以农耕生活为载体的儒家文化。400毫米等降水量线对于农耕的约束,使得人们在越过长城以北若还想活得下去,就必须游牧化,否则是死路一条。而一旦游牧化之后,意味着必须放弃中原式的人际关系结构、家庭结构等等,也就是无法再按照儒家的方式来生活了。
因此,纯正的中原王朝也许有能力派兵远赴漠北驱逐游牧者,却无法实质性地统治漠北。要统治就必须驻军,而所驻之军的后勤补给,无法从中原持续获得,因为这超出了帝国的承受能力;他们只能就地取材,通过游牧获得补给,而一旦游牧起来,就不再是汉人军队了。即便中原王朝强大时能够扫荡漠北,事毕仍必须撤军南返,这只不过是替草原上的其他游牧者扫清崛起的障碍而已。
儒家所尊奉的仪礼秩序,最初是一种自生秩序,它源于传统,贵族制作为该仪礼秩序的载体。在周代,这些贵族源自武王与周公对于同姓与近臣的分封。诸侯带领本族人到封地武装殖民建城而居,称为国人,亦称君子;被征服者则居于城外,称为野人,亦称小人。该种秩序下,只有贵族君子可以参加战争,战争的礼仪性质往往也会大于实用性质。宋襄公差不多是这种意义上贵族的绝唱,他的“不击半渡”“不鼓不成列”“不擒二毛”,都是贵族精神的体现,任何不符合礼的战法,都胜之不武,宋襄公耻之。但这在不讲究中原式贵族精神的对手面前会显得很迂腐,宋襄公遂被楚王打得大败。
嗣后,中原各诸侯国陆续开始变法,诸侯国内部的贵族等级被夷平,传统仪礼秩序的载体不复存在。人们的身份高低不再是基于出身、血统,而是基于军功;平民也可以参战了,甚至可以军功升至超越于过去贵族之上的地位。强有力的贵族的存在,可以约束中央政府对社会的资源汲取;贵族不再,政府便得以建立起远较过去强大的中央财政,形成官僚体系、吏治国家。新近拔擢的平民,正是用来填充官僚体系的最佳人选。他们不似贵族有着独立于王权之外的财务基础,其地位的提升又依赖于王权,平民与王权之间便会形成一种合作关系;这样一个群体进入官僚体系,可使其效率最大化。此时整个国家的财政体系也依照战争动员的逻辑重构了一番,全民战争开始出现了,战争的实用性转而超越于礼仪性之上,各国进入了比拼资源动员效率的阶段。
一旦进入这个阶段,其逻辑终点就是中原地区的大一统,并且这种大一统从技术上来说差不多是不可逆的,因为大一统首先基于中央财政的大一统,而能够阻挡中央财政大一统的古典贵族社会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中原地区连续成片的农耕地区,其人口与财富总量的汇聚度,在古代世界堪称独一无二。如此一种地理,利于大规模作战,而不利于割据自存;如此一种地理,能够养活庞大的人口,帝国政府从中汲取资源,反过来以此打碎社会自组织能力,从而进一步提升资源汲取能力。一旦过了某个门槛,第一个千禧年过后就差不多过了这个门槛,则不会再有任何区域性的力量能够长久地与帝国政府分庭抗礼。因为中央统治者能够从整个中原低成本调集起的资源已经达到这样一种规模,以至任何区域统治者都不能与之持久抗衡。像诸代开国之君等成功的反抗者,都是找到办法调动起中原地区大部分的资源,以对抗“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彻底丧失民心的原有统治者,但嗣后又无人能够抗衡这个成功的反抗者成为新的大一统统治者了;跨过门槛之后,帝国一旦崩塌,取代它的是另一个大一统帝国,而不是分崩离析的割据。<span class="mark" title="赵鼎新先生认为,促成大一统不可逆的原因在于,人们从春秋的霸主时期开始,便越来越认识到封建割据的体制会引起威胁中央权威的政治危机和战争,这一认知逐渐成为中国政治智慧的一部分,从而形成一种“自我实现的预言”,加速封建的瓦解,形成大一统。参见赵鼎新《东周战争与儒法国家的诞生》,夏江旗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56—157页。">
笔者对赵鼎新先生的这种解释并不同意。毕竟能够维系大一统的能力,终极上还是军事和财政能力,观念层面会对于军事和财政能力的使用方向形成引导,但观念本身并不能维系统一;否则欧洲也不至于在罗马之后再没有统一起来,尽管主张统一的理念在欧洲一直没有消失。赵鼎新先生在该书的前半部分对于东周时期的历史分析,从军事、财政与“国家建构”(state building)的“能力论”角度进行了理论分析,给予笔者很多启发;但是到了解释大一统问题的时候,放弃了之前的“能力论”而转用“观念论”,导致该书前后的理论方法不统一,是为憾事。
欧洲之所以在罗马时代之后形成列国割据状态并维续至现代,就在于欧洲的地理破碎性,使得拥有一统意图的潜在霸主调集全欧资源的成本非常之高,难以对区域反抗者形成压倒性优势,最终无法建立大一统。而在远东的中原地区,其帝国早早地便走上了集权秩序时代。中原的地理因素是这两种区别的根本原因。
中原帝国集权秩序的发展与完善持续了很久,中间经历过较大的变化。在秦汉之际,帝国要建立的是一君万民的秩序,通过官僚体系来管理人为打成散沙化的社会;但是由于此时刚刚脱离开先秦封建不久,官僚体系治理技术还未发育完善,又及汉武帝对外征伐无度,对内征敛过甚,以致平民投靠到大户门下躲避官府压榨,因此社会上又逐渐浮现出豪族力量。豪族对于君主也能形成一种约束,虽然远不如先秦封建贵族的约束力强,但集权秩序毕竟受到了某种制衡。由于豪族的存在,朝廷相对于社会和地方的力量还未达到压倒性的优势,此时还有可能出现较为长期的割据,比如东汉末年之后以及唐朝中期之后。
经过历史的长期变迁,技术进步催生了新的经济资源,君主由此获得新的财政资源,有了新的治理办法,遂消灭了豪族,建立起完全的官僚帝国,这就是日本京都学派所关注的“唐宋变革”<span class="mark" title="对于技术变迁与社会结构变迁之间的联立关系,以及“唐宋变革”与此的内在关联,详见本书第三章第三节第五小节的相关讨论。">,也就是前文所说的第一个千禧年前后越过的那个门槛。“唐宋变革”后,朝廷相对于社会与地方的力量达到了压倒性的优势,帝国内部“强干弱枝”的结构彻底形成,此后便再无能够长期持续的割据了。<span class="mark" title="直到清朝后期,由于现代经济从外部到来所引起的一系列连锁原因,导致中国再次出现了“强枝弱干”的结构,孕育了几十年后,在民国初年有了一段军阀割据时期,但很快又因为新的外部因素到来,终结了这个短暂的分裂割据时期。相关讨论,详见本书第五章、第六章的相关部分。">
“唐宋变革”前后,帝国的社会结构与官僚逻辑有很大差别,但它们与春秋及其以前时代的差别才是更加根本性的,不严谨地说,春秋及以前的时代,自生秩序是制度演化的自变量,集权秩序是因变量;大一统帝国当中,集权秩序逐渐拥有更多自变量特征,自生秩序则越来越有因变量的特征,自生秩序不会完全沦为因变量,但其演化过程受到的集权秩序的干预显然是越来越大了。<span class="mark" title="日本学者宇都宫清吉将这种自生秩序与集权秩序之别,称之为“自律世界”与“政治世界”,认为殷周社会的自律世界与政治世界是一体化的,但是到了秦汉帝国则分裂开来。谷川道雄进一步提出,秦汉帝国的使命就是如何将这两个世界以新的形式重新结合起来,正是官僚制形成了这个结合要素。参见[日]谷川道雄《中国中世社会与共同体》,马彪译,中华书局,2004年,第70—71页。本书的分析与谷川先生的思路颇为近似。">
集权秩序下的中原帝国,雄才大略的君主能够依凭其调动起的巨量资源,对游牧帝国发起大规模进攻,并经常能够逐其远走,冲击到西部的中亚、中东乃至欧洲地区,虽则空出来的草原会迅速被新的游牧帝国所填补。中原帝国因此成为欧亚大陆古代历史当中最重要的能动性力量,由这里发起的动作,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整个大陆,以至麦金德认为欧洲的历史在古代是从属于亚洲历史的。这里面的核心原因还是在于,古代世界中原地区庞大财富的唯一性,没有其他任何帝国能够调集如此之多的资源从而对外形成如此之大的冲击。以特定的人际关系结构为依托的轴心文明,基于特定地理而形成的中原地区人口与财富的超大规模性,是中国一系列历史独特性的两大根本前提。在本书后面的讨论中,我们将反复看到这一点。
大一统的帝国,必须要一个庞大的官僚体系来支撑其运转,它是帝国首领的工具,首领及其工具都具有公共性,所以它也是帝国的工具。但毕竟官僚体系由具体的人来运作,人皆有自利的欲望,官僚们的自利便会损害官僚体系的公共性。在帝国初建之际,开国首领都是非常能干的,对于官僚体系还算能做到有效的约束;随着帝国承平日久,后续君主成长于后宫,昧于世事,其能力经常会逐代下降,约束官僚的能力大不如前,帝国的实际控制权便逐渐被官僚们所窃夺。由于官僚体系才是帝国日常运转的核心,君主并不做太多具体的工作,只需“垂拱而治”,中人之资也能胜任,而帝国本身可用以供养官僚体系的资源又是如此之多,所以帝国一时倒也不至于崩塌。但官僚体系的公共性沦为私人性,上下暌违,于是帝国上下感受到一种普遍的末日心态,帝国便衰朽掉了。这种情况下,一旦遭遇大的气候变化,以至于人口对资源的压力骤增,帝国无力应对,呈现为“仁义不施”的状态,秩序遂瓦解。
帝国从初建的朝气到衰朽的暮气,只要几代君王的退化、不过百年的时间,嗣后就是等着秩序瓦解,新开国英雄的出现。对庞大的官僚制帝国而言,这是其无法避免的命运循环。这样一种命运循环,在很多时候,是需要通过草原上的要素的注入,来使帝国重新焕发活力。这个过程又会带来从“特殊的帝国”到“普遍的帝国”的转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