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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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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府是李玄度十四岁的时候先帝所赐。

    作为先帝宠爱的幼子,王府除了位置上佳,位于城北承福里的中心,论占地和格局,在京都的众多豪宅大邸中也是数一数二。前堂屋宇宏阔,后苑亭台阁榭,处处假山流水,花木芬芳。据说刚开府时,先帝还特意命内府在王府里建了一个鹰犬场,送去驺奴,专为喜欢狩猎的秦王豢养各色紫雕白隼苍鹰和猎犬。

    当年的风流早已雨打风吹去了,不过两年王府便失了主人,这些年一直荒着,惹得不少京中权贵眼红,纷纷打过王府主意,希望据为己有。奈何孝昌皇帝爱护秦王,一律不允。如今秦王归京,又逢大婚,整座王府的景象,虽不可能再复当年的鲜花着锦之态,但里外前后俱打扫干净,破败了的地方也翻修过,奴婢就位。为了准备大婚,秦王在西海郡王府里的掌事李进和一个从小近身服侍他的名叫骆保的阉人也入了京都。

    秦王和王妃的新房设在后东阁的琼苑里。穿过粉刷一新的墙垣,入苑门,过曲廊,迎面一排苑屋,这里便是今夜大婚行礼的所在,也是秦王夫妇日后居住的寝堂。

    司妇们早已布置好屋内的同牢之席。

    案上摆着金盘金壶,一双卺爵,以及用来净手进食的盛满水的和,另外一只黑漆方篚,里面是匕箸和折叠整齐的两块雪白手巾。

    菩珠跟从牵引自己的端王妃,登上了台阶,穿过东西各站一排执扇秉烛奴婢的走道,入了正屋,照端王妃的吩咐站立,停住,听到端王妃笑道:“秦王可去帕了。”

    她屏住呼吸,眼睛盯着面帕下露出的脚前的一块地,看见身前出现了一片男子绛袍的袍角,知是李玄度到了自己近前,不禁屏住呼吸。也没觉察到他的动作,眼前光线一亮。

    李玄度已取下了她的面帕,身侧立刻有婢女托盘而上。菩珠看他将面帕很快地放了下去,转身便往他的位置去了,立在食案东的一侧,等着仪式开始。

    他的视线,就没在自己的身上停留,哪怕是一眼。

    菩珠早做好自己将遇他冷落的准备。获悉赐婚消息的次日,她去找他,他连个面都不露。

    但冷淡到了这种地步,替她取面帕,二人面对面站,近在咫尺,他也没看自己一眼。这令她还是感到有点意外。

    看来依然低估了他对自己的厌恶之情。

    她不动声色,听从司妇的引导,被引到案席西的一侧。

    相对他站定后,她忍不住再次望向他。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视线望着端王妃。

    他平日衣饰简单。尤其那日雷雨黄昏,她第一次到紫阳观去找他时,看到他独自在静室里衣衫不整地对着窗外风雨饮酒。

    那醉玉颓山的一幕,像是在她的脑子里凿下了一个深深的印迹,至今想起,犹如昨日,她便是想抹也抹不去。

    今夜他却很不一样。外穿一身绛红色的亲王衮冕婚服,颈上露了一小截和她内里相同的白色素纱衣领,劲瘦的腰身系了条镂金玉带。

    近旁有株比人还要高的灯树,满枝明火。他长身鹤立,在火色的映照之下,容色华美,英英贵气。

    菩珠看着,脑子里忽然竟冒出来一个念头。

    上辈子的后来,他必是立后了。就是不知道上辈子,那个和他如同今夜这般相对而立等着行合卺之礼的女子又是谁?

    菩珠忽然感到很是好奇,懊悔自己死那么早,要是能再熬些时日,说不定就知道了……

    正微微出神,忽然见他似有所觉察,眸光扫了过来,蹙眉盯了自己一眼。

    她吓一跳,立刻装作若无其事,迅速地转移视线,亦望向了端王妃。

    端王妃命司馔入内。司馔领着七八名婢女,捧牢馔鱼贯入内,将容器内的食馔按照规制,一一摆放在秦王和王妃的面前。

    “请坐。”司仪说道。

    菩珠前世曾经历过这一套。

    太子的大婚同牢礼和亲王差不多,这辈子重来,虽算不上驾轻就熟,但心中也是有数。且方才看李玄度被他抓了个正着,不敢再分心,亦端着态度,听从行事,和李玄度一道跪坐。

    司馔亦跪,从篚中取了一柄小金匕,从同块肉上分别割了两片肉,装在两只盘中,送到秦王和王妃的面前。婢女执了水,从器中舀水,助秦王和王妃净手,预备分食。

    菩珠净手之时,发现李玄度只伸出左手,右手垂在身侧不动,仿佛有些不便。

    她便留了个心眼。接过白巾擦手,再接递来的一双包金银头箸,又看了他一眼。

    他的身后猫腰飞快小步行来一名看起来比他大了几岁的青年宦官,跪在他的身侧,代他夹起肉片喂食。

    这回菩珠终于看到了。他的右手受了伤,包裹着纱布,只是起先没有动作,又被礼服大袖遮挡,所以她没察觉。

    都快大婚了,他的手是怎么受的伤?

    菩珠怕又被他抓个现行,不敢多看,压下心中好奇,低头吃盘中的肉。

    肉是祭祀过的白肉,没任何调料,味道寡淡,还以肥为美。

    幸好只有一片。

    她没嚼,忍着反胃之感,略微困难地给吞了下去。吞完肉,抬眼再次望向他,见他早已吃完,端坐,正冷冷看着自己,见她抬眼,便将目光转向端王妃。

    接下来是饮合卺酒。

    司馔往二人的卺爵中分别倒酒,新婚夫妇起身,隔空对拜,再次落座,接酒饮下,至此礼成。

    端王妃笑容满面地上前恭贺二人,随后由司妇分别引新婚夫妇各自除去冠冕和饰物,略作盥洗,服侍二人换上新婚便服,再引出,全部完毕后,带着人退了出去,将门关上,正屋之中,便只剩下今夜的新婚夫妇。

    屋中明烛灼灼,亮如白昼,二人隔案依旧相对而立,谁也没说话。

    虽然已无数次地告诉自己,也觉得今夜一切应当进展顺利,但此刻真的和他礼成,变成了新婚夫妇,又只剩二人面对面,菩珠还是控制不住地再次起了紧张之感,也觉尴尬。

    正思忖,是等他先说话,还是自己开口,忽见他丢下自己,迈步朝着寝堂去了。

    他态度虽然冷淡,丢下自己就走,但方才浮出的尴尬气氛,反倒消失了。

    罢了,讨人厌就讨人厌,她本也不打算讨人喜欢。上辈子就那么过来的,想起来太累人,幸好这辈子用不着了。

    待达成约定,生了儿子,往后,出去了是秦王王妃夫妇,私下各自快活,岂不清净?

    她稳了稳神,跟着入了寝堂。

    李玄度的动作倒是快,已坐在了铺着绛色锦衾的床上,甩掉脚上的靴,用他好的那只左手随手拿起一卷,翻身上了床,靠在床头便看起了书。

    菩珠坐到妆奁柜前,打开錾花镜匣,做出对镜映照自己面容的模样,实则通过镜面暗中观察身后的人。半晌,见他看书看得仿佛专心致志,便轻咳一声,起身朝他走去,走到床前,停在那烟霞般的绛红银纱帐畔,轻声道:“殿下可需进食?若是饥饿,我叫人送吃食来。殿下平日爱吃什么?”

    “不必了。”

    床上的男子眼眸未抬,依旧落在他手中的书卷之上,应了一句。

    菩珠顿了一顿,卸妆后一张莹洁的面容上露出了微笑,道:“殿下,我没有想到,当日在河西福禄驿置与殿下始有一面之缘,今日竟有如此局面。想来天注定。我欲叫殿下知晓,不管以前如何,今日开始,我必履我王妃之责。只是我生性愚钝,往后若有不到之处,还望殿下及时指正。”

    李玄度眼眸依旧未曾离开手中书卷,冷冷道:“你认命倒是认得快。”

    菩珠被噎了一下。

    这个洞房夜的开头,他的反应,超出了她的预计。

    她决定改个方略。

    视线落到他受伤的那只手上,关切地问:“殿下你的手怎的了?是在哪里伤的?”

    她不表达关心也就罢了,刚表示了对他的关心,他的态度一下就变得古怪起来。

    这个晚上,从她入寝堂后,他就没看过她一眼,此刻竟终于将视线离开了他手里的书卷,抬起眼望了过来,唇边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慢吞吞地道:“菩氏,昨夜我未死,叫你失望了吧?要是我真的死了,你也就不用嫁过来了。”

    菩珠诧异,真的诧异,睁大眼睛惊讶地道:“殿下你此言何意?我有些不懂。”

    李玄度却是个要急死人的性子,说完这半句话,菩珠看见他唇角抿了抿,竟不睬自己,又继续看起他手中的书。

    她方才早就留意过了,他看的是庄子,心中暗鄙。分明就一处心积虑夺皇位不成如今被迫蛰伏的皇子,装什么道家之人,自然,这念头不能叫他知晓。此刻见他话说半句,实在忍不住了,走到床前,伸手将他手中的书卷给夺了。

    他手便空了,倏然抬眼看向她,眉头皱起,神色显得极是不悦。

    菩珠视若未见,自顾将庄子放了下去,道:“殿下莫见怪,你有话可直说,无需暗指。我知殿下对我极是厌恶,瞧不上我。但既做了夫妇,如同上天注定,就该摒弃成见,坦诚相见。我不敢言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但惟有如此,往后方能哿ν心,夫妇一体。殿下您说是不是?”

    李玄度望着她,忽好似听到了个笑话,竟呵呵发笑。

    这是认识他这么久,菩珠第一次见他笑。

    他生得好看,一笑,更是容色逼人。

    菩珠却没心情赏他的脸,倍感莫名,正要发问,见他忽收了笑,点了点头,从榻上翻身而下,走到靠南墙的一座箱柜之前,从里取出一物,转身过来,摆在近旁的一张条几上。

    烛火映照,菩珠看到竟是一柄染了干涸血迹的断剑。

    她不解,抬头看他。

    李玄度双手负于身后,冷冷地道:“菩氏,我本以为你只是利欲熏心,也算不上大奸大恶,未曾想你心肠之歹,心机之深,面皮之厚,皆为我生平难得一见,也算是开眼。你不欲嫁我,指使人于昨夜施行刺杀,可惜叫你失望,我竟未死。你自作聪明,以为那名河西少年蒙面我便认不出他了?”

    “我自问从河西驿置遇你之后,并未做对不起你之事……”

    他顿了一顿,盯着她,眉间掠过一缕厌恶的神色。

    “就算这回对不住,叫你做不成太子妃,被迫嫁了我,想来亦罪不至死……”

    他后头又说了什么,菩珠已经没去留意了。

    “殿下你说什么?是崔铉?他怎样了?此刻人呢?”

    不会是昨夜已被他反杀,或者捉住了?

    她被极大的惊骇给攫住,失声打断了他对自己那滔滔不绝的斥责,问完,见李玄度闭唇,双目斜睨自己,一副冷笑不语的神色,忽地醒悟。

    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崔铉竟会一声不吭地前去行刺。显而易见,李玄度手掌受伤,必是昨夜遭遇行刺所致。

    现在事情真的不妙了。

    菩珠原本觉着,李玄度厌恶自己,最多也就看不起她罢了,一切都有旋转的余地。

    但现在,因为昨夜的行刺,显然事情急转直下。

    在他眼里,自己不单单“利欲熏心”,而是“心肠歹毒”,以为他阻了她嫁太子,便用这等激烈的手段想除去他。

    虽然菩珠承认,她从前确实有这种计划。但在她从前的规划里,他是敌人。难道他会不杀阻挡他登顶帝位的人反而供着?除去敌人,天经地义,这绝不是错。

    但现在,情势大不相同了。李玄度于她不再是敌人,而是她想要歃血而盟的伙伴。关键时刻,竟节外生枝出了这样的事。

    他此刻没拿起那把断剑把自己搠个透心凉,大约已经十分隐忍克制了,她却还当着他的面问崔铉的生死下落,难怪他会如此反应。

    菩珠知自己失态说错了话,不敢再追问崔铉下落,勉强压下心中的焦虑和担忧,上前一步解释道:“殿下你会不会看错了人……”

    见他神色冰冷,她毫不犹豫,立刻提起裙裾,朝他跪了下去:“就算真的是崔铉所为,我亦请殿下听我解释。我对此一无所知,更不可能是我安排。我只是从小发边,苦怕了,想追求富贵贪图享乐而已。之前千方百计想嫁太子,便是如此念头所致。如今皇帝圣旨已下,纵然我冒险除去殿下,难道皇帝便会收回圣旨改立我为太子妃?圣旨一下,我便绝了退路。”

    她停了一停,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他依然负手而立,对自己侧目而视,都不正眼看一下。

    她的声音放得更加缓和了。

    “在殿下面前,我不敢隐瞒。我承认乍听圣旨我甚是懊恼,但待嫁的这些时日,我打听过殿下你的事,殿下你乃天之骄子,命世之英,日后绝非池中之物。我生平两个愿望,殿下应也知道的,第一荣华富贵,第二将我亡父遗骨接回。往后只要跟着殿下,尽到我王妃的本分,我料殿下应也不会亏待于我。既如此,我为何要在大婚前无端生事刺杀殿下?更何况,太皇太后目光如炬,何事能瞒得住她?殿下若真遭遇刺杀身亡,太皇太后岂会坐视不理?我真如此行事,即便得了手,她老人家会容我活于世上?总之刺杀殿下于我有何好处?”

    她说完,依然跪地,低头不动。

    寝堂内安静了下来,耳畔无声无息,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心跳的声音――是菩珠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片刻之后,她悄悄看了眼那人的袍角,纹丝不动,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中实在焦虑崔铉的下场,再次开口,斟酌着低声道:“至于昨夜那名刺客,殿下既说是崔铉,想必就是他了,我不敢为他辩白,但想来他亦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殿下可否告知他的下落?不如我去问他,给殿下一个明明白白的交待!”

    片刻之后,耳畔传来一道声音:“抬起头!”

    菩珠急忙遵命抬头,看向了他。

    李玄度神色依旧冷漠,盯着她道:“往后你好自为之,更不必在我面前假意示好。”说完朝外唤:“更寝衣!”

    那名先前行合卺礼时助他吃过东西的青年阉人立刻入内,想来方才一直站在外间等着伺候,应也听到了内寝堂里的动静,面无表情地从还跪在地上的菩珠面前快步经过,走到李玄度身前,小心地为他除带解衣,换好就寝的中衣。李玄度便上了榻。阉人又替他仔细地盖好被,放下帷帐,转身,再次经过菩珠的面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菩珠猜测这个应当就是那名早年陪李玄度在皇陵万寿宫中守了三年陵的名叫骆保的阉人,想必是他的心腹之人。

    对自己竟无视到了这等地步,丝毫不避阉人。奴亦随主样。

    看骆保这样子,对自己也是恨意不浅。

    菩珠跪了片刻,膝痛难耐,转头看了眼床榻的方向。

    隔着低垂静止的一层绛帐,她隐隐看到李玄度卧眠的身影轮廓。

    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抚着自己作痛的膝,回味他方才的那句话,知刺杀这事,勉强应当算是过去了,便也走到床榻之前,轻轻掀开绛帐,朝里望了一眼。

    李玄度闭目仰卧在外侧,呼吸沉稳,神色平静,仿佛已是睡了过去。

    寝堂里只有这一张床,长夜漫漫,她不睡这里,能睡哪里。

    她小心地爬了上去,躺在空出来的里侧,亦闭上眼眸,心中的各种念头却半刻也不得停转。

    他还是没告诉她崔铉到底怎样了。是当场死了,被捉了,还是如她最希望的那样逃脱了?

    除去令她担忧的崔铉,她又思索了下自己原本的计划。

    这个新婚洞房夜,糟糕得匪夷所思,意外不断,完全脱离了她的设想。

    就他分明余怒未消的的样子,也不是和他开诚布公谈将来的好机会。

    好在不急于一刻。

    且走一步看一步,等过些天看情况,等他的情绪好了些,再和他谈,应当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