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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润其实并不傻。
她也并不十分单纯。
这世上早已不存在真的毫无心机的女人,相反贺润是真的聪明,她的聪明不着痕迹不动声色,在一片争夺锋芒的女人里,显得那样微不可察,她知道何时进何时退,也知道自己没有女人的优势与资本,从而逼迫自己放下高贵与骄矜的身世,修炼出最好的性格。
男人可以爱女人一时靓丽的面孔与迷人的身姿,更会怀念女人优雅的举止与温和的目光。贺润深知这一点,将自己变得平庸中透着精彩。
她盖不住冯锦的光芒,就用另外一种以退为进的方式来更用力的弱化自己,而等到冯锦的光彩发挥到最极致,让人看厌了,她再露出她从来不为人知的东西,就像一艘小舟,在到处都是巨大轮船的海面上,她越是渺小朴实,越是让人一眼看到。
纪容恪这一刻是震撼的,他不知道贺润到底受了什么刺激,自己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她的执念,是她生活的唯一动力,甚至是她的命,比她的命还要重要。难道女人的娘家就不是唯一的后路吗?她撅了自己后路,从此在这个世上孤立无援漂泊无依,她把这段婚姻看成她这辈子最大的一场豪赌,她投注进去的筹码是她全部人生。
她没有十足的把握会赢,但她押注在人性上,人都是血肉之躯,再狠毒的心肠,也不可能没有一丝柔软。
贺润相当于杀掉了自己,她宁可杀掉自己,都要保住她的丈夫,纪容恪在道义与人性的驱使和监督下,绝不会主动提出抛弃她,除非她开口。
他当然没有想过她会开口,他只以为自己是她最后依靠,是她存活的一根稻草,是她到死的唯一执念,谁会能活命却非要走死路一条呢。
贺润的决定让纪容恪内心翻起巨大的波涛,说是骇浪亦不为过。
她要离婚,她要结束这段她坚持了七年半的婚姻。
这七年半的时光,一幕幕似乎一场还未来得及散场的老电影,她的柔软,她的等待,她的执着,比火还要烈。贺润做纪太太的生涯,只有两个字,隐忍。
她忍得让人心酸,让人心碎。也让纪容恪倏然感受到自己的残忍,她只是一个从不曾伤害过别人,却一味遭到伤害的女人,面对所有阴谋和利用,仍旧用她的善良她的洒脱笑着面对,笑着终结。
纪容恪扪心自问他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他从贺润身上得到了太多,可贺润从他身上得到的却寥寥无几。
他对她的好太肤浅,也太勉强,就像是在做一件任务,匆忙开始匆忙了事,那样敷衍的态度,他不忍心再回忆起来,他终于明白那反而是对她的巨大伤害。男人做不到十足的好,就不要为了让自己心安而随手丢一分的好给予对方,尤其她还很脆弱,充满了那么深那么浓的期待。
纪容恪抿唇不语,贺润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她垂眸看着他握在手里的那张协议书,上面的条款极其少,全部字迹加起来连一张纸的三分之一都没有填满,她不知道该写什么,她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她还需要什么款项来满足自己无欲无求的心呢。
“容恪,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她忽然眼含笑意问他这样的话,他微微一怔,脸上的僵硬泄露了他的茫然与遗忘。他哪里还记得,贺润于他脑海深处,连一丝影像都没有,不要说认识了多少年,即便做夫妻这么多年,他依然会说错她喜欢的颜色,搞混她爱吃的食物,将冯锦喜欢的误以为是她,潜移默化里的意识对贺润打击了一次又一次。
他唯一能记住的,就是她的生日,还是被她逼着哭着满是愧疚记下的。那是贺润二十八岁生日,贺家还好好的,她犹如掌上明珠般被娇纵着。
她嫁给他过了四年,在她成为他妻子之前,她的每一次生日都是贺家的一场盛宴,贺润早已习惯了在她生辰这天的推杯换盏众人拥簇,可她嫁给他之后,冷冷清清的过了四年。
她就像一个哑巴,独自吞咽着被冷落被遗忘的苦。
纪容恪一次也没有记起,他压根儿不知道,也从没问过,他就不曾真的将她放进心里,一个人那颗心能有多大的余地,去记住他本就不珍视的人的点点滴滴。
他下班回来推门而入看到客厅内关着灯,窗纱也拉拢上,桌子正中闪烁着一排排剔透模糊的烛火,她坐在那烛火后面,橘黄色的暖光笼罩住她脸庞,也将那两行泪映照得清晰分明,纪容恪看到硕大的蛋糕,看到一桌精细的酒菜,也看到站在客厅保姆与佣人缄默无声的脸孔,他霎那间便明白自己的疏忽大意,他笑着走过去,站在贺润的座椅后,微微俯身环住她肩膀,他声音内满是抱歉说,“我忘记了,下次我会注意,至于礼物…”
“我在乎礼物吗?”贺润忽然眼圈泛红,她偏头看着面前这张令自己神魂颠倒的面容,“容恪,并非天下女人都可以因为一丝物质而乐不思蜀,不是每个生活在有钱有势男人身边的异性都拜金到如此地步,可以忽略掉自己的心情,忽略掉自己的婚姻,眼看着它一步步走向要破碎的边缘,还可以因为一笔钱一份贵重的礼物就继续满不在乎。纪氏有的贺家不是买不起,我需要可怜巴巴丧失尊严找你伸手要什么吗?”
纪容恪十分疲惫,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今天是如此重要的日子,如果不是他回来看到这样一幕,他可能这辈子也明白不了他今天错过忘记了什么。
他累,他一面舔舐劳累的伤口,一面要诱哄着贺润,他能说的都说了,然而那一晚贺润终究还是爆发了,这么久的委屈数罪并罚,她她没有表现出以往的大度,陷入一片死循环的哭闹不休。
但纪容恪理解,他知道那不是斤斤计较,更不是她的无理取闹,而是一个女人对丈夫最基本甚至带着些悲哀的渴求。
纪容恪脑海中散乱的回忆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他笑不出来,他收了收脸上茫然僵滞的表情,“十年吧。”
贺润长长叹息一声,她看着被擦得透亮反光的茶几玻璃板,那上面倒映着她和纪容恪两个人的身影,他们隔着一张桌子,隔着一片虚无的空气,她觉得很远,这看不到摸不到的距离,比能丈量出的千山万水不知还要远上多少倍。
他们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遥远。
哦错了吧,她始终在用力爬,往他的地方爬,可他何时对自己亲近过呢,他站着动也不动,面无表情那般冷漠的看着她的蠕动,一直就这么远,而她忽然不爬了,不再为此努力挣扎,她知道了羞耻,知道了如小丑般的自己多么荒诞,她停下了,再努力的人也总有累了想休息的时候吧,这距离便被拉得更远。
对这个男人,贺润失望了太多次,以致于她此时真切觉得自己麻木了,她每一个问题每一个要求都不再抱着期待,她开始收敛自己付出的东西,尽管她知道覆水难收,可能捞回来一丝是一丝,捞不回来爱,她捞回来一点恨,她难道不该很他吗?倘若有生之年不曾和他狭路相逢,她还是天真快乐的贺润,也许遇到了疼她入骨的丈夫,她不曾见过纪容恪,又怎么知道她可以这样爱一个男人,那她就会和另外的那个他过得简单满足,而不至于变成最落魄的疯子。
她痴痴笑出来,眼底那光多苍凉,“原来在你心里是十年啊,那可能还有一段时光,被你遗忘在了角落里,只有我记得。”
纪容恪喘不过气来,他忽然觉得这屋子里太闷,压抑得人窒息,怎么那般与世无争的贺润也开始用她的方式咄咄逼人了,他扯开了两颗衬衣纽扣,还觉得闷气,他索性将所有扣子都解开,露出全部的胸膛,他看着那份协议目光一点点下移,最终落在那句女方净身出户上,他紧了紧拳头,声音沙哑着,“你怎么生活。”
贺润无所谓笑了笑,“我老了吗?如果我还不老,总能找到一份差事吧,也许所有人都落井下石,可我不怕,因为我不是你也不是哥哥,我没有过高的奢望,我不会觉得湮没在平凡人中有多么凄惨,相反那很好,我可以忘记我是贺润,我曾经有过怎样的家庭与婚姻,从头开始,从头再来。”
纪容恪心里泛起隐隐的疼,他用掌心盖住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他差点脱口而出不需要离婚这样的话,他受不了,他知道贺润为他牺牲了多么大的东西,他有资格有义务照顾她终老,而她唯一可以接受的方式,就是丈夫对妻子,不是其他任何的救济与施舍。
但他不能说,他还欠冯锦那么多,如果注定他这辈子要辜负女人,他宁可是十四亿天下人也不要是半个冯锦。
纪容恪将手掌移开,他眼圈有些红,他低垂着眼眸无法面对贺润,他提笔在财产分割一栏添上了两项,一项是贺家祖宅拍卖到手后归贺润所有,另外一项是一次性付清三千万补偿费。
贺润在纪容恪第二项还没有写完时,她忽然起身按住了他手腕,将他在纸上流畅划动的笔尖按停,“我只要祖宅,我不想用那一笔钱,亵渎了我七年半的婚姻。”
纪容恪手倏然狠狠一颤,他所有要继续的动力都在顷刻间从身体四面八方的角落流泻掉,他握住笔的手因那一下剧烈的颤抖而松开,贺润从他肘下抽出协议书,她折叠好压在一只杯子下,笑得一脸轻松,可当她转身背对纪容恪朝楼梯走的霎那,她忽然间就垮了脸,垮得天翻地覆,垮得暴雨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