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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梦阑人静。
抵不住困意袭来,辗转反侧的元妡终于进入了沉睡的梦乡。
可她的梦却不是安然美好的。
兴许是白日最接近死亡的那一瞬,带出了她心底遥远的呼应。
此刻她深深坠入的,
是心头压抑深埋,恐惧不安的来源,是扭曲人性的修罗地狱,
是十四年前她幼年记忆中最不堪回首的一幕——
那是熙宁十三年,元妡刚满三岁的那一年,
……
元妡的生辰是在农历六月。
彼时热浪奔袭,蝉鸣不休。
郕州东端的千岩山,开出了满田遍野的槐花。
山头上,那个一年一次如约造访的小女孩,穿着一身火红的纱裙,蹦蹦跳跳地往来于花海山石之间。
玩的累了,就一个人静静地蹲在原地,小嘴一嘟,沉闷地想着事情。
今日本是她的生辰,从来将她放于心尖疼爱的爹爹却奇怪的忘记了。
方才她偷偷溜进爹爹的书房,想着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守承诺的大骗子。
却发现爹爹正在和一位身形高大,黑帽遮面的陌生叔叔,低声商量着什么事情。
她本不欲去听,却耐不住心底的好奇,屏住呼吸又走近了几步。
她听到爹爹严肃冷漠的声音,是她记忆中从未听过的口吻,
“这代王室无男丁,只待他一死,无人可承袭君位,你我里应外合,政权、兵权在手,拿下帝位易如反掌。”
“此事若成,你我便是千秋霸业的携手开创者,生前富贵,死后荣华,权位之巅,何愁不得?”
这个声音寒浸浸的,有高高在上的霸道,又有目视一切的傲然,想必是那位神秘叔叔的。
不过,他们到底在聊些什么啊?
自己怎么一句都听不懂,这样的父亲觉得好遥远,好遥远,自己一点都不喜欢。
‘哗啦——’
她在转身离去之际不慎带倒了桌上曾经她送给父亲的小陶瓶。
“谁在那里?”
许世佐率先几步跑了过来,手中紧紧握着腰间的短剑。
“是我,爹爹。”
小女孩立即抬高了下巴,骄傲地哼了一声,“今日是我的生辰,你为什么不陪我,反而要陪一个坏叔叔?”
“许婧,快给我出去,谁让你来这里的?”许世佐怒目朝小女孩喝道。
小女孩得了爹爹的怒吼,心头气恼不已,眼中泪花不自控的翻涌而出。
“坏爹爹。”
她抹着眼睛,快速跑了出来。
一路跑一路哭,似是要将心里的委屈全部化为泪水。
不知不觉就跑到了千岩山。
看到了白洁一色的槐花海,想到之前在此和爹爹度过的每一个难忘生辰,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今年的生辰,爹爹还会来此陪我吗?爹爹会不会生我的气了?”小女孩撑着下巴喃喃道。
不知不觉,山间薄暮四起。
小女孩落寞的垂着头,一脸失望。
正打算朝下山的路踱去,却在转身之际,看到了期许已久的身影。
“爹爹!”
小女孩激动地唤着,眼神里仿似有星子闪烁。
可等了片刻,爹爹并不似以往一般快步过来将她抱起。
而是站的很远,冷眼瞧着她。
“爹爹这是怎么了?”
小女孩心里俨然一个哆嗦。
许世佐缓步走了过来,脑海中不停重复的,是刚才那人一字一句,清晰明了的话语:
“大业当前,岂可留有隐患,哪怕是亲生女儿,亦必除之!”
‘轰隆——’
天空乍然一个响雷劈下,云海翻腾激荡,狂风呼啸卷来。
小女孩抬头看了一眼乌云,知道是要变天了。
“小婧。”许世佐酝酿许久,渐渐开口,“你想念你娘吗?”
小女孩想了想,点了下头。
“从这里跳下去,你就可以看见她了。”许世佐伸手指向后方的悬崖,握拳闭目道。
“不对,爹爹。”小女孩立即反应过来,“跳下去,你就再也见不到小婧了。”
“爹爹不想再见到你了!”许世佐猛然爆发,双臂径直一伸,用力推向小女孩,“你今日必须得跳。”
“我不要!”小女孩眼见就要被许世佐推落悬崖,
电光火石之间,她反手一抓,飞快地把握住了最后一丝生机。
“小婧,放手!”
许世佐看着被女儿紧紧握住的手指,“不要为难爹爹。”
小女孩转头望了一眼下方深不可测的崖底,半个身子已被悬吊于空中。
唯一死死抓住的救命稻草,就是爹爹一贯温暖,此刻却格外冰凉的手指。
“爹爹,救我!”
小女孩惨白着脸,留下了一滴企盼的泪水。
暴风骤雨在数次惊雷的召唤下倾盆垂落,沿着山脊倒泻而下,
仿佛撕裂人性丑恶的面具、吞没肮脏生灵的洪流。
许世佐被雨浇湿的全身让他找回了一点麻木的知觉。
他不再看向女儿纯净的双眼,稚嫩的面庞,而是用另一只手悄悄抽出了腰间的短剑。
“今日,断指为誓。”
许世佐仰头看向天空,任由滂沱雨水在他脸上肆意泛滥。
他闭上了异常疲倦的双眼,下定决心般举起短剑,发狠砍向被女儿紧紧抓住的手指。
数声闷雷骤然落在许世佐的耳边,似谁最后挣扎的悲泣……
等到他再次睁眼之时,手上的血水和着雨水流淌一地,
红白相间,触目惊心。
他终于如丢失了全身的气力一般跪在地上,顾不得手上不住喷涌的鲜血,无神地看向崖底,
嘴唇翕动,却吐不出一个字。
直到咆哮的山风猛烈扑来,卷起他披肩的长发。
才发现,
他悲戚哀莫的外表下,藏着的……
竟是一张狰狞可怖的鬼面!
“啊——”
元妡终于从缠身的梦魇中脱离,惊惧坐起,才发现,额头已浸满了冷汗。
她缓缓抬眼,今晚愈显诡谲的月光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逐渐感到手中紧紧握着什么东西,是她在噩梦里也不曾丢开的。
她对着月光仔细打量了一番,顿时毛骨悚然,是那……
半截断指!
“啊!”
元妡再次惊慌尖叫,使出浑身的力气将它丢的远远的,然后哆嗦着上身蜷缩在角落里。
“砰——”
有人生硬地推开了元妡的房门。
“你怎么了?”
快步进屋的向芜城皱眉看着神色不安的元妡。
“断……断指。”元妡指着地上看起来血淋淋的半截肉体,满脸畏怯。
向芜城俯下身,耐心辨了两眼地上的东西,转而复杂的看向元妡,“这是半块凤血玉,你看错了。”
元妡深吸一口长气,强自镇定着,面容平静地点了点头。
向芜城再次打量了一眼元妡的神情,见她已然从惊恐中缓和了不少,
正要转身出门之际,却被她喊住。
“向芜城。”元妡轻声唤道。
她无力般倚上背后的墙,“你今日送我额带,到底是想救我还是想杀我?”
向芜城离去的背影一顿,却并未回头,不动声色的立在原地。
元妡等了等,见向芜城并无开口的意思,低声笑了起来,“原来都想杀我。”
向芜城收起深长的目光,缓缓转过身来,“我从未想过杀你。”
“是吗?”元妡更像是自言自语的反问道,眼底几分憔悴,
“我收到消息,元兆尧三日前出现在了颖州边界,待我再派人前去查访时,他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曾亲耳听到过父亲与我们商议如何对付昱王,想必他早就将我们的密谋告知了昱王,被昱王秘密的保护起来了。父亲那日故意当着他的面,派我去引诱昱王,无非是想借昱王的手,于今日顺利地除掉我。”
向芜城垂下眼睫,盖住了眸中翻腾的冷锐之气,双手不知何时已紧握成拳。
一片沉寂中,元妡愈加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燃灯寺反击昱王一事,除了父亲就只有自己、向芜城和元兆尧知道,
与其说是元兆尧从郕州私逃而回,将一切泄露给了昱王......
她更加相信,向芜城才是昱王在元府真正的内应。
因此,
自己今日便赌一把,赌他会想办法将消息透露给昱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