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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仁十四年,农历三月初三,上巳节。
春日暖阳初挂当空。
锦城城南的仙海湖畔已聚集了全城所有的妙龄少女。
她们盛装打扮,携亲邀友来到水边饮宴,三五成群一同郊外游春。
疏风淡烟下的澄碧湖水,与她们轻盈春服上镌绣的兰蕙青草交相辉映,
宛然化作了一幅幅华美绮丽的画卷,湮没于光阴的车轮中。
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元妡自然也不会错过。
不过,与大多数人不同的是,她不喜吵杂拥挤的场所。
于是,湖东的曲水岸人少僻静,虽然只有一亭一舟一树,
但仍成了元妡和方家小姐方钰苓年年此时必来闹中取静的地方。
元妡静坐在随水摇荡的轻舟上,在等待方钰苓将折好的纸船放于水面祈愿时。
她的思绪一如她的目光,久久滞留在了北边的望江楼上。
这座可观四面八方人文奇景的中心高楼,早在半个月前就被皇家禁卫军层层围住。
除了修缮安防的匠人外,不放任何闲杂人等进出。
目的,就是为了今日迎接皇族宗室的到来。
每年上巳节,望江楼之上与民同乐,分御酒、洒金花,彰显天家仁政,君民一心,
已然成为了大旻王朝代代流传下来的规定。
“阿妡,你今年许的什么愿啊?”
方钰苓凑近元妡,满脸好奇地询问道。
“啊。”
元妡立马回过神来,双手撑着下巴,低声道,“我还能许什么愿啊,不就是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嘛。”
方钰苓不免有些许失望,蹙眉道:“钱!又是钱!你赚的钱还不够啊,你到底想赚多少钱呀?”
“我…”元妡一时语塞,转而反问道,“那你呢?给我讲讲你的愿望……”
这边——
元妡和方钰苓坐在被初日骄阳染红的白蓬舟上,
于淡然舒卷的云朵下说着姐妹之间的悄悄话。
随风入耳的,只有淙淙的船头激水声。
而在另一边,
没有人注意到的是,古树掩映、幽深寂谧的六角凉亭中,
与往年相比,这里多了一位负手站立的薄衫男子和一位翘脚斜坐的赤袍男孩。
那男孩正歪着身子倚在亭中的石凳上,一面磕着手中炒熟的瓜子,一面抬眼瞧着旁边静默许久的男子。
看他深沉的目光望向远处掠水低飞的雁群,微微皱起眉头,似在回忆着一件尚未想通的事情。
这件让关漌思量良久的事,发生在五日前,渔歌坊内一间废弃多时,毫不起眼的酒肆中。
当时,
关漌甩了三条街才摆脱了各处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从小路拐进了事先约定好的地点。
“如何?”关漌推开尘封腐朽的木门,直截开口道。
缓缓转身的,正是在此等候多时的向芜城。
“已经以元达铭的名义将密信送到关垣手中了。”向芜城沉声道。
“他怎么说?”关漌微抬眼尾。
“他自然不相信江湖杀手能成事。”向芜城笃定一笑,“但我告诉他,这其实是一个引你入局,断你臂膀的圈套,他当然很感兴趣。”
关漌鼻间轻嗯一声,看着向芜城欲言又止的神色,“还有什么事吗?”
“元兆尧已跑回颖州,他可来找过你?向你说过什么吗?”向芜城径直寻问道。
“没有。”关漌淡淡否认。
向芜城抬眸看了他一眼,几分猜疑,“不是你将他保护起来的吗?”
“是谁让你这样来问我?”关漌的眼中泛起寒光,心里已然有了答案。
向芜城的脸色逐渐暗寂下去。
半晌,他开口道:“她与此事无关,你不要再利用她。”
关漌垂下眼睫,从袖中拿出那条雪青回纹样式的额带,复杂的目光停留在其上,“你说的是她?”
“你如今既得关炜信任又有方家相助,朝堂之上难逢对手,何必再利用女人成事?实非君子所为。”向芜城恳切的神情中带了些许不屑。
“你想救她?”关漌的唇角扯开一抹弧度,语气漠然道,
“可元达铭想要她的命,你如何救?是暴露身份替她铲除敌人?还是舍弃一切带她远走高飞?”
向芜城的身影顿了顿。
片刻后,他压低声音道:“求你救她。”
关漌扬了扬双眸,“哦?”
向芜城幽深的目光中含了坚定之意,开口道:“你公开求娶元家的女儿,关炜深知元家与你的仇对,一定不会有异议。如此一来,元达铭必然会留下她的性命,将她许给你。”
关漌微微皱眉,有些错愕,“你不是喜欢她吗?”
向芜城别过脸去,久久不愿言语,
直到关漌准备离开之际,才听到他极力压抑下平静的声音传来,
“只是想她一生安好,其余的,从未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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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
方明源猛然间像发现了什么一样起身呼喊道。
关漌沉浸在回忆中的迷蒙思绪被这一声惊呼所拉回。
他轻咳一声,收起投放在远处的漫长目光。
“主子,那阴魂不散的紫衣女又出现了,她一天到晚这样盯着,累不累啊。”
方明源蔑了两眼曲水岸对面石山后隐隐被湖风吹露出的紫色衣角。
正说着,他扫视四周的眼神再次一亮。
“主子,你快看那是谁…”
方明源伸手指向湖中不停摇晃起伏的小舟,手中的瓜子被他激动地散了一地。
关漌顺着方明源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漂浮水面的轻舟上并头而坐了两位春衫女子。
他很快认出了其中一人,微眯了眼,神色愈显晦暗。
“姐——”
方明源提高嗓门,朝她们朗声唤道。
“是阿源。”方钰苓率先回头,看到弟弟后眼底带起喜色,朝身旁的元妡欢欣道,“我们过去吧。”
元妡抬起一双清伶的眸瞳,在看清湖心亭中坐着的人后,面色一沉,推脱道:“亭中好像还有…别人。”
方钰苓抚了抚元妡的肩头,轻巧笑道:“没关系,我带你认识一下,殿下他…与别的皇子不同。”
方钰苓拉着元妡走进凉亭后,朝静坐在石凳上的男子恭敬福身,含了几许笑意道:“望江楼上丝竹声起,筵席已开,殿下怎么还在这里偷闲?”
“丝竹吵耳,觥筹烦心,怎比的上流觞曲水,自在惬意?”关漌淡然开口,沉静如水的双目更添月白风清般的俊逸。
他朝着方钰苓微一扬手,“坐吧。”
方钰苓一对娇俏的明眸中多了几分仰慕之情,“殿下静水流深,志趣高洁,一如文人傲世。”
她话音刚落,一旁垂头静立的元妡忽然像被什么呛住了似的,双手捂着嘴,不住咳嗽起来。
“阿妡,你怎么了?”
方钰苓满脸担心的看着元妡,帮她轻轻拍打着后背。
“没…没事。”
元妡喘了几口粗气,勉强缓过劲来。
一抬眼,看到方明源正抄着手冷冰冰盯着自己,气氛顿时有些凝重。
她讪讪发笑,下意识退后几步,“我这风大,还是…换个位置。”
元妡退到离他们几步远的亭柱旁,感受着靠近湖水带来的清爽微风,略略叹了口长气,神色哀怨的瞧向方钰苓,
越发觉得她对关漌的误解已经快到不可扭转的地步了。
那么自己要不要找个时间向她透露下关漌隐匿于人后的真面目?
帮她纠正下这溢美之词张口就来的毛病……
正思考着,蓦地一个回头,竟发现大家都没再说话了,只静静看着她。
元妡吓了一大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想事情时,露出了什么奇怪难堪的表情,忙尴尬的打着圆场,
“你们继续聊啊,不用管我,我……”
她话未说完,陡然间感到自己的右腿被像石子一样坚硬的东西,猛烈地撞击了一下。
不仅力道强大,而且刚好打在她小腿的麻筋处…
一时间,酸痛麻木的无力感急剧涌来……
她尚来不及开口呼疼,就一个重心不稳,歪着身子栽到亭外的湖水中了…
“阿妡——”
方钰苓眼见元妡‘扑腾’一声直直砸向水中,率先冲到亭柱边,也顾不得飞溅而起的水花,伸出手想就势将她拉上来。
“哎呀,她掉水里了,主子,咱们要不要找个人捞下她?”
抄手站立的方明源故作一脸忧愁之色,语调中却显露出他掩不住的幸灾乐祸。
关漌看着元妡手脚笨拙地扑腾了几次也没站起来,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这么浅的水,还能淹死?”
“也是。”方明源掩口一笑,颇为赞同道,“那就等她自己爬上来喽。”
“你…你们!”
方钰苓听到他们的对话,气急地转过头去,想愤愤指责一番,却又碍于身份。
这边厢,
挣扎了好半天的元妡终于狼狈不堪的从水里出来了。
湿透的衣衫上滴水答答掉满一地,头上未甩干的水珠顺着发梢如柱滴落,
整个人湿淋淋站在初春料峭的湖风里……
连着打了几个喷嚏,瘦弱的身影愈加憔悴。
方钰苓看着从头到脚,全身浸湿的元妡,有些心疼道:“我去给你拿件外衫。”
说着,偏头瞪了两眼方明源,口气严厉,“你,跟我来。”
方钰苓拽着方明源步下亭阶后,立即改换了一贯温和的慈姐面容,食指用力抵在方明源的额头上,
忿然道:“元家妹妹平素与你无冤无仇,你今日为何要捉弄她?”
方明源愣了一愣。
看来方才自己趁人不备从袖底弹出的小石头,还是被眼尖的姐姐抓了个正着。
他委屈吐舌道:“姐你也看到了,她刚刚在主子面前如此无礼轻漫,我也只是替主子小小的惩戒她一下。”
方钰苓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叹了口气,冷着脸道:“下次再敢背后做小动作,看我……”
“不敢了,不敢了。”
方明源忙识趣的接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