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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是一年中施年最讨厌的月份。
拉开窗帘的一瞬间,他就在考虑届时要不要跟班主任请假,说自己家里临时有事,没办法参加周五的德育活动。
外面太阳大得可怕,鸟都不乐意叫了。他从椅子上的衣服堆里随手翻出一件已经穿了一整个周末的白色T恤套上,准备着手落实这个计划。
然而,没等他把手机从充电器上拔下来,房门就被敲响了。
“首席,起床了,起床了,起床了,起床了,起……”
“起了起了起了起了,别敲了。”
施年不得不转头去开门:“叫魂呢?”
门外的男人看他一脸不高兴,打趣道:“哟,施首席今天气色有点差啊,昨晚做噩梦了?”
“爸,你能不能学点好?”施年绕过他往卫生间走。
上个月学校电台开了个展示学生才艺的新栏目,第一期是校乐团小提琴首席的独奏,第二期就是他跟谢沉的大提琴钢琴二重奏。
结果录音当天学校录音室的设备出了点小问题,负责后期的同学周末留校剪干音的时候才发现开头大提琴的独奏有很明显的电流声。为了不影响节目的质量,他火急火燎地带着器材跑到了施年家里,特地找他重录这一段。
施正国那天凑巧在家改剧本,估计是听见了负责后期的同学老“首席首席”地叫他,也跟着“首席首席”地叫,且一发不可收拾,施年怎么拒绝都没用。
“很好,今天也没忘记我是你爸。”
施年无语:“我觉得是你忘了。”
施正国往他房里瞧了一眼,忍不住啧声道:“才住了两晚上,你这儿又乱得跟个猪窝一样,怪不得你妈老说是我把你带歪了。”
施年把卫生间门一关,装没听见。
“儿子,你能不能学点好?”施正国把这话还给他,进去给他顺了顺放在摊开的行李箱上的书和谱子。
“我认识个男编剧,他跟你一样。上次出去采景,我们正好住一个房间,人家过得那叫一个精致,每天穿的衣服不重样不说,头天晚上洗完澡,他还会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挨个熨好搭配好挂在衣柜里,护完肤喷完香水才睡。”
施正国一边给他捡衣服一边扬声数落他:“你再看看你,能不能给同性恋群体争口气?”
施年坐在马桶上,气沉丹田地回答:“不能!”
上完厕所洗漱好,他刚拉开卫生间门就看见围着围裙的施正国抱着那堆他搭在椅子上的衣服经过。
“稀饭在锅里,自己舀。”施正国拐弯进了厨房。
施年吓得愣在了原地:“你动我房间里的东西了?!”
“太乱了,我随手收拾了一下。”施正国扬声说。
“谁让你收拾的?!”施年后背猛地冒起了冷汗,惊怒道,“我说了多少次,不要乱动我的东西!”
他三两步冲回房间,连忙上下左右环视一番,观察房内究竟哪里改变了。
琴和琴弓还在老位置。书和谱子依旧摞在行李箱上,只不过比之前摞得整齐了些。椅子上的衣服不见了,但放在书桌上的黑色笔记本仍好好地停在他醒来时看的那一页。
他双腿一软,靠在门框上松了口气。
幸好幸好,还记得。
施正国脱了围裙,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点了支烟,皱眉望着他的背影:“儿子,我你都信不过吗?”
施年缓过劲儿来,后知后觉自己反应过度了,扭头尴尬地瞅了施正国一眼:“爸,我刚不是故意吼你的……”
“我知道。”施正国了然地点头,“我不会因为这个生气。”
父子间沉默了片刻,施正国从茶几底下随机抽了本杂志读,转移话题道:“星期五晚上你跟我说学校要组织你们去参观省博?”
“就下周五。”施年答。
“整个年级都去?”
“嗯,民乐楼西洋楼全在一个地方。”
施年抬脚去了厨房,打算吃个早饭平复一下心情。
“爸,你吃了没,用不用舀你的份?”
“不用,我吃过了才来叫你的。”
施年打开橱柜拿碗,手却止不住发抖。
他顿了顿,用左手掐住右手的虎口,脸上却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把碗放在天然气灶边。
“省博设计得挺好的,你们学校会选地方。”客厅里的施正国问,“但是为什么要选在五月份去,春游未免也太晚了。”
“我们哪儿来什么春游。三月要准备春季演奏会,四月有社团嘉年华,五月才轮到这种‘德育活动’。高三成人礼,高二野炊,我们高一就是参观博物馆。”
“我上大学那会儿统一管这种活动叫联谊,管它去哪儿管它做什么,认识女同学告别单身最重要。”
施年端着稀饭和一碟泡萝卜走出厨房,坐到桌边开始吃早饭。
他吹开热气,埋头低声说:“爸,我准备跟班主任请假。”
施正国嘴里叼着烟,视线离开了手里的杂志:“什么意思?”
“我不想去,我想在家里练琴。”施年答。
施正国笑了:“为什么?半期不是过了?我们首席又考了个年级前五,厉害得我这个废物爹都不好意思了。”
施年咽下一口稀饭,慢吞吞地答:“不为什么。浪费时间。”
施正国吐了口烟:“儿子,猫猫狗狗至多活十几二十年,人却能活近百年,多出来的时间可不就是拿来浪费的?”
施年莫名其妙道:“人跟猫猫狗狗一样?有可比性?”
施正国眯起眼:“吃饭睡觉发|情繁衍,哪里不一样?”
施年:“哪儿都不一样。猫狗会欣赏艺术吗?会克制自己的本能和兽性吗?有道德约束吗?讲规则秩序吗?”
施正国又笑了:“猫会在太阳底下打盹,首席你会吗?”
“……”
“初中你就不去,上高中了也不去,借这个机会跟同学出去玩儿是好事啊,干嘛总这么抗拒。”
施年搅着碗里的米:“反正就是不想去。到时候班主任给你打电话你记得帮我圆一下,跟她说我们家里有急事去不成。”
“没空。”施正国低头看杂志,“我明天要出差去贵州。”
“那我找我妈咯。”
“她愿意帮你这个忙我跟你姓。”
“……爸,四十多岁的人了,要点脸。”
施正国改口:“这样吧,她要是愿意帮你,我把下个剧本的稿酬分你一半。”
施年当然知道他妈什么性格,正儿八经说一不二,丁是丁卯是卯的,绝不可能帮他撒谎。
于是他只好转而威胁道:“爸,你不帮我我下个月就去我妈那边住。”
施正国摁灭了烟头,附和道:“赞成。我周末终于可以叫外卖不用煮饭了,说不定还能约朋友去山上泡个温泉喝点小酒聊个小天什么的。”
施年放下汤匙,彻底没了胃口:“我就不懂了,别人的父母都巴不得孩子沉迷学习无法自拔,哪儿有你这样巴不得孩子出去玩的?”
“你不就是害怕陌生的环境吗。”施正国抬头正视他,“怕自己迷路,怕自己在人群里忘了同学的脸,怕自己记不住看过的东西,没办法跟同学交流,在他们面前露出马脚。”
他突然用上了堪称严厉的语气:“你什么都怕,所以你才变得这么焦虑。如果哪天你忘记带手机忘记带你的笔记本,你该怎么活?还不得急死?”
“我看你现在最严重的问题不是健忘症,是惊恐障碍。”施正国把杂志塞回了茶几底下,说,“我不过是给你收拾收拾房间,你就急成了那个样子,要是以后谢——你喜欢的那个男孩儿叫谢什么来着?”
“……谢沉。”
“哦对,谢沉。要是以后你跟谢沉谈成了,他不经意动了你的东西,我估计你得急到跟他闹分手。扯不扯?”
“你放一万个心,不会闹分手的,他很懂礼,分得清界线。”施年哼了一声,“你口口声声说不会因为这个生气,实际上都气到咒我俩分手了。”
“啧,我有这个必要?等你把人追到手再说吧。”
施正国点燃第二支烟:“小逼崽子,我既当爹又当妈,帮你洗衣做饭叫你起床,好心教育你几句,想让你轻松点儿,别给自己太大压力,结果还被你反咬一口。”
施年再哼一次以表不屑:“你都说我不如猫狗了,这叫‘好心教育’?”
“算了算了,惹不起首席。”施正国摆摆手,“春游你爱去不去吧,你们班主任给我打电话我就当在开会没接到。”
施年伸长了脖子纠正:“我说了不是春游!”
“联谊!”施正国也伸长了脖子喊,“联谊行了吧!”
他低头嘬了口烟,摸着额头暗自苦恼:“你这样的,花上八百辈子考八百个年级前五都追不到人小谢同学,唉,惨。”
施年:“施正国!我听到了!要你管!”
施正国:“施年!注意素质!你可是首席!”
“首席怎么了?首席就不能害怕人群,不能害怕去新地方吗?我上学期期末跟校乐团去青原参加比赛,出去了几天就失眠了几天,你们这种正常人能理解吗?”
本来施年没想跟施正国严肃地吵这通架,毕竟他们爷儿俩哪回见面不掐几句都不正常。但大抵是因为学校周五的活动安排,再加上大清早的出了收拾房间的插曲,他的惊恐障碍被冷不丁激了出来,现在是真的越说越难受。
小时候他的健忘症症状还不明显,顶多是比同龄的小孩儿爱动了一点,记性差了一点,方向感差了一点,功课差了一点,以致最初在庆江的医院被误诊成了好动症,补了一年多的锌硒。
后来他上了小学六年级,面临升学的压力,情况越变越坏,施正国和付雯才察觉出不对劲,双双请假带他去上海的大医院看病。
跑了三家医院,看了七天病,三家医院全部确诊他为健忘症,有记忆障碍。
陌生人记不住,不熟悉的事记不住,久远的记不住,近来的容易忘。
直到那时,他都没觉得自己比别的同学差一截。医生让他每天写日记,那他就写,医生让他用自己最敏锐的感官来记东西,那他就找,有什么大不了的。
七八岁被误诊为好动症,阴差阳错地练起了大提琴静心,他意外发现自己最敏锐的感官就是耳朵。于是不再用父母督促,他自觉练琴,主动要求买交响乐的唱片来听。
不好的一点在于,他钟爱古典不喜欢流行,当身边的同学聊起周杰伦林俊杰泰勒斯威夫特的时候他一句话都插不上。
转折点在初一下期。
彼时应该是发生过什么,一定是在施正国和付雯离婚这件事之外还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
搬进现在这个家是初一下期的五月份,某个像今天一样的阳光毒辣的早晨,他睁开眼,总觉得浑身不对劲,心里空荡荡地难受,像是亲手耕耘了四季的田地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坑,可他忘了坑里曾经种的是什么。
他拉开窗帘看向窗外,一半是对面的住宅一半是天空,没有其它的景色。
施正国敲门没得到回应便径直推门进来,催促道,再不起床就要迟到了。
日记本里是这样写的:爸爸坐到我身边,问我为什么哭,我说我忘了。他问我忘了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但我肯定自己忘了。他安慰我,让我不要强迫自己去回忆,没准是不好的事,想不起来正好,人都是这样的,大家都是这样的。
然而施年很清楚地知道不是,大家并不都是这样。
那天他请了病假没去学校,坐在桌前翻遍了自己这一年多以来写的日记,意图找到一个可能存在的真相。
令他震惊的是,他在日记本里写了很多关于他和一个叫“洋洋”的男生之间的趣事,用了很多让人牙酸的话来记录自己是多么想念他。
仿佛世界上存在着另一个“施年”,而这个“施年”最好的朋友是“洋洋哥哥”,他们一起玩,一起上下学,一起做作业,一起吃饭,一起睡觉。
施年由衷地感到恐惧。他冲进书房,问施正国知不知道洋洋哥哥是谁。
施正国指间夹着烟,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才答复道:“洋洋是从小跟你一起长大的邻居家哥哥,比你大一岁。前年他们家出了点事,所以他跟着家里搬去北京定居了,需要我打个电话给他妈妈吗?”
“不、不用了……”他生硬地咽了咽口水,轻声说,“我不记得了,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
人有可能会忘记几件开心的事、一个不熟悉的好心人,然而,谁会忘记一段长度超过十年的幸福时光,以及在这段幸福时光里无比重要的人呢?甚至连他为什么重要都想不起来。
施年恍惚不已,人生头一次感到迷茫和荒芜。
后来他不出意料地忘记了更多事,但却始终记得那时那刻的感受。不知所措又无可奈何。
施正国最终还是打了那通电话,一个女声提醒他,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施年站在门边,捏着衣角,不知是该为此庆幸还是该为此失落。
施正国见他不说话,起身来到他面前抱住他,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突如其来地叹息道:“年年,爸爸妈妈离婚不是你的错。”
事实上,现在回想,他已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是受了父母离异的刺激才忘掉了“洋洋”的,一切都不能再追溯,他的遗忘不需要理由。就连当时他也只是为了自己的病状而心惊,并非为了那个日记本上的洋洋哥哥难过。
深夜,他惶然又不甘地缩在被窝里安抚自己:没事没事,以后记住就好,以后不能忘记重要的人和事,慢慢练习,总会好的。
正因如此,他反倒越来越焦虑,害怕意外和陌生,害怕重蹈覆辙,害怕自己和正常的同龄人不一样。
所以他养成了随身携带笔记本的习惯,因为手写记忆更深;他学会了通过声音来分辨新同学和被他不小心忘记的人,因为他得保守健忘的秘密;他每天都会在睡前背一遍已经背过不下十次的乐谱,每天坚持练琴和练耳,因为他想和大家一样。
所幸卓有成效。
他选对了道路,考进了庆江音中,成绩拔尖,甚至和其他情窦初开的男生一样,有了喜欢的人。
这次不能再忘了,他喜欢谢沉,从新生入学典礼开始就喜欢了。这种难得的持续的深刻情绪,无限近似常人,令他觉得新鲜且安心。
包括这学期刚开学的那几天,有人在西洋楼背后的树林里吹笛子,他从教室里望出去,正好看见一个掩映在树影中的人影。他也猛然记起来了,搬家前,从旧房子的卧室望出去,不是只有楼房和天空,其实还有一棵树。
那一刻,一种久违的熟悉涌上心头,同样使他想努力记住,哪怕“记住一棵树”听起来像一件矫情的事。
仰头喝光了最后一口粥,施年放下碗,气势汹汹地对施正国说:“不就是参观省博么,去呗,反正当天去当天回,顶多失眠一晚上。”
施正国叼着烟,嫌弃地看着他,心想:我不就说了句注意素质吗,首席还真他妈的有偶像包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