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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年的妈妈付宜曾经是一名记者,怀上施年后,注重教育的她就辞了职专门在家带孩子,十余年来从未假手于人。
那两年正是迈入21世纪以来纸媒业最繁荣的时期,尚未去写剧本的施正国还在一家不小的杂志社做主编,每天加班应酬忙得焦头烂额,几乎没空陪家人。
因此施年的童年是从小区里热热闹闹的中庭花园开始的。
付宜每天早晨和傍晚会推着他去楼下花园里散步,让他呼吸呼吸新鲜空气,顺便听一听外面的声音。
在这里,她认识了刚从文工团家属院搬出来的岑婉萍和杨流,施年认识了大他十个月的哥哥杨司乐。
其实说“认识”都过于牵强了,毕竟那时候杨司乐才刚满周岁,施年也只有两个多月大。一长一短俩小孩儿不过是两团能同时躺进一辆婴儿车里呼呼大睡的奶味儿大福,根本记不了事。
但让付宜诧异的是,平常身边稍微有点动静就爱咿咿呀呀嚎啕大哭的施年,竟然可以呆在杨司乐身边安安静静地打盹,直到散完步岑婉萍把自家小孩抱走。
更不可思议的是,施年一岁时学说话,开口讲的第一个词是“妈妈”,第二个词就是“洋洋”(虽然听起来像“丫丫”)。
他每念一次“洋洋”,就会咧开刚冒出牙齿的嘴巴憨憨地笑一下,然后抬手抓一抓自己身上的小被子,表示鼓掌。施正国对此非常震惊,甚至跟公司请了假飞奔回家,只为让儿子叫一个“洋洋”来听听。
自此之后,两家人便走动得越发频繁,连杨司乐和施年要上哪家幼儿园、报哪所小学都是搭伴儿商量的。他们自幼就存在于对方的记忆中,十年如一日地,理所当然地一起玩,一起上下学,一起写作业,一起胡闹一起挨骂。
施年不怎么让人省心,年龄越长越好动,带头拉着大他一年级的杨司乐爬树上房和稀泥、逮鸟捕虫做陷阱。两只臭猴子偶尔还会比谁尿得远,谁的门牙长得快,谁最先跑到小卖部,谁的乐器更难学,谁折的小跳蛙能跳得更高,谁的大黄蜂变形更快。
杨司乐每次都比得很认真,绝不轻易输,就想等施年来跟他撒娇耍赖说“这次不算”,然后在第二轮输给他,再看他一脸得意地说“诶呀,洋洋哥哥你怎么回事呀”。
对杨司乐来说,施年是个特别黏人特别好玩儿的弟弟,不娇气不挑食不跟人吵架,什么都敢试,什么都敢玩。
唯独有一样东西碰不得,那就是豆制品。
不过施年心太大,时常会忘记这档事,他上小学后付宜实在放心不下,单独叮嘱了杨司乐,让他在学校里一定要找年年吃午饭,盯着他别让他误食了豆制品。
杨司乐问她什么是豆制品,付宜一时解释不完整,就跟他说了几种最常见的,黄豆绿豆红豆和豆腐。
一个半月后学校组织秋游,三年级以下的每个小孩都免费领到了一袋豆奶。杨司乐看着手里的吸管和豆奶,突然想到:诶?这个东西也有“豆”字,但长得和豆腐完全不一样,并且不是黄色绿色和红色中的一个,年年能不能吃呢?
于是他在集合前跑到了施年的班上,让他把自己的豆奶拿到门口,来比谁喝得快。施年一听,哇,好好玩的样子!瞬间兴奋得什么都忘了,咕噜咕噜几口就把三百毫升的豆奶喝了个精光。
“洋洋……嗝!哥哥你……嗝!输了!”施年一边打奶嗝一边说。
杨司乐有点纳闷,原来什么都不会发生?那豆奶为什么要加“豆”字?
然而,等他们一抵达秋游的地方,施年就被带队的老师火急火燎地背进了附近的医院。
彼时杨司乐正在公园里和同班同学野得不亦乐乎,对此毫不知情。下午秋游结束,岑婉萍开车来接他,他才知道施年早上过敏了,现在还躺在医院里输液。
七岁的杨司乐对过敏没概念,只是觉得年年好可怜哦,盼了一周的秋游都没能玩成,得赶快去医院安慰安慰他。
到医院的时候付宜还在气头上,她明明和施年的班主任说过,施年对豆制品过敏,为什么施年喝光了那袋豆奶都没人制止,这老师简直太不负责了。
杨司乐听见她对着岑婉萍这么抱怨,顿时羞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再看还在昏睡的施年。
尤其是在一个男医生进来和付宜交代了几句话,通知她患者还得留院观察一晚上之后,他内心的恐惧呈几何倍数激增,只敢躲在岑婉萍身后悄悄地看向病床——
平常活蹦乱跳的年年缩在惨白的被子下,好小一只,他的慌张却大到快要挤破这间三人病房了。
下班回到家的杨流没看见儿子,就去问岑婉萍是怎么一回事。岑婉萍一边洗碗一边小声说,年年过敏住院了,洋洋刚刚去看了他,估计心情不怎么好,饭都没吃几口就把自己关房间里了。
杨流心里有了数,敲门进了杨司乐的房间,想问他今晚要不要拿点玩具送到医院去。结果一推开门,杨司乐回头见到来人是他,自己就先一步开口了。
他仰着头,哭得声音断断续续:“爸爸,怎么办……我把年年害死了……”
在杨司乐心目中,杨流总是很温柔,不管被问了多少问题都不会生气,总能给他一个简单易懂的答案,所以,爸爸一定知道怎么救年年。
他不要年年死,只要年年不死,让他用什么交换都可以。
杨流被这个“死”字吓得不轻,赶忙走到他的书桌边把他抱起来,反复重申:“年年没死,年年只是生了点小病,过两天就好了。”
杨司乐将信将疑,坐在他的胳膊上暂且停了哭,只是还不放心,抽抽嗒嗒地追问:“可是我听医生说,年年得的那种病是要死人的。”
杨流说:“上个月爸爸跟你讲过人是怎么呼吸的,还记得吗?”
“记、记得,这样……”
杨司乐瘪着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随后张大了鼻翼努力吸气,又用劲往外喷气,于是就喷出了……一溜鼻涕。
杨流憋着笑,拿出手帕帮他擤干净:“洋洋记性好,是这样的。”
“严重的过敏可能会让气管肿得很大,就像感冒的时候两边鼻孔都被堵住了,容易呼吸不过来,人一呼吸不过来,就可能死掉,懂了吗?”杨流尽量简单地向杨司乐说明,“不过我听你妈妈说,年年的症状是呕吐外加全身起疹子,只要在医院听医生的话,肯定不会死的。”
“真的吗……”杨司乐眼巴巴地望着他,仿佛只要杨流犹豫一秒,他就会哭得天崩地裂。
杨流捏着手帕对天发誓:“爸爸保证,年年很快就能健健康康地和你一起玩儿了。”
杨司乐伸出小拇指,很严肃地说:“骗我是小狗。”
杨流跟他拉钩:“骗你是小狗。”
杨司乐终于笑了,年年不会死,他的可爱年年不会死!
虽然他一时的好奇心让年年生病了,但好歹没造成他不能承受且无可挽回的后果,因此他逐渐有了一点讲出真相的勇气,让当时忙着准备出游的老师替他背这个黑锅总是不对的。
杨司乐左抠手指右挠脑门,嗫嚅着把施年过敏的起因经过讲了个明明白白,本以为可以像往常一样从爸爸那儿得到一句鼓励,比如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啦,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已经很可贵啦……谁成想,一直抱着他哄着他的杨流脸色越来越差,最后直接撒了手把他“啪叽”一下扔床上了。
摔了个大马趴的杨司乐:???
那天晚上,整栋楼都听到了一个小男孩凄惨的哭声。
因为是人生中第一次挨打所以难以置信到哭着入睡的杨司乐第二天一早就肿着一对鱼泡眼,被杨流拎到了医院给施年和施年的父母郑重道歉。
付宜恼得很,却碍于面子不好发作。而在医院坐着守了一夜,白衬衫皱皱巴巴、一下巴胡茬的施正国就没那么讲交情了,他撸起袖子就……回身揪起了施年的耳朵。
精神不济蔫嗒嗒的施年:???
“你个背时娃儿,平常咋个没看到你有这么听我的话呢?倒是你的洋洋哥哥喊你干啥子你就干啥子,摁是瓜得有盐有味。”
憋了好久的施正国松开手,彻底舒服了,畅快地抹了把脸:“还是用庆江话骂人爽啊。”
付宜心疼儿子,走到病床前把他推开:“爬远点,少来祸害我儿子,一点当爸爸的样子都没有,你看看别个洋洋爸爸!”
杨流不好在人家夫妻斗嘴时插话,干瘪地笑了两声就偷偷给杨司乐使眼色。
杨司乐攥着衣服下摆,埋头小声说:“年年……”
杨流:“咳。”
杨司乐:“哥哥错了……”
杨流:“咳咳。”
杨司乐:“哥哥不该知道你不能喝豆奶,还骗你喝。”
杨流:“咳咳咳。”
杨司乐:“哥哥太不对了,呜呜……你、你骂我吧……呜呜呜……”
施正国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乖乖,没事的,年年不会骂你,他只是想跟你绝交而已。”
昨天刚从杨流那儿学会“绝交”一词的杨司乐当场愣在了原地,三秒钟之内便爆发出了响彻云霄的哭声。
“哇呜!年年!你不要和我绝交!以后我都会跟你说的,我会告诉你的!呜呜呜你不要不跟我玩……”
施年见到洋洋哥哥引吭高哭哭得这么难受,尽管他迷迷糊糊不清楚缘由,但这根本不妨碍他也悲从中来,前后脚地加入了这场痛哭。
最终,这场不太好定义的“恶作剧”以施正国挨了付宜十分钟的骂,杨流赔了施家全额医疗费,俩小孩儿哭累了,挨着躺在病床上头靠头地睡到了下午作结。
施年用了一周时间康复,从生理到心理都是,身上疹子消干净了,他每天照旧开开心心地拉琴玩闹啥都想往嘴里塞。
杨司乐就不一样了,说到做到,不仅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看零食配料表,而且还在私底下用高达贴纸(实际是用年龄压制)贿赂了施年的同桌,请他帮忙把第二道关。
付宜一直关注着这件事,时常看他小大人一样煞有介事地劝施年,这个你不能试那个你不准吃,施年还不领情似地一脸不服,她心里都有点儿过意不去。
背时娃儿,感恩教育必须立刻提上日程。
“付阿姨应该骂过他,反正那之后我再提醒施年什么东西不能吃,他都会说一句谢谢洋洋哥哥。”杨司乐笑了笑,“但还是想吃就对了。”
谢沉调着音响:“可是他今天主动吃了豆子,起码到我们集合回校那会儿,也没发生过敏反应。”
杨司乐把鼓槌扔向空中,再稳稳当当地接住:“我和年年小时候的事基本是我爸妈后来讲给我听的,我也希望是我记岔了,认错人了。”
谢沉:“我以为你有百分百的把握。”
杨司乐:“原本有,现在没有。”
谢沉:“那为什么不去问问你爸妈,你们两家关系不是很好吗?”
杨司乐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底鼓,答道:“家里出了点事,搬去北京之后就没联系过了。”
谢沉握住贝斯琴头,用“我从小接受的礼仪指导告诉我不该多问但其实我还是忍不住好奇非常想知道起因经过结果所以你最好主动说清楚这样大家才比较好聊下去”的表情,在滨江广场的夜色中无声地望着他。
杨司乐:……
谢沉:。
杨司乐:“……嗯?”
谢沉:“嗯。”
杨司乐噗嗤一笑,嘴皮翻飞道:“哎呀,就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爸争取到机会去国外交流学习结果在去参加一个活动的路上出了严重车祸成了植物人英国和美国的医疗水平都救不醒的那种没多久我爸签证到期我爷爷奶奶只能先把他接回老家北京继续想办法我妈为了照顾我爸也带着我搬了过去但是我爸依旧没有任何能醒来的迹象所以我妈心灰意冷一度厌世到自暴自弃把手机上的联络人全删了工作也交接给别人了去年才好不容易开朗了点所以我爷爷奶奶顺水推舟让她回庆江来换换心情,懂?”[1]
谢沉点头:“懂了,抱歉。”
杨司乐震惊:“我说这么快你居然听懂了?”
谢沉疑惑:“全是中文为什么会听不懂?”
咚咚咚啪!
杨司乐敲镲打鼓:“不愧是作曲系的年级第一。”
谢沉说:“你是觉得这么多年不联系突然找上门去不太好?”
杨司乐的笑意始终保持在嘴角:“其实没什么不好的,重逢不管在什么场景以什么形式出现都很好,好得不得了。可但凡有任何一方不这么认为——”
谢沉颔首,接上了他未竟的话:“那就是自作多情。”
咚咚咚啪!又是一串效果音。
杨司乐:“Bingo。所以你也别跟他说,就让我们继续不认识吧。”
谢沉自然不会泄密:“我和他更不熟。”
“不说他了。总之!”杨司乐看了眼手表,高声道,“陈楠找个厕所找了二十分钟也该回来了,今晚的演出最重要!”
谢沉打量着周遭人群,广场舞大妈们在两米外的地方中场休息,目光齐刷刷地投在他们身上;下班的约会的遛狗的,来来往往,驻足吹江风坐着乘阴凉的,三三两两。
这里几乎没有一个人看起来像是会专程去听live house,会由衷为爵士乐、摇滚乐以及ACG歌曲喝彩的。路人们乐不乐意听,可能给出什么反应,他们三个心里全都没底。
谢沉以前从未想过自己珍贵的第一次乐队演出会是在滨江广场,会是演奏这些过去基本不可能主动找来练习的曲子。
但他还是很兴奋,兴奋到陈楠跑了八百米从一条街外的地铁公厕满头大汗地回来,杨司乐踩着底鼓给出倒计时信号,他的手都克制不住地发抖。
咚。
不远处的大街上,拥挤车流的尾灯目不暇接地流动。
咚。
身后的庆江水一去不复返。
咚。
晚风和月夜都不停留。
谢沉在深呼吸的同时,想起了杨司乐当初坚持要到大街上来演出时说的那句话。
“是啊,大家都很忙,忙着生活,忙着改变生活。所以如果我们能让一个从来不听这种歌,不看这类表演的人为我们停下脚步,那我们就已经超级无敌牛逼了。”
咚——
开始了。
在路灯以外,他们要让一个人为毫无意义的一首歌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