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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挑得不好,狭窄的后台过道上挤满了要去台前领奖谢幕的同学,杨司乐被裹挟着缓缓向前,心里不是不烦躁。
他逆向而行回民乐系休息室里找到了自己的手机,打算在电话里报备一声,让他们不用等自己。但此时的后台几乎没有信号,电话打不出去,微信也发不出去。
等他好不容易挤出人潮,看到了观众席的一角,台上的评委代表正在宣布“最佳独奏奖”的得主。
不出所料,是牟翔飞。
专业课第一,实至名归。
杨司乐没心情为他人鼓掌,猫着腰往礼堂右侧跑,只想赶快跟谢沉他们汇合。
陈楠见他来了,迫不及待地和他讨论起刚才施年的失误。杨司乐不想听,用一句“谁都有这样的时候”搪塞了过去。
谢沉没有说话,坐在最外侧的林漓看了眼杨司乐,言简意赅地问:“着急?”
杨司乐蹲在她旁边抹了把脸:“嗯,施年生病了,在后台,我得回去守着他。”
谢沉想通了大概:“需要我们做点什么吗?”
杨司乐感激不尽:“帮我把书包带回寝室吧,明天我抽空回来拿。”
林漓也不是个不会看眼色的人:“施年是你朋友?”
杨司乐点头。
谢沉补充:“青梅竹马。”
林漓回了一嘴:“语文课还是得好好上啊学弟。”
“难道……不是吗?”谢沉一脸懵。
陈楠震惊:“我操,真的假的?!这么劲爆的消息我竟然不知道!快展开讲讲呢!”
杨司乐拒绝:“还没展开,不讲。”
林漓看了看时间:“你去施年那儿吧。待会儿我领着他俩去吃烧烤,需要给你带点儿吗?”
“不用了,你们吃吧,我没胃口。”杨司乐有点歉疚,“对不住,没想过会遇到这种突发|情况。”
“聚餐哪儿有‘青梅竹马’重要,又不是散伙饭。”林漓故意在那四个字上加了重音。
谢沉一听,整张脸肉眼可见地由白转红,无辜地望回台上。他琢磨出了自己的话有问题,但还没琢磨出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杨司乐低头笑了,心情终于轻松了一些。
这边奖项依次揭晓,期末展演结束,所有参赛人员走到台前并肩谢幕。
唯独缺席两人。
那头杨司乐和谢沉他们告了别,赶在散场前一路顺畅地跑回后台,找出自己的水杯,去最近的教学楼接了开水,预备着等施年醒来喝。
然而等他拿着装满热水的杯子,蹑手蹑脚地推开走廊尽头的休息室大门,桌上只剩下了那面墨绿色的幕布,完全不见施年的踪影。
他没事了?
还是……变得更严重被送去了医务室?
杨司乐惴惴不安地去找那两个干事询问施年的下落。
当时帮忙拿乐器的男生插了句嘴:“哦,我看比赛要结束了,就拿着琴和笛子去找他,想问他怎么处理。毕竟西洋乐休息室里的琴盒那么多,我也不知道哪个是他的。”
“他醒了?然后呢?”
“然后他好像把我认成你了……一个劲儿地谢我把他背到了休息室,还特别不好意思地叮嘱我不要跟别人提起。第一次见首席用这种语气说话,我当时都没反应过来……”
男生犹豫着问:“额,我现在算跟别人提起吗?”
杨司乐不知道施年的顾虑这么深:“不算,我不是别人。”
男生庆幸地长舒一口气:“那就好。”
杨司乐保险地重申道:“不过除了我,也别让更多人知道了。”
“理解,不会说的。”
杨司乐道了声谢:“我再找找吧。”
事实上,被散场音乐吵醒了的施年也在找杨司乐。他没在后台看到人,便猜杨司乐是去谢幕了。
但好不容易缓过了那股劲儿,他暂时不想面对人群和现实,索性背着琴盒躲到了操场。逃避行为和小时候如出一辙。
音中学生格外惜手,操场上只有两个夜跑、一个躺绿茵场中央感悟天人合一的学生,冷清得要命。
施年绕过看台,在主席台背后找了个隐蔽的角落发呆,看墙外高楼,看云层,看地面,看自己的手。
拉大提琴的手。
——如果老师知道了他有惊恐障碍,知道了他有健忘症,还会给他和别人同等的机会吗?还会同意他留在乐团吗?还会允许他代表学校出去参加比赛吗?
不大可能吧。
谁会乐意让一颗定时炸弹担任大提琴首席呢?大家只会深表同情和遗憾,然后直接剥夺他竞争的权利。在这些方面,校园和社会一样粗暴残酷。
怎么办?
蔓延开来的焦虑亟需发泄,施年把脸埋在膝盖上,默数数字。
“1000,1001,1002……”
从一千开始,一直数到冷静下来,这是心理医生教他的快速冷静的方法。
“1321,1322,1333,1334,1335……”
是不是数得有点太快了?
不对吧。
从哪儿开始错的啊?一千三百三?
操……连个数字都数不对。
他妈的更绝望了。
施年弄巧成拙,活生生把自己逼进狂躁的泥潭。
他又是踏脚,又是拿拳头不住地捶脑袋,一上一下力道越来越重,但从喉咙里发出的痛吟声却越来越小,直至完全听不见。
他宁愿自己能仰天长啸,大喊一句“操|你妈”,或者关上家门跟他爸施正国大哭一场,也不想靠这样的办法来发泄。
可是现在还在学校里,他根本放不开,也做不到。
无助了十分钟,深呼吸了另一个十分钟,情绪毫无好转。
当操场上的照明灯都灭了,周身陷入一片漆黑,他终于肯艰难地起身,拖着步子回寝室放琴。
总不能还没气死先被蚊子咬死。
这个周末他不打算练琴,所以没必要背大提琴回家,把损坏的琴弓带回去换新的来就行。
笔记本上的所有待办事项全部暂停,先睡一觉,睡很好的一觉。中午醒来,开空调,赖床,听唱片,玩手机,点外卖,看电视,高兴高兴。
非常好,听着就让人焦虑。
礼堂空了,学校静了,寝室里没有人。
施年不开灯,对着阳台窗户在床底下继续无所事事地坐了一会儿,才着手整理仪容仪表,把琴弓和杨司乐的笛子装进专门的琴弓盒里出校。
右转下坡,沿着霓虹闪烁的琴房街去车站,路上碰到了一只橘猫,他认出来是杨司乐上个月喂过的其中之一。
他停下脚步,凝视它半躺在卷帘门旁优哉游哉地舔前爪的毛。橘猫也抬头看他,顺带伸了个懒腰,一点警觉或亲近的意思都没有。
“是不是就认他一个人?”良久后,他开口问猫。
猫打了个哈欠。
施年别开脸,轻蔑地一笑:“会躺在太阳底下打盹很了不起么。”
橘猫坐起来,懒得理他,一声不喵地扭着肉屁|股走了。
杨司乐找遍了学校的每一个角落,包括主席台背后的废弃空地,均是一无所获。
就在他说服了自己放弃找人,准备去烧烤摊消夜的时候,他却和施年在宿舍楼前不期而遇了。
杨司乐站在宿舍区的宣传栏背后给岑婉萍发晚归消息,施年提着一个黑色长条状盒子推开了2号宿舍楼的大门,两人不过相隔十米,却没有打招呼。
施年低着头走得很慢,于是杨司乐想起了和他久别重逢的那一天,他吹着口哨,指尖转着一个蓝色文件夹,像一阵风似地经过自己。
施年的日常生活恐怕比他们擦肩而过的速度还要快,杨司乐能猜到。
但最起码,那时候的施年看起来心情很好。
吃一堑长一智,如今的杨司乐不再抱有那时曾存在过的巨大期待。他把手机一揣,无声无息地跟在施年后面,只想确认他平安地登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可施年在琴房街就停了下来。
他坐在那只橘猫躺过的地方,打开黑色盒子,拿出了一把废掉的琴弓。
右手持弓,左手手肘搭在随意曲起的膝盖上,胳膊不动,光手腕和指尖动。
他用极度懒散、不正确的姿势拉起了大提琴,试图模仿那个每周见一次面的小姑娘的快乐。
认识她之后,施年一度以为失去越多的人越容易快乐,因为他们光是活着便已经相当满足。但事实证明,并非如此。无论每天有多少好事发生,他和牟翔飞的妹妹也将一直生活在“害怕失去”的惶恐与忐忑中。
实在不公平,倒霉透顶。
躲在灯牌后面的杨司乐半天没听见动静,也蹲累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起身去催施年回家休息。
面前凭空冒出一个人,沉浸在恶性循环中的施年吓了一跳,微张着嘴惊恐地抬起头。
杨司乐半蹲下来,直视他的眼睛,平声问:“还打算在这儿坐多久?”
施年看清来人是他,一切悲伤与惶恐都好似同时找到了原因和解决办法。
他厌恶极了一般,死死地瞪着杨司乐。
转念间,他又意识到,刚才自己的一举一动大概已经被杨司乐未经允许的监视看了个清清楚楚,新的窘迫和难堪便簌簌地涌上了心头。
“关你什么事?你以为你是谁?”
他腾地站起来,不小心趔趄了一下,踢翻了搁在地上的琴弓盒,里面的竹笛一骨碌滚到了杨司乐的脚边。
这是意外,但施年并不打算为此道歉,他甚至从中感到了一阵报复的快意——杨司乐可以用同样的神情把签字笔扔进垃圾桶,自己凭什么不行?
他握着琴弓的中间,冷笑道:“正好,找你半天。把你的笛子拿走。”
杨司乐垂头看了一眼自己平日里精心养护的竹笛躺在无数行人踩踏过的地上,并没有伸手去捡,而是阴沉地抬起眼,问施年:“你故意的?”
施年嗤了一声:“不然呢?”
杨司乐撑住膝盖起身,严肃地命令他:“捡起来,向我道歉。”
施年被这居高临下的语气挑起了胜负欲,用沉默耀武扬威。
杨司乐:“我说最后一次,捡起来,向我道歉。”
四目相对,两人充满火药味地对峙了半晌,施年突然卸了劲儿,点头道:“行,我捡。”
他弯腰捡起琴弓盒,把自己的琴弓装了进去,按好锁扣后,还特意举高盒子冲杨司乐摇了摇。
“捡了。”
说完抬脚便要走。
杨司乐的目光离开了仍旧躺在脚边的笛子,他快准狠地一把攥住施年的胳膊,阻拦他离去的步伐:“捡不捡?”
施年被迫回身,不耐烦地别开手臂,想摆脱杨司乐的控制。但杨司乐是个练架子鼓的,手上握得很紧,愣是没让他得逞。
“你他妈有完没完?!”
施年被彻底点着了,猛地拿琴弓盒将他的手腕往下压。
压不动,就用砸的。
杨司乐万万没想到他会这样对自己,一时震惊得无以复加,连痛觉都失灵了一瞬。
施年得了自由,非但没有立刻收手,反倒变本加厉,在无人的琴房街上叫嚣:“操|你妈!这是你自找的!”
风雨欲来,杨司乐难以置信,眼睁睁地看着施年的拳头挥向了自己。
施年指节紧绷得泛白,浑身的血液都为这场刻意的寻衅而奔涌。
对,就是这样,谁他妈都别想好过。
杨司乐被他这结结实实的一拳给打懵了,没防住重心不稳向后摔倒,右手刚好撑在竹笛上,拇指下的大鱼际被开裂的笛孔扎了个不小的洞。
施年第一次打人,激动到颤抖不已,脑子一片空白,整个人完全地被一种未曾谋面的兴奋给吞噬了。
杨司乐仰头见他面容愤怒,双眼却闪烁着愉悦的、极富攻击性的光,一时不敢承认这是那个曾经幼稚地安慰他,和他一起流泪的年年。
“你疯了吗……”
颧骨和下眼眶升起火辣辣的灼烧感,杨司乐眉头渐蹙,目光聚锋,脸上的呆滞转变为彻骨的怒意,仿若利刃割在施年身上。
他就着倒地的姿势,反手抓住自己的笛子,往施年的肩膀刺。
施年没有斗殴的经验,被他扑过来的架势唬住了,下意识将琴弓盒挡在身前。
杨司乐是故意的。近身的一刹那,他当即换了一只手,化掌为拳,以牙还牙地挥向施年的脸。
施年只听见脑内一声闷响,剧痛就侵袭了全身。他背部着陆,白衬衫沾满灰尘,盒子也脱手飞了出去。
胸腔里的脏器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蛮力扯紧了,后脊窜麻,前胸刺痛,两耳嗡鸣,他吃痛地闭紧眼睛,张了张嘴,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杨司乐乘胜追击,走过去揪住施年的衣领,粗横地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几年不见,还学会打架了,了不起啊施首席。”他冷声讽道。
衬衫的第二颗纽扣被扯松了,施年还意犹未尽。
他覆上杨司乐的手,想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同时尝试着说话。
杨司乐没听清,俯下|身把耳朵凑近了一点:“什么。”
施年带着得意的笑,声音微弱地重复:“我操……你妈……”
话音未落,他就猝不及防抬起右脚,狠狠踹向了杨司乐的肚子。
杨司乐被这一脚蹬得侧翻在地,不得不松开手,躬身跪着捂住肚子,疼得直冒冷汗。
“‘几年不见’。”施年一边咀嚼他刚才的话,一边缓缓爬起来,气喘吁吁地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也好意思提?你当谁都想认识你?”
他冲过去,颇有要和杨司乐同归于尽的架势,拼尽全力朝他脸上补第二拳:“只要碰见你就不会有好事情!”
杨司乐头晕目眩,没能躲开,从腹部蔓延至四肢的疼痛磨得他没了力气。
“给老子滚!”施年又踢向他的小腿胫骨,咬牙切齿地大吼,“别让我再见到你!滚!臭傻|逼!”
杨司乐听不下去了。
他被施年的践踏和辱骂激起了新一轮的斗志。
他撑着地面一跃而起,左臂在空中抡出个半圆,给了施年下巴一拳:“说脏话很酷吗?!”
照着右颊又是一拳:“打架好玩儿吗?!”
对准肚子再来一拳:“无缘无故骂人爽吗?!”
施年没想到他这么抗打,一时反应不力,舌头被自己的牙齿咬了一下,错过了还手的机会。
杨司乐像头暴怒的狮子,逮住一只落队的猎物就不撒口,一次又一次地揍同一个地方,一次又一次地咆哮:该滚的是你。
施年晚上经历了惊恐障碍发作,本就耗费了不少精力,早已是强弩之末,发泄完心里累积已久的恼怒跟焦躁,理智便逐步回笼了。
他气喘吁吁、体力不支地倒地,并不打算抵抗,任由杨司乐拎住他的领子不留情面的挥舞拳头。
挺好的。生理上的痛总好过无止尽的自我怀疑。
他得感谢杨司乐愿意跟他动手,不然这个兵荒马乱、令人恐惧的夜晚真就没法儿过去了。
期末周持续了多久他就失眠了多久,每天凌晨三点睡早晨六点半出寝去练琴,他现在只想睡觉。打架这么累,这么痛,这么狼狈,足够睡个好觉了吧?
如果可以,他醒来后也什么正事都不要做,他要赖床,要玩手机,要和张晴好学点上黑网吧打游戏的陋习,要扔开笔记本过一天,要只抱着一颗享受的心去听一场交响乐音乐会。
他要随便怎么活。
好想随便怎么活。
杨司乐也累极了,渐渐从震怒中抽身。
他缓了一会儿,脱力地瘫坐在地,松开掌心,接住正泪流满面的施年,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
施年虽然在哭,神情却很平静。
他知道杨司乐是个好人,也知道自己不算坏东西,但是他的确不想再见到杨司乐了。无论他们过去是不是认识,是不是朋友,是多么要好的朋友。
他偏过头,把脸埋在杨司乐的肩膀上,神态与声音格外地放松:“原来打架是这样的。”
杨司乐因用力过猛而不住痉挛的右手布满了血,有些新鲜,有些已经干涸。但他无知无觉,仍像从前一样,将下巴轻轻抵在了施年的头顶,并不接话。
“给个微信号,笛子的钱我转你。”施年闭上了眼。
杨司乐声音都哑了:“你是不是有病。”
施年畅快地叹气:“是啊,我有病。”
杨司乐不禁觉得悲哀,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和施年骂最难听的话、打最认真的架。
今天开始,得想了。
“好他妈的困。”
施年不知是不是和他有了一样的想法,机械性的流泪莫名成了实打实的难过。
他突然哽咽着叫了杨司乐的名字:“杨司乐……”
杨司乐应了:“嗯。”
施年抬手抓住他的衣领,仰着下巴把鼻尖凑了过去,使劲地嗅他身上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味道。
“你以后能不能别出现在我眼前。算我求你。”
杨司乐好一会儿没开口,直到对面有行人路过,好奇地往这里看,他才抓住施年的手指,让他放开了自己。
“你也一样。”他毫无波澜地答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