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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暮色将近,颠簸了一日的马车停了。
碧洛山下有个小村庄,李若庭带着燕慈,找了户人家借宿一晚,明日一早再去真如寺。
农家小院里鸡鸭成群摆了几口大水缸,院中葡萄架上绕着嫩绿新芽,屋主人很热情,做了晚饭请李若庭他们一起来用。一圈人围着小圆桌吃着简单的农家饭菜,大大咧咧的屋主说道:“李兄弟,你们兄弟二人长得可真不像啊!”
燕慈端着茶碗的手顿了顿,看向李若庭,李若庭朝这位屋主大哥莞尔一笑道:“大伙都这么说。”说完连忙埋头扒饭。
“我这三个孩儿就一个肖我,两个肖娘……”屋主大哥兴致高涨说起自己三个孩子,可没说多久天色就暗了,村里人习惯早睡,李若庭帮着收拾好碗筷,和燕慈回了屋。
鹦鹉自己随便找了个能抓稳的地方开始打盹,而墨山一直未出现过,也许已经回了山,不过墨山是完全不用他们记挂的。
今夜,两人依旧是只能睡一张床,寻常村民家里也没多的屋子供人借宿。
昏暗的土墙屋里,摆了张临时拼凑出来的窄木板床,燕慈坐床中闭目打坐,听见屋里不停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他睁开眼。
他看见李若庭同手同脚地走到桌边,倒了半碗茶喝了没多久又想去倒茶,心底又有些怒其滋生,开口道:“过来躺下。”
李若庭是做贼心虚,他不敢再跟燕慈躺一起,怕自己出糗被燕慈看见,他咬咬牙,还是乖乖脱了鞋,燕慈见他躺好也和衣一起躺下。
两个大男人和衣躺着,手臂挨着手臂,李若庭明明已经紧贴着墙,无奈床太小,他直挺挺成了根棍子,怎么也睡不着。
李若庭索性侧身撑起脑袋,两人之间距离有了一拳,他眼睛发亮低声问:“师父,不如你说说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燕慈闭着眼睛没动,薄唇张合道:“我确实杀了。”
李若庭微微睁大眼,期待燕慈继续往下说。
“两个该死的人罢了。”燕慈说着睁开眼睛,也像李若庭一样侧过身,看见李若庭的姿势一下子怔住。
上次,李若庭也是这样侧身躺着,在那块山坡上,李若庭对着他笑,然后差点被他杀了。
那双充血的红眼和艰难的嘶气声与眼前的人重叠,他呼吸越来越重。
“师父?”李若庭看他不对劲,连忙坐起来,蓦地一阵风从破了的纸窗钻进来,桌上那根短烛灭了,周遭陷入了黑暗。
李若庭蓦地慌乱起来,他怕燕慈发病,这可不是在荒无人烟的深山,万一燕慈出手,伤的不止是他。他摸索着想下床点灯,却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了胳膊。
在黑暗中,所有情绪被逐渐放大,燕慈心底浓烈的悔意窜了出来,轻易击溃了他。他脑中思绪紊乱,他混混沌沌地抱紧李若庭,低声地说:“你别怪我。”他絮絮低语,断断续续重复着这句话。
李若庭愣神片刻,丝毫没有犹豫地搂紧了燕慈哄道:“我不怪你。”
“我不想杀你……”燕慈的胳膊越勒越紧,嘴里低声呢喃:“不想的。”李若庭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我知道,我知道。”
过了半晌,燕慈安静下来不再呓语。
两人紧密地相拥着,屋子里鸦雀无声。
李若庭胸口跳得厉害,他喉咙滚动了下,用极低的声音贴近燕慈的耳边问道:“你得了什么病?告诉我。”
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见燕慈微微张了嘴,却是什么声音也没有。
李若庭不解,从燕慈方才的动作和话语都能表明燕慈的神智应当已是失常,此刻他趁机去套燕慈的话,理应十分容易才对。
“燕慈,你到底怎么了?”李若庭继续诱哄他,手中轻轻拍着燕慈的背道:“我能帮你,你告诉我,好不好?嗯?”
照旧是无声的回答,李若庭不死心,换着法子换着语气,他甚至试图读燕慈的唇语,发现根本没用,燕慈说得根本不是几个字,而是毫无规律地动了动而已。
说不了?还是说不出?难道是什么法术?
李若庭心里咯噔一下,苦涩至极。
燕慈毕竟比他多活十一年,知道自己发病时会神志不清,早有预备的为自己留了后手。
“你就这么想死!”李若庭咬牙切齿地低声对他吼了一句,字字是肝肠寸断。
燕慈从他怀中挣脱,定定地望他,深邃的眼眸藏在暗影之中,李若庭完全看不见他眼中的愈渐显露的恨意。
可他还未发作,又被人紧紧搂了回去,他撞上一片单薄的胸膛,他清楚地听见李若庭用不满的语气说:“你别乱动!快睡!你犟成这样,你是头牛吗?你怎么不去耕地啊!早知道我给山里那几块空地都种上庄稼……”
李若庭被气得恨不得张嘴咬人,可他不敢也不舍得,他咬碎牙齿往自己肚子里吞,只好用这种可笑的法子来撒气,殊不知怀里的人已经清醒,燕慈闭上眼睛,在李若庭的埋怨声中沉沉睡去。
天色甫明,村庄里响起嘹亮的鸡鸣。
师徒二人谢别了屋主大哥,走小路悄悄离开了村落,踏上了碧洛山的上山小路。
一路上李若庭哈欠连连,他几乎是一夜未眠,但困意抵挡不住他激动的心情。
两人对昨夜的事都是闭口不提,一路沉默到真如寺。
“李施主!”一个十几岁的小僧正在真如寺门前扫地,见了李若庭放下扫把来行礼。
李若庭吃惊地应了一句,“你认识我?”
小僧合掌,喜形于色道:“上次李施主给的珠子,师父让我拿去山下卖了,换得钱买了不少米,那些米让我们在山下足足施粥了十日!”
真如寺没有百姓供香,自然也收不到香火钱,只有寺中弟子出去给人祈福做法或是治病积攒功德,被帮助得人会捐些钱。会等到僧人去救助的都是穷人家,拿个几铜是常事,几银十几银都是大数目了。
李若庭那袋珍珠被一位富家女子买走,许是看到僧人卖东西,起了行善之心,卖了大价钱。
“我的珠子也抵不上三十金。”李若庭听完合掌道,“肯定是因为真如寺行善之事人人皆知。”
小僧领他们去找方丈,神情感激道:“可没有李施主的珠子,我们也无法行到这一大善。”
“在别人手中,这些钱不过是一壶上好陈年佳酿,一支细雕玉簪,只有在你们手中才是大善。”李若庭勾起嘴角:“三界无别法,一切唯心造。”
燕慈闻声不禁回头看李若庭,双手合十的李若庭面对小僧站着,脸上一抹浅笑,柔光洒在他周身,恬静沉稳。
什么时候开始,一个寻死觅活的少年变成这幅模样,通人情晓情理,人前彬彬有礼又风度翩翩。
李若庭抬眼见他盯着自己,以为他不耐烦了,连忙跟了上来,弯起眼来对他笑。
还是这间书室,一心方丈正端坐在蒲团上翻阅书籍。
“大师。”李若庭行礼,身旁燕慈也双手合十行礼。
一心方丈转过头来,看见李若庭身后跟着的燕慈有些诧异:“李施主?二位施主,请。”
想必这位玄衣冷面男子就是李若庭口中的患病修士,一心深知此事紧迫,燕慈的病症他也全部知晓不必再问,一心直言请燕慈坐下让他看诊。
只见他指尖星点金光凝聚,两指抚上燕慈的手腕,随后又在燕慈眉间与脖子处徘徊许久,最后一心神色慎重道:“施主可愿脱下上衣?”
燕慈解开外袍腰带,上衣褪去,他的身躯已不是让温泉中的李若庭自卑发痴那般线条紧实,他消瘦了不少,宽阔的肩膀只剩一层薄薄的肌肉覆盖。李若庭还是看直了眼,他的指尖掐进了手心,他有些害怕,他想起了一心方丈所说的几种由来,不管是哪一种,他都害怕。
一心已经有了几种猜测,便两指直对燕慈胸口,果然,奇怪的一幕发生了,一心指尖的星点金光被燕慈的胸口吸了进去。
一心收回手指,对李若庭合掌道:“李施主,请移步与老衲一论。”李若庭连连点头,对燕慈莞尔一笑让他放心,便起身跟着一心方丈出了书室。
燕慈穿上外衣,神情淡漠地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李若庭跟着一心方丈走过古香古色的庙宇,行到寺后一片杏林中,杏花花瓣簌簌落在两人肩头。
“是蛊术。”一心方丈站定开口道。
李若庭笑容僵在脸上,难以置信地问他:“蛊术?大师,您确定?”
“老衲虽不知道如何解蛊,但不会错,老衲探脉顺便探了那位施主的功法,他并未走火入魔,也未修炼吸食灵力的功法,可当老衲用来探脉的灵力触在他胸口时,灵力都被胸口吸食干净了,李施主曾说,他发病时性情大变无常,又时常捂住胸口,再加上想必那一处,便是蛊毒扎根之处。”一心的语气不紧不慢,李若庭却越听越糊涂,越听越迷茫。
此蛊的引子是什么?为何会发作?谁对燕慈下的蛊?燕慈为何不让解?为何要心甘情愿赴死?
一大串疑问冲的李若庭脑袋混沌起来,他几乎站不稳,踉跄着扶住了身旁的杏花树,落了一身纯白的杏花雨。
“那位施主如今已不似李施主上次所言,他体内功法浅薄,灵力匮乏,定是被蛊虫吸食所致。”一心方丈垂眼道:“如此下去,性命难保。”
“可是……”李若庭张了张嘴,顿时万念俱灰。
燕慈一直知道自己是什么病,也对他说了无药可医,不治之症。燕慈甘愿赴死,这蛊定是燕慈自己解不了的。
李若庭嘴唇颤抖地厉害,他不敢问,却非要问不可,他深吸两口气问:“世间可有无解之蛊?”
“老衲不知。”一心方丈缓缓摇头,抬眼望向头顶杏花纷纷扬扬,微笑道:“老衲游历四方时,曾到一处名为黑山的地方,黑山人世代巫医,老衲也是在黑山知晓了蛊术之道,李施主不妨去那里为他寻得一线生机。”
李若庭听完膝盖一软,被一心方丈扶了起来,一心方丈关切道:“李施主不必多礼,黑山离此地两千多里,你们要快些赶路才是。”
再回到真如寺中,燕慈站在大殿中间,对着殿上一排排烛火出神。李若庭走过去与他并肩站着,轻微跳动地烛火印在二人眼中。
“师父,我们一起去很远的地方看看吧?”李若庭转脸问燕慈,他挑起眉毛,等着燕慈回答。
燕慈微怔,唇角轻扬:“好。”
他们买了两匹马和两身换洗衣裳,在春花盛开的日子,去往遥远的黑山。
李若庭本想路上少歇会,又怕太赶路了两人身体吃不消,他是一直这么没用,他更担心燕慈的身体,骑在马上他总想到要是以前的燕慈,会不会直接御剑或是御风去呢?不过燕慈要是御剑或是御风,他都跟不上,两人这样骑马作伴倒也有趣。
他上次骑马还是火急火燎赶去邵咸城的时候,骑马和驭墨山完全不一样,他新鲜感十足,总是兴致勃勃的跑上一段,不过马要是跑快了,李若庭便有些战战兢兢,毕竟胯下这马不是灵兽,也不是墨山,他不信任只认识了两日的普通马,不免模样有些狼狈。
燕慈骑马的姿势很好看,上马一气呵成,稳稳当当坐在鞍上背脊挺直,单手扯着缰绳,那叫一个悠闲自在。他要是跑快了,燕慈总能风驰电擎的超过他,留给他一个潇洒的玄衣背影。
途经一座大山风餐露宿了两日,两人终于在天色将暗时赶到了城镇中,找了间客栈。
燕慈开口只要一间房,李若庭默默点头,黑山路途遥远,路上定要花费钱财,能省一些是一些好。
客栈建在不大热闹的偏地,客房环境倒是不错,房里一张木床一张软榻,看来今夜两人不用挤一处了,小二还贴心道客栈楼下能烧热水,房里有沐浴的浴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