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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那张写了“燕”字的纸终究是回了李若庭手里。
燕慈没说什么,只是对着这个“燕”字愣神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燕什么?”
李若庭给他添了碗汤,轻轻吹着气嘴里低声嘟囔道:“你说燕什么……”
真是明知顾问。
“不是,我忘记了一些人。”燕慈若有所思,眉头紧蹙。
清脆一声,瓷勺撞在碗壁。
李若庭故作镇定地笑起来,把手中凉透的甜汤递过去,低声问:“什么人?”
“大概是无关紧要的人。”燕慈摇摇头。
夜里客栈的木窗砰砰作响。
辗转反侧一宿的李若庭悄悄起身关上窗。
清透的月光洒在屋里,屋中陈设轮廓镀上模糊的银边,床上的人安稳睡着,浅浅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一下一下慢慢敲打着李若庭的心脏。
李若庭依在窗边,远处楼台亭阁灯火通明,月色细细描绘着它们的飞檐翘角。
他回忆起燕慈脸上的茫然神色。
燕慈的脸向来风轻云淡,沉着冷静,带着生人勿近的凌冽气息,今夜却被被一柄叫茫然的利剑,完完全全击碎了。
下一次会是什么?
忘了东海村,忘了鲸男,忘了他爱吃的是杏仁酥,忘了无关紧要的人。
下一次会忘了他吗?
忘了渺无人烟的狐仙岭,忘了山坡上那颗会结酸果子的酸梨树,忘了他拉扯着流泪的李若庭,深夜顶着寒风去寻找温暖的温泉,忘了他一笔一划教李若庭写灵符,忘了两人带着一头豹子,在山中肆意穿梭。
兴许有朝一日,他们的回忆,包括李若庭这个人,就像手心中的一团灰烬,被风轻轻一刮,便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了。
李若庭抱紧自己,他怕了。
两日光景过去。
李若庭起得早,去喂了类兔又匆忙赶回来,实在疲倦便蜷缩在燕慈怀里小寐。
“珠子热了。”他睁开眼睛道,欲从燕慈怀里挣脱出来。
燕慈把人搂紧了,“再抱会儿。”
李若庭照着他的嘴巴迅速啃了一口,这才得以解脱。
巨大的黑色身影出现在屋子里。
“墨山大爷,您终于来了。”李若庭笑弯了眼。
墨山懒洋洋地趴下,舔舔自己毛茸茸的巨爪,金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
照旧是一副大爷姿态,对李若庭爱答不理。
李若庭啧了一句,老老实实坐过去给它顺毛,两只手不停在它背上划拉,凌乱的漆黑毛发中沾了不少尘土和枯枝,被李若庭仔细拣干净。
“臭死了。”燕慈嫌弃道。
“是有点。”李若庭凑上去闻闻,一股子皮毛的膻味儿,估摸墨山刚进食完,还带点腥气。
燕慈冷眼看墨山,“去河里洗洗。”
墨山拒绝,张开血盆大口朝燕慈低吼,一口带着倒钩的利齿对燕慈龇起。
“别这样。”李若庭重重在它背上拍打一下。
墨山回头,疑惑地盯着李若庭,它实在搞不懂李若庭是得了什么毛病,现在动不动眼睛里就湿湿的。
墨山讨厌水,包括李若庭脸上的,有一次掉在它面前,它舔了舔,咸咸的,味道极难吃。
而现在,李若庭的脸勃然变色,它甚至看出李若庭对它有些咬牙切齿。
哪怕当年李若庭在它面前跳崖的那次,也未有过这种悲愤神态。
李若庭转过脸深吸了几口气,胸脯起伏的厉害,他望了窗外好一会,淡淡道:“别对他这样吼。”
墨山不再作声,耷拉下脑袋眯起眼睛,它索性睡觉。
“下次你吃饱了,别忘了把身上也舔干净。”李若庭又恢复了往日模样,认真帮墨山理顺皮毛,他顿了顿道:“明日,你跟我走一趟。”
墨山喷出一团炽热鼻息,算是答应。
清风公子今日起的早,抹了脂粉,头上簪了朵娇嫩的粉色花儿,百无聊赖地躺在小楼前躺椅上。
李若庭神神秘秘走过去,“类兔呢?”
清风公子朝着小楼抬眉。
不一会,小楼的木门咯吱咯吱响了起来。
“你一来,它就挠门。”清风公子把薄纱帕子塞袖子里,身姿摇曳回小楼端回一套茶碗,类兔跟在他身后跑了出来。
“我做的甜梨汤,尝尝。”清风公子把茶碗随意摆在躺椅上,给李若庭盛出一碗道:“谢你那两个豆饼。”
李若庭也不客气,坐在小楼前的井边,一口把碗中甜丝丝的梨汤喝了。
“吱吱吱——!”
类兔朝着一个方向尖利地叫了起来,一个俯冲撞在小楼的墙上。
“这是怎么了?”清风公子好生奇怪,他还没见过类兔这么激动,这几天不是吃了睡就是睡了吃,他险些以为自己养了头猪。
类兔灰头土脸在小楼前团团转,一头长发在身后胡乱飞扬,身上绿色衣衫顿时沾满泥灰,狼狈不堪。
李若庭抹了抹嘴,“清风公子,你别吓着,我带了一只灵兽来。”
“怎么?”清风公子眉尾一挑,道:“还能有什么吓得到我?”
“哐当!”
清风公子这套精美的描金边白瓷茶碗,就这么被大惊失色的清风公子一个手抖,全部扫在了地上。
“别喊!别喊!”李若庭连忙把他的嘴捂住。
清风公子眼睛瞪得老大,跌坐在地上,缓了片刻才颤颤歪歪坐直了。
李若庭愧疚地帮他把发髻上的粉花抚正了,低声道:“我让它来带走类兔。”
清风公子点点头,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楼前,正站着一头他从未见过的灵兽。
他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动物,也就是高大的良马。
这头不知道是什么的灵兽比良马体型更健壮,浑身黑漆漆的,光那金色的眼睛就足有他的拳头大,粗壮的四肢上是长长的利爪,让他心惊胆寒。
类兔在墨山面前不再像人一样直立,而是四肢着地,低埋脑袋,以臣服的姿势对面墨山,发出吱吱吱的微弱叫声。
李若庭听不懂,未开灵识的灵兽叫声对他来说与普通动物叫声没有区别。
“它不要头发。”墨山朝李若庭低吼一句。
李若庭连忙问身边呆呆的清风公子,“公子,剪刀在哪?”
类兔一头及地的长发,就这么被李若庭一刀刀剪了下来,墨色长发落在地上,清风公子看了直摇头叹可惜了。
被剪光了头发的类兔,看起来并不像人了,完全就是一只没毛的,会直立走路的大兔子。
墨山驮着类兔从小楼前消失后,清风公子定定望着它们消失的地方许久,才回过神来。
“它为何要剪头发?”清风公子问。
李若庭叹口气,“它们本就不需要头发,是被人抓住了留长的,若是在深山中,整日捕猎奔来奔去,是留不了这么长的。”
这些都是李若庭为类兔绞发时,墨山告诉他的。一只灵兽只因自身有些特殊,就被蓄起长发当人床上玩物。
有的时候,人倒还真不如兽。
“它让我想起我被卖的时候。”清风公子大大咧咧拍着李若庭的肩膀,笑脸说出这样一句话。
“公子心地善良,日后定有福报。”李若庭真诚地对他说。
清风公子挥起薄纱帕子,“行了行了,老子现在吃穿不愁,日子舒服着呢。”他不经意间点了点眼角道:“那你以后不会来了我这儿了吧!”
李若庭语塞,应当是不会了。
“我送你个东西。”清风公子扯着他走进小楼,找出一个雕花檀木小盒打开道:“喏!”
“这是什么?”李若庭接下来细瞧。
白色的瓷盒,揭开盖子里头是绯色的膏状,膏状面上泛着油光,他闻了闻,淡淡的花香和浓烈的油脂味混一起的味道。
“这可是好东西。”清风公子神色揶揄道:“前两日,我教你的法子试了吗?”
李若庭无奈地笑了。
清风公子一共给了他三个法子。
一是灌醉燕慈,李若庭当天回去就试了,结果他自己醉得一塌糊涂,燕慈倒是清清醒醒,还帮他洗了澡换了袍子。
二是主动投怀送抱,其实这一招,李若庭不知道试了多少回,回回都是被燕慈攥进手里弄得神智不清醒,哪里还记得自己的主要目的。
三是让燕慈做下,不过清风公子说做下的人开始会很疼,李若庭心里舍不得,情愿不试。
“用这个抹了再用手指弄弄,不止不疼了。”清风公子认真地说:“还更舒服。”
“会怎样?”李若庭沉默了一下问:“要是抹了……”
清风公子咳咳两句,用帕子扯住了整张脸才粗声粗气地说:“痒得很!”
“啊!”李若庭惊得差点把这盒东西摔了,他瞪大眼睛,结巴道:“要、要解毒的吗?”
清风公子重重点头,“必须解,不解要痒死的。”
“这么严重。”李若庭皱起眉头。
清风公子笑了,道:“别担心,他定会让你帮他解,谁让他喜欢你呢!”
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李若庭听了,脸上直烧的厉害。
谁让燕慈喜欢他呢?
光这样一句话,就让他心里甜丝丝的,整个人脚不着地飘了起来。
既然喜欢他,他抹了这药,定也愿意帮他解的,不管燕慈顾忌些什么,燕慈一定不忍心看他受苦。
李若庭揣着这盒油脂膏离开清风公子的小楼,一路上都盘算着什么时候用比较好。
他心口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是不是喝了酒更好些?李若庭神差鬼使地走进酒肆,买了一壶易醉的高粱酒。
高粱酒冲鼻的酒香隔着酒壶也能闻见,李若庭十分满意,余光瞥见路边一个穿红衣的女子,红艳艳的,煞是惹眼。
对了,那次下雪,他穿了身红衣回山。
他记得燕慈当时看他的眼神,是那么炽烈缠绵,像一团火把他全身点着,烧得灰也不剩。
那时候他还不敢确认,现在细细回忆起来,李若庭忍不住扬起嘴角,他拐了个弯,走向热闹的都城街市。
他要买一身红衣。
他想,和燕慈成亲,在天地和日月的见证下,像寻常人家那样,穿一身红艳艳的衣裳,燃上两支红烛,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这个念头不是凭空生出来的,是在李若庭的心中藏匿许久,终于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它便野蛮地生长起来,蔓延在他的胸腔里,直到全部填满了,迫不及待要冲出来。
李若庭寻到一家成衣铺,左挑挑右看看,实在不大满意,都是粗制滥造的衣裳,连他给燕慈买的那身玄色袍子也不如。
他马不停蹄又换了三家,才找到一件红衣能入他的眼,玄色丝线绣成的兰花清淡高雅,细长的叶片和细细花朵布在衣襟和袖口恰到好处,全衣朱红绸缎制成,他摸了摸料子,柔软顺滑。
这件穿在燕慈身上,是好看的。
“掌柜的,这件还有……”李若庭正打算让掌柜的拿两件。
一个腰侧挂剑的白衣少年迈进成衣铺子,对他抱起拳道:“李长老,师父在门外候着您。”
李若庭愣在原地。
“李长老,师父在门外候着您。”剑修院的弟子见李若庭不动,又重复了一遍。
“公子,还要吗?”掌柜的跑过来问李若庭。
李若庭抱歉地笑,道:“我等会再来拿。”
他跟着剑修院弟子走出成衣铺,拐进一条弯曲小巷。
通身白色皮毛,头部纯黑的天马立在巷中,它吐着粉色舌头哈气,天马的体型比李若庭上次见要大的多,一双肉翅威风凛凛展开。
天马身后是一排白衣执剑的剑修院弟子,身侧站了个银边白底劲装的人,身侧悬着一把白玉雕花剑鞘的长剑。
他背对着李若庭,背影修长挺直,头顶白玉簪两头各一根银丝带,金霓生转过头来。
“好久不见了,李长老。”
“少主。”李若庭抱拳。
“速速与我回无尘顶。”金霓生面容严肃道。
李若庭迟疑道:“可是我向门主说了……”
“前夜,亭竹县出现凶兽作乱,天黑杀人,白天不见踪影,现在已经祸害了三百多条人命。”金霓生长话短说:“没人找到这只凶兽到底躲在何处,我爹让我速来寻你,也许你有办法。”
啪的一声。
李若庭手中的高粱酒掉在地上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