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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山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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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六

    燕慈稳当地抱着一人一豹健步如飞,到了静谧无人的山道才把李若庭和墨山放下。

    李若庭站稳了,盯着自己的脚尖:“我腿上破皮了。”

    “嗷呜……”墨山张嘴低吼了一声,如今它身躯虽小,嗓门还是大。

    山道两旁树冠沙沙作响,燕慈一手按住墨山的脑袋让它闭嘴,一手搂过李若庭的肩膀,在他额上亲了亲:“是我不好。”

    “没错。”李若庭十分认同,脑袋抵在燕慈下巴上点了点。

    “方丈说再过些日子,我们就能下山了。”燕慈轻捏了一把李若庭的后颈,“我们去江州。”

    李若庭照旧是点点头,“听你的。”

    “我们带着墨山,找一方小院子住下。”燕慈望着蜿蜒于茂密树林的山道,回忆起李若庭说过的那些话,“前有花园,后有竹林,我做一扇木头的小院门……”

    他不会说,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他们的往后余生,只好干巴巴地重复一遍李若庭的话。

    “我那个徒弟怎么办?”李若庭问他。

    不用管他这四个字到了燕慈嘴边,转个弯又咽回去了,他想了想:“要是他愿意跟着我们,就让他跟好了。”

    李若庭“嗤”一下笑了,两颗尖尖的小虎牙露出来,弯弯的眼睛里溢出喜悦。

    苍霞镇的商铺挂起了一盏盏白灯笼。

    惨白的纸灯笼里头烛火摇曳,青石板路的街道上散落了不少往生钱。

    金燮死了。

    据说他是因为无尘顶门主之位没了,想不开才跳下观云台的;也有人说是他不想连累清白的金霓生,自愿用命抵清自己造过的孽;更有人说他是疯疯癫癫不慎掉下观云台的。

    众说纷纭,也没人知道哪个版本才是真的。

    苍霞镇的老百姓不会去问,更不会去谴责什么,他们不是修士,也不知道修炼之人的那些恩恩怨怨,只是念在金燮曾经是无尘顶门主,而无尘顶几十年来一直保护着苍霞镇,所以为他点上一盏白灯笼。

    当然也有人不点,夜里的白灯笼看起来没什么规律,这一盏灯,隔了十来家铺子又一盏灯,时暗时亮乱七八糟。

    通往无尘顶的山道上像是落了雪,白白一层的往生钱铺在山道上,把山道原本的颜色都盖住了。

    冶金堂挂上两盏白灯笼,金燮平日最喜爱的那些金色纱幔被换成了一片纯白。

    灵堂前站着一众黑压压的弟子,却是连个喘气的声音都没有。

    门主金霓生从头至尾都没发出任何声音,他们连喷嚏都硬生生憋回去了,个个是身穿白衣,神情肃穆。

    金霓生穿着纯白劲装,看起来也就是比往常多了根麻绳系在腰上,不过往常他头顶那根带着两根细带吊坠的白玉簪子,他今日没用,只是简简单单缠了根白布条。

    陆贺霖越瞧他,越看出来金霓生的憔悴。

    兴许是他看惯了那个腰背挺直,爱用斜眼看他的金霓生,况且少了那两根常年悬在金霓生肩头晃荡的细带坠子,金霓生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傲气劲儿,也跟着消失了。

    金霓生为金燮设了灵堂,送出了不少千里信。

    现在天色已经暗成浓墨,除了都城的金家修士们,一个前来无尘顶悼念的门派也没有。

    陆贺霖暗暗叹气,金燮到底是被众人审判过的罪人,那些往日与金燮交好的门派怕是避嫌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还有人来悼念他。

    金霓生就这么干跪着,跪了整整一夜,陆贺霖没穿白衣也没跪,抱着胳膊倚墙边默不作声,不注意都发现不了金霓生身后有这么个人。

    天蒙蒙亮起,观云台升起一阵滚滚浓烟。

    十日后,剑修院的大门被人踹开,席羽举着剑冲上去,发现又是陆贺霖。

    他朝陆贺霖恭敬地抱起拳道:“陆堂主,师父说了,他不见人。”

    自金霓生抱着他爹的骨灰回了剑修院,无尘顶门主就没走出过剑修院的这扇大门,陆贺霖耐着性子等了又等,问了又问,实在是坐不住了。

    “他怎么样了?”陆贺霖见席羽全然看不出他对门主的担忧,还像尊门神,站在他面前脚尖都不挪动一寸地把守这扇大门,他不禁有些怒火攻心,朝大门里喊:“金霓生!”

    席羽猛地抬头,心底暗骂陆贺霖堂堂一个帮派之主,直接称呼门主的名字也就罢了,还直言问“他怎么样了”,咬牙切齿道:“师父刚歇下,陆堂主别喊了!”

    陆贺霖一挑眉,抱起胳膊打量席羽,笑道:“睡了?让我进去看看睡熟了没!”说着,他侧身要往席羽身旁冲进去。

    席羽抱着剑迈一大步挡他面前,“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哎呀!”陆贺霖瞪大眼睛愣神了片刻,释然地笑了,他长得浓眉星目英气十足,笑起来却总是挑起一侧眉毛,看着痞里痞气的。陆贺霖左右看了看,神神秘秘探头在席羽耳边道:“放心,你放我进去,我换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师父。”

    席羽皱眉,似信非信地问:“当真?”

    到现在他都没明白,可谓是时时刻刻都保持着严肃的师父,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爱放狂言狂语又嬉皮笑脸的挚友。

    在席羽看来,金霓生能和一个不是弟子的人连续说上几个月的话,定是挚友。

    之前这位浣玉堂堂主带着浩浩荡荡的人来无尘顶声援金霓生,让席羽对此人产生不少好感,金霓生也的确与陆贺霖相熟,在金燮死之前,席羽时常看见他们并肩走在一起。

    上一个让金霓生好颜相待的人,还是李若庭。

    想起已经没了的李若庭,席羽是心里不是滋味,李若庭死在了金霓生的手上,光想想,席羽就替自己的师父难受,挚友死自己手上,身败名裂的爹又跳了观云台。

    席羽心一横,退开一步道:“你进去后要说你是硬闯进去的。”

    “不愧是金霓生的大弟子!”陆贺霖十分赞赏地拍拍席羽肩膀,又对席羽竖起一个大拇指,席羽翻了个富有金霓生特色的白眼,挥手让他进去。

    师父要是责问起来,他就说他拉肚子跑茅房去了之类的。

    谁曾想,席羽的思路还没理清楚,就听见师父的屋子那头传来巨大的声响。席羽暗骂一句,硬着头皮提剑冲到金霓生屋子前。

    好家伙,陆贺霖还真是硬闯进去的,连门都没走,直接破了一扇窗进去,碎裂的木头飞得院里到处都是。

    席羽提心吊胆等了等,没听见有人打斗的动静,才放下了心。

    屋子里头,金霓生靠在床头,眉头紧蹙瞥着破窗而入的陆贺霖:“门是摆设?”

    “啊?是吗?”陆贺霖拍了拍身上的木屑,嘿嘿一笑:“我没看见,你这两扇门闭太紧了,真不显眼!”

    金霓生送他一记白眼,合上了眼睛。

    陆贺霖不跟他客气,完全把他的屋子当成自己家,他先看了眼供奉在桌上的骨灰坛,接着摆弄摆弄矮案上的茶杯,又翻开一幅幅书画埋头欣赏,还从身上抓出一把瓜子,坐在金霓生的书案前嗑了起来。

    又是茶碗清脆的碰撞声,又是书画哗啦啦响,陆贺霖嗑瓜子的速度很慢,“咔嚓”一下,过了许久,又是一声“咔嚓!”

    听着这些声音,金霓生的太阳穴隐隐作痛,他一把掀开盖在膝盖上的被子,一双狭长眼睁开简直是要冒火,“无事快滚!”

    “你真要睡觉?”陆贺霖清清嗓子,“现在可是大白天。”

    见金霓生不理他,陆贺霖大大咧咧往床沿上一坐,迎头就是金霓生震惊又愤怒的眼神,他诚恳地说:“你那把破椅子连个软垫都没有。”

    “滚!”金霓生横眉怒目地吼他。

    陆贺霖当没听见,眼神沉沉地看着金霓生,发现金霓生眼眶红红的,他只觉得这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可怜。

    当然,这话他没说出口,不是怕金霓生拔剑砍他,而是想让难得表现出这幅虚弱模样的金霓生多往他身上撒点气。

    等金霓生这口气撒完了,他再说不迟。

    他知道金霓生委屈,金霓生清清白白,他爹的行为不代表他的行为。

    他也知道金霓生不可能对那些趁火打劫的门派喊委屈,他了解金霓生的脾气,那就是一个字:傲!

    “冶金堂的弟子们……”陆贺霖话锋一转,金霓生喘口气,闭了闭眼道:“目前安排我爹的大弟子做长老了。”

    陆贺霖又问:“药王院呢?”

    “孟致孟雅都逃了。”金霓生恢复了往日冷峻的神情,“估计在我爹手下没少做坏事。”

    陆贺霖点点头,若有所思道:“药王院也要选出一个长老来才行了,还有那些女修,你要好好安抚她们,对了……”他顿了顿,观察好了金霓生的脸色开口:“阵法长老的弟子也有十几个留下来的,你有什么打算?”

    金霓生冰冷的眼神对上他,“什么打算?”

    陆贺霖虚握了个拳头凑嘴边,佯装咳嗽一声:“我倒是有个建议,你不妨听一下。”金霓生脸色的神情没什么变化,陆贺霖知道这是要听的意思,便勾起嘴角说:“我觉得,你可以去把阵法长老请回来。”

    “你说个理由。”金霓生掀开被子,端端正正坐起来。

    “阵法长老明知孙无命的尸体在天师塔,却没有肆意宣扬你爹的所做作为,说明他老人家慈悲,知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人死不能复生,留在无尘顶也只是求一个能让孙无命入土为安。”陆贺霖边说,手腕上边留着力,以防金霓生拔剑砍他,他好招架的住,“他当初要走,是因为你爹还在,他和自己的弟子公然投敌,在无尘顶的确没有了他们的容身之处,可现在你爹已经……上一辈的事儿,都过去了。”

    陆贺霖一席话说完,金霓生弯腰想去提自己的靴子,陆贺霖抢先一步提起来送金霓生手里,金霓生有条不紊地穿上,又站起来理顺了身上的衣服。

    “你说得有道理。”金霓生神情肃穆道:“阵法长老在无尘顶这么些年,无尘顶也该为他养老。”

    这个回答,陆贺霖并不诧异,金霓生虽然傲气,但绝不是一个骄纵无理的人。

    金霓生打量两眼陆贺霖,这人时时刻刻都是嬉皮笑脸,看着像是极不正经,可陆贺霖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却能把一个浣玉堂掌管的井井有条,再加上陆贺霖千里迢迢来助他,现在又帮他出主意管理门派。

    想到这些,金霓生心底突然一口浑浊的闷气翻涌着冲上来,让他有些鼻酸。

    “哎!”陆贺霖伸手撩了一下金霓生垂下额角的发丝,“你之前那根带吊坠的簪子呢?”

    金霓生微微吸了吸鼻子,皱眉问:“什么簪子?”

    “你最喜欢的那根。”陆贺霖啧啧有声,在肩膀上比划一下,道:“两条细带子晃荡的,我觉得你戴那根最漂亮!”

    “是么?”金霓生咬牙问。

    陆贺霖点头,捏捏他的脸颊颇有感触地说:“我记得你的生辰是正月,到时候你就十九了。”

    金霓生斜着眼睛看他还能说些什么出来。

    陆贺霖笑出一口白牙,“真是越长越俊了!”

    席羽捧着一本话本子正读得津津有味,就听见一阵噼里啪啦打斗的声音从剑修院大门口传来。

    他扔了话本子举剑闻声追过去,就看见自己的师父在院子里追着一个上蹿下跳的人砍。

    那个人就陆贺霖。

    陆贺霖架起一双拳头应对金霓生之余,还不忘对席羽使个眼色:看到没!你师父活蹦乱跳了吧!

    席羽扶额拦住了身后的弟子们,“没事儿,师父跟别人练剑……”

    金霓生的脸色是差到不能再差,偏偏陆贺霖一会儿御风到房顶对他笑,一会儿跳他面前挡下一剑,两个人越斗越乱,把剑修院不少摆设扫在地上。

    “收拾!”席羽一声令下,弟子们拿着扫帚上去收拾残局。

    陆贺霖看时机差不多了,足尖一点,往剑修院门外奔去,金霓生提剑跟上,架势是势必要卸了陆贺霖一条腿才罢休。

    他一路狂奔,金霓生在后头一路追,一前一后到了无尘顶后山的山顶。

    空旷的山顶上山风肆虐,吹得两人衣袂飘飘。

    “这里没人,来我怀里哭一哭。”陆贺霖停住脚步转身,对金霓生张开双臂。

    金霓生举剑在脸侧,眼里淬着寒冰,轻蔑道:“先问问白虹同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