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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在陆溪谷的这段日子过得热闹,李若庭坐在马上回忆着陆家兄弟和总是被陆贺霖气到咬牙的金霓生,他不禁笑了。
燕慈问他笑什么。
李若庭拉住缰绳,回头远望陆溪谷。
他们已经走远了,风景秀美的陆溪谷望起来只剩群山之中一片朦胧的火红。
李若庭想起曾经出现在无尘顶的那只灵鹿,想起他对金霓生说他日后定是有福报。
“心里高兴,就笑咯!”李若庭追上燕慈:“喂!”
燕慈听他这句称呼似乎很诧异,连座下的马都放慢了蹄子表示诧异。
李若庭坐在马上抱起胳膊,神情严肃道:“速速把你的身世报来,本官要确认你是个良民!”他这两句话说的嘴角偷偷抽搐,不等燕慈回答,李若庭绷不住自己先笑了。
在马背上笑得东倒西歪可不行,燕慈伸长了胳膊把他从马背上掠过来,让人坐自己怀里,两人同骑一匹马,他贴着李若庭的脸颊说:“带你去个地方。”
反正是荒山野岭没人看见,李若庭揪着他的衣襟去吻他,仰着头又咬又吮,耳边山风呼啸而过,两人沉醉在唇齿纠缠气息相融之中。
墨山睡醒了,从布兜里钻出个脑袋,朝李若庭叫唤:“你们两个身上长虱子了?”
李若庭末了在燕慈脸上响亮的亲一口,不明就里回答墨山:“没长。”
“你们总舔来舔去做什么?”墨山眯起眼睛。
李若庭差点从马背跌下地,亏得燕慈搂他搂得死紧。
都城的热闹气氛淡化了即将入冬的寒冷,人声鼎沸的街道使李若庭化身成一只快活愉悦的小鸟,这里瞧瞧那里看看,打着转在人群中扑腾,直到两手捧了不少零嘴。
墨山也很快活,吃了三只烤鸡,把肚皮撑得圆滚。
燕慈带着李若庭穿梭在都城的大街小巷,踏过城河石桥,李若庭不禁问:“燕慈,我们这是去哪里?”
如今他喊燕慈的名字喊得十分顺嘴,没有任何不适应。
燕慈从他手里拎过几样东西,这样李若庭就能腾出一只手来让他牵着。
李若庭嘴里“咔嚓咔嚓”咬着糖人,若有所思望向燕慈,燕慈微微勾起嘴角,两只温暖的手紧紧牵在一起。
夜风袭来,夹杂着蒙蒙细雨,过了繁华的街道,行人越来越少,加之下起毛毛雨,石板路上只剩他们两人并排走着。
“我同你说过,我是都城人。”燕慈的声音轻缓低沉,李若庭点点头,燕慈继续道:“我也同你讲过一个可怜的驭兽修士的故事。”
两人在城河边停下脚步,对岸是一片灯火通明,两个红彤彤的大灯笼挂在一扇金色大门前,不知是哪位贵人的华丽府邸。
这块地在五十多年前,一直是将军府,大将军姓燕,大名鼎鼎的“除奸候”,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把将军府夷为了平地。
燕将军正是燕慈讲述的故事里那位驭兽修士,他亲手教出了一只凶兽,凶兽弑父夺位后,受百姓供奉护天下太平摇身一变成了一只神兽,最终神兽要驭兽修士死,驭兽修士不得不死。
“陆文学以为我性情淡漠是仇恨在心,其实不是。”燕慈在李若庭的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吻。
燕将军的故事在五十多年前,还是人人皆知的,只是时间久了,便没什么人再记得了。
当年一场大火带走了燕氏一族,唯独将军那个病秧子独子侥幸留下一命,他被自己的贴身侍女救了出来,他与侍女在都城偏远的乡野之地买下一栋小楼,两人偷偷过起了日子。
燕伯沦是个文弱书生,积攒了满满一腔对天子的仇恨,加上又是个病秧子,整日躺在床上郁郁寡欢时间久了,性情变得极其古怪。
他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有后代,毕竟当年他爹也不曾想过自己能抱上孙子,谁知在他近三十的年纪,侍女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
儿子的名字是侍女给取的,单一个慈字,承载了母亲对孩子的期望,盼他以后成为祖父护国将军那样的善人,盼他不像他的父亲,被仇恨蒙蔽双眼。
偏偏事与愿违。
燕慈在学步的时候,他的父亲便为他铸剑,因为自己是个病秧子无法继承燕氏剑法,儿子却正好是个好苗子。小小的孩子整日被逼着在烈日下武剑,直到月光洒落方可歇息。他让燕慈练剑,只练剑,不准像普通孩童一样玩耍,不准哭闹着要什么东西。
一次,燕慈透过门缝看见邻居的菜篮子掉地上,他扔了剑跑去帮忙拾起来,挨了他父亲一顿好打。
还有一次,他听闻邻居家的大儿子要去参军打仗,他回家同父亲说左邻右舍都夸那大儿子是好样的,只不过是这样一句话,他父亲让他跪了整整一夜。
父亲是病态的,从一个孩子记事起便培养他做一个铁石心肠刀枪不入的人,大到家国仇恨,小到鸡毛蒜皮。
直到燕慈长大了些,能冷眼看着街旁可怜的乞丐被地痞流氓痛打,即使他手中握着剑,也毫不动容。
他培养出这样一个儿子不为复仇,只是想到有这样一个武功高强的人行走在世上,却不为那位权利至高无上的人卖命,也不为那些毫无关系的百姓卖命,心中便快意盎然,就像是复了仇。
也许并不是对天子复仇,而是对护国将军复仇。他憎恨护国将军的心怀天下,憎恨护国将军的大公无私,憎恨护国将军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若不是护国将军执意要参与皇权之中的明争暗斗,他也不会落得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后来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燕慈十四岁那日,燕母独自一人带着燕慈上了无尘顶。
无尘顶是燕慈的父亲多番打听到的地方,在他眼里,与世隔绝的门派是个好地方,孙无命的孤僻古怪的性子也是好性子。
“你走之后不必记挂我,我没剩几天活了。”燕伯沦面容枯槁,即使是对面即将永不相见的儿子,他的眼神中也未有多少柔情。
而他的那位侍女出身的母亲,向来是在这位丈夫——她称之为“大公子”的男人面前没有多少讲话的分量,就连丈夫离世后,独自活下去的分量也没有。
“孙无命是个善人。”燕慈忆起孙无命总是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他,因为孙无命知道他的身世,所以每当他做出一些被孙无命称之为没有人情味的行为时,他是要挨重罚的。
孙无命试图把他这个人掰正过来,把他那颗从记事起就冰冷的心焐热,让他活得像个有血有肉的人。
只可惜,一切都没来得及。
李若庭靠在他肩膀上,五指和他相交着,喃喃道:“那次,你看见我写的燕字,说是好像想起了两个人,却又不记得,可是你的父亲和祖父?”
燕慈说:“正是。”
他那时候被蛊虫所折磨,唯一让他咬牙记着的人,只李若庭一个,别的那些在他认为不重要的人,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只是习惯了如此。”燕慈道。
最开始他有反抗过,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一天两天的反抗可以坚持,十几年下来,早已习惯成自然。
他习惯了做一个旁观者,习惯了不带任何感情的去看这个世上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他用这种态度去面对一切,不把任何人和事放进自己的眼里,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困扰。
最后,冷漠深深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李若庭往河边堤坝上一坐,感叹:“虽说你这幅样子吸引我,却也让我吃了不少苦头。”
迷恋上一个看起来高不可攀,如同天边云彩不可触及的人,对于实打实来自人间的李若庭来说,一路走来太不容易。
李若庭数不清自己对燕慈笑了多少次,七八年的光景,真是数不清了。最开始,他的笑什么也换不到,只是面对燕慈那张常年不变的冷淡神情,寻常的一同出去练功一同坐下吃饭一同回到石室入睡。
连他喊燕慈一声师父,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厚着脸皮追着燕慈喊了多少句,才换来燕慈一句回应。
不知什么时候,毛毛雨已经停了。
燕慈挨着李若庭坐下,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心道:也许正是因为他过去的人生太无情冷漠,也许他错过许多次可以拯救别人的机会,也许他旁观了太多悲剧,报应轮到他身上,唯一一次动情,便要耗尽他一生的理智与冷静,让他无法再旁观也无法逃脱,直取他的性命。
河水中倒映着岸上火红的大灯笼,时不时有一艘夜捕的小渔船游过,船尾拉着长长一串细碎的光影。
“其实我猜过。”李若庭“噗嗤”一笑,颇得意地说:“有位先生告诉过我燕将军的故事,姓燕的人实在是不多,只是不敢确定。”
“不过是个姓氏。”燕慈神色淡然。
李若庭随手捡了块小石子丢河里,挑眉看他:“家底都被我知道的一干二净了,你完了。”
燕慈答:“还没完。”
李若庭眼睛里亮晶晶的:“不如,我们先别去江州了。”
燕慈捏捏他的后颈,指尖的触感柔软而温暖,他眼里满是柔情:“好。”
他们不先去江州,先去答谢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在除夕夜收留过李若庭的贾老先生,李若庭很喜欢贾老先生,在都城买了不少礼物带着。
两人不急着赶路,一路上走走停停,见哪里风景不错,留下来小住几日,行了一个来月,终于到了贾老先生居住的那个村子。
熟悉的石板路,熟悉的茅草屋子,还有熟悉的栅栏。
李若庭欢欢喜喜带着燕慈墨山找到了那堵石块堆积的矮墙,他往矮墙里张望,只见矮墙中不再是花繁叶茂,人高的野草在院中肆意生长,几乎挡住了院中茅草屋子的大门。
燕慈抱着墨山站在他身后,李若庭转过身来,脸色不大好:“我去旁边人家问问。”
未过多久,李若庭垂着脑袋回来,手里握了把钥匙。
贾老先生过世了,就在半年前。
这间院子按照老先生的意思闲置在此,平时村里有个过路客没地儿住,可以到这院子里将就将就,因为许久没有人住了,所以院子里杂草丛生,荒了下来。
李若庭把那些礼物送给了村民,闷声不响打开院子,便一句话不说撸起袖子去拔院子里的野草。
墨山一进来,便溜的不见踪影。
燕慈接过他手中一大捆野草,轻声道:“没事的。”
被徒手拔断的野草溅出不少墨绿的汁,李若庭穿了身浅灰色的袍子,身上已经斑斑点点溅满了墨绿的草汁。
李若庭咬着嘴唇看向燕慈,低下头继续拔草:“没事,我只是有点难受。”
谈不上是悲伤,也落不下泪来。
他与贾老先生只有一面之缘,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再见贾老先生,是为了答谢当年除夕夜的收留之恩,还有就是他想亲口告诉贾老先生,不用再为那位前朝的将军惋惜痛心了。
就是有点难受,像口气堵在胸口,要出不出的,只好用干活来出气。
燕慈一人抬了两大缸水进院子,李若庭把茅草屋子里里外外都擦洗了一遍,直到院子样貌恢复了之前贾老先生居住时的八分模样。
两人各搬了一把椅子在屋檐下坐着,望着被拔秃了皮的花园。
“墨山去哪里了?”李若庭歇够了,突然问燕慈。
燕慈剥了个橘子递给他:“后面竹林。”
李若庭扔了片橘子进嘴里,墨山这段日子在都城除了在布兜里睡大觉就是在屋里睡大觉,此地虽是个小村庄,屋后竹林却连着村后大片无人山林,墨山是个野性子自然要瞎跑乱窜。
“由它去吧。”燕慈抬手抚摸李若庭的脸颊,发现他眼角挂了一点草汁,雪白的底子上一小点墨绿,乍一看像颗小痣,燕慈指尖一触,给他擦干净了。
李若庭眯起眼睛在他手心里蹭了蹭,打个哈欠:“它变小了之后,我像不像在带孩子?”
燕慈伸出拇指在他的下唇轻按一下:“这话别当它面说。”
到了夜里,墨山才回来,满身的泥巴枯叶。
李若庭烧了热水要给它洗个澡,洗之前,他搬了个小凳在烛光下把墨山身上的脏东西摘干净。
“咦?”他指尖捏起一根足有他手指长的毛发,质感粗硬,颜色淡淡。
这是兽类的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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