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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厌府上在卜建坊,从明堂出发,要经过人烟最为稠密的市井,待转过明德巷口,便是两道遍植桑榆的卜建坊。这一带虽算不上极富贵的高门阀阅地段,但也是气象不凡,从市井的黄土道变作青石板道,一行过去多有三品二品君侯。打马走过,街上多是服素的仆从、往来素服正装吊唁的宾客,接连几处府门外白纸灯笼,匾额黑纱垂挂。
辛鸾撩起帘子往外看,有些伤感。
等到了朱府门前,只见往来亲族、朝臣、旧友络绎不绝,想来是朱察生前人缘极好,客人从正屋前厅的灵棚竟然一直排到了府外,许多人等在街口,等着内堂的人退出来一波,再进一波。
辛鸾没有亮明他的身份,只让亲卫段器先去占位,自己在车上等着。他吩咐刚落,马车忽然晃荡,辛远声低头钻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包零嘴, “饿不饿?刚打发人去买的,你尝尝!”
辛鸾最喜欢在市井买小食偷吃,总觉得街上的吃的又香又鲜又辣,不知比王庭御膳好吃多少,只是他身份贵重,身边的长辈、东宫的三师、侍奉的嬷嬷皆不许,说不干净。
若是往常,辛远声也要说脏!但是此人一向口不对心,经常买回来还要偷偷跟辛鸾抢,但主动买给辛鸾还挺少见的!
辛鸾看着那腌好的海货儿,有点馋,但忍住了,他让辛远声赶紧拿开,道,“来祭拜人家的,吃这样味道重的东西,等会儿灵堂前一开口就股子海味儿,多不好。”
辛远声没他那么多讲究,车案上落拓一靠,一脚踩着车壁,一脚高举着翘起二郎腿——那姿势极为放肆,但左右无人,辛远声怎么舒服怎么来。
辛鸾拿手边的小香包打他,让他端正些,辛鸾却无所谓道,“怕什么,又没人看——”说着不由得熟络起来,“今天也是,这神京内三品侯不知凡几,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说着他目光往外一撇,道,“你便是不该让他们跟来,你以为谁都和你一般,是真的想来上这柱香吗?”
“我哪里想到会这样……”辛鸾闻言皱眉,忍不住辩解,“战士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者少之又少,多是草草掩埋或是葬身乌鸦猎犬之腹,好一点便是由同袍寻到尸首,带一块骨殖回来给家人安葬——你看这坊内多少人家办丧事,他们多是军侯之后,我以为表一分敬重哀思才是寻常,我哪里想到会这样……”
辛远声闻言也沉默了,缓缓道,“我知道你没有这样想……可是架不住别人这样想,来的这些人,多是想借你的威风,狐假虎威在神京路上走上一遭、和你我套个近乎罢了,他们父兄多是高阶武侯,不必披坚执锐冲锋在前,这次出征的可都是等着回朝封侯拜相呢!”
除了辛远声,这神京里同龄人里再没有人会对辛鸾说这种体己话。
辛鸾怏怏垂头,宛如受到了责备。
他们兄弟二人一个性格软,一个性格强,相处总是丝丝入扣,辛远声说什么辛鸾也听得进去,但有时太听得进去了,辛鸾总郁郁寡欢,经常要检讨自己性格蠢笨、做事还不精细。
辛远声偏头看他一眼,看他这般丧气也心里也难受,姑且地夸了一句,“不过你还好了,没有被他们一撺掇就真去摆仪仗,给什么’哀荣’,那我才是真的要疯,”最后他不忍辛鸾这样烦恼,直接宽慰道,“这群人来了便来了吧!也不是什么大事,根本不值得你多想!”他掀开轿帘,看外面阳光大好,问他,“要下车等吗?”辛鸾仍然兴致不高,但点了点头,扶着他的手跟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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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鸾下轿的时候,其实朱府门口的仆从小厮稍微有些眼力,就应该知道来人身份非凡了。但可能是辛鸾年纪太小,不见什么威仪,那小厮看这一行少年人既没有张口催促,又无人引荐,便没有把他们多放在心上,只说让他们等着。
只是这般等得辛鸾整肃了三次衣冠,他们后来的某位大人都被迎进了府,他们还等在门外,齐二顿时大怒,推开那个不知名姓的大人,抓住小厮的衣襟,大声喊着让他叫朱厌出来!
那小厮吓了一跳,哆嗦着问他们的名姓身份,齐二大喝一声,说我齐公府你不认不得,难道太子殿下的銮驾你也认不得了吗?
齐二势如饿狼,辛鸾也来不及拦,只见那小厮被吓得屁滚尿流,立刻滚进去喊人去了。
果然,这一次快了许多。
朱厌提着一身麻屦丧服,从内院奔来,看到辛鸾,先是一惊,又是一怒,扭身狠狠踹了那小厮一脚,骂了一句“奴才误事!”这才忙不迭地迎出来一边告罪,捧着笑脸弯腰接驾,请辛鸾进去,辛鸾的眉头不自觉的地皱了一下,回了一句“无妨,只是和同学来看看你,给令尊上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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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朱厌亲自引着辛鸾穿过廊前庭院的,辛鸾一路走过去,朱厌一边与他介绍府内情况一边做些闲话,一行少年、和辛鸾的亲卫缀在他们后面。辛鸾虽然不似辛襄那般善于交际,但东宫高位已久,也习惯与各色人等交谈相处,哪怕心中对小霸王朱厌不喜,但相处也还算自如。
甚至穿堂过院,他看到朱府上下安排利落,井井有条,知道除了迎来送往的管家,偌大的三品侯府这都是朱厌这个长子嫡孙来拿主意的,心道若是易地而处,他自己肯定要方寸大乱,不由看朱厌的神色多了一层佩服。
正厅灵前白幡重重,灵堂上白烛、素果一应俱备,辛鸾迈进灵前,依礼接过三根香,执小辈礼,行礼进纸,肃躬一拜。
鬼神之事说不清,故去英魂自有祖宗神灵庇佑指引,辛鸾经验不足,对堂内的家属女眷无非说一些勉励节哀的话,随后便退了出来。他身后的少年也没有作妖,依次领了香,挨个进入堂前,随着太子殿下刚刚的礼数祭拜。
朱厌还想跟着辛鸾陪侍,辛鸾却摆摆手,说府内客多,叫他大可去忙,他等公子襄出来便要回宫去了。许是父亲骤然去世,朱厌眼底乌青,看起来沉郁稳重不少,身上那张狂气焰淡了许多,只见他面露犹豫之色,似乎还想与辛鸾多说几句。
辛鸾身边一路护卫的亲卫却毫无声息地迈上前来,一对手臂如梁木一般,面无表情地向他一拱手——辛鸾只当不见,旁若无人地走到梁下,举头看着亭内的长势甚好的红枫,朱厌被禁卫所阻,只能讪讪,搓手笑了笑,躬身退开了。
待人走了,那黑袍亲卫又悄无声息地回到辛鸾身旁。
辛鸾记着一事,低声问,“刚才那门僮小厮如何了?”
那亲卫名叫段器,狭面短眉,身材高大。辛鸾个子还未长成,他便于辛鸾身后鞠身,沙哑道,“断了肋骨,被人拖下去了。”
辛鸾轻轻摇了摇头,“……可怜。”他不喜欢折辱别人,也看不惯有人府上对待下人动辄打骂,主人这般粗暴悭吝,也不怪乎那小厮拜高踩低、前倨后恭,“跟府中管事的说一声叫个大夫来给他看看,就说我吩咐的。”
段器遵其指示,如来时一般沉默点头,领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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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鸾百无聊赖,转身就看到白角站在二门边角外,怯怯地张望着往里看,一副不知道该不该走的犹豫样子。按理说,他把这些世家子弟带来,这些人寻得清回去的路,也不用他再做什么了,但是他心中畏怯,一时不知是走是留。
看到白角,辛鸾觉得有趣,便缓缓走了过去。可白角目光扫见他,却惶恐,后退弯腰行礼,很是敬畏的样子。
辛鸾不解,笑问:“你怕我?”
白角连“含章”都不敢称呼,直接磕巴称“民”,哆嗦着来一句,“民……民不敢。”
此人瘦得奇怪,辛鸾一直以为他是个矮个子,结果走到近前才知道他比自己要高半头,只是总佝偻着瘦腰,好像随时都要晃倒一般,看起来不甚精神。辛鸾看他可怜,迟疑地抬起手,拍了拍他的伶仃的肩膀,温和道,“你不必怕我,我就是跟你说句话。”
白角把头垂到胸口,喏喏称是。
辛鸾皱了皱眉,有点受不了他这么个恭敬法儿。天地君亲师,他自认和明堂这些人是同窗,实在没有必要对他这样毕恭毕敬战战兢兢,弄得他本想说点什么,现下反而犹豫了。
白角看辛鸾一时不吭声,便偷眼拿余光瞧他,谁知目光一对,只见辛鸾骨重神寒,一双眸子如秋水一般,一时只好惶急地避开眼神,脖子因为僵硬地扭动咔嚓一响。
辛鸾有些尴尬,赶紧轻声道,“我也没甚么要说的其实,只想嘱咐你一声下次在堂上不要那般直言了,毕竟他人丧事非喜事,众目睽睽地,说来还是有些不妥。”
白角的脸色霎时一白。
若不是辛鸾点破,他还未留意这件事的不妥当,他不是个聪明人,之前在堂上被夫子问询朱厌为何不来,他实话实说,并没有多想。
他面露惶急,似乎想为自己剖白,可是眼前辛鸾并非是他可以放肆言语的人,白角又退缩了。
两个性格羞涩内敛的人,凑在一起真的很难把话说下去。交浅言深本也不是辛鸾的风格,他好心提点,绞尽脑汁还想再说些什么,便缓缓道,“‘圣贤书有三皇五帝,却无贩夫黔黎,有天下,却无苍生’——今日堂上,你答得很好。”
白角霍然抬头,眼睛猛地一亮。
这般殷殷注视,情意汹汹。辛鸾没想到他这么大反应,摸着自己的鼻子也不好意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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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襄从厅内出来正见这一幕,他快步向辛鸾走来,刚巧是两人说完了话,白角见状告退。他乜斜一眼那飞快闪去的身影,低声不满道,“朱厌追着与你说话,你不理他,结果你巴巴地去理一个哑巴做什么?”
辛襄刚刚在堂内与人闲话,奇怪这白角平民之身怎也能住在这卜建坊内,这才知道这坊并非官家严限的地界。白角父亲货卖四方,家累千金,早早在卜建坊中购置了房产,只为了膝下儿孙们受簪缨门第濡染,几个大儿子更是以穷散尽家财之势,捐出个一官半爵,奔赴四方任事去了。唯独白角这这小儿子生性怯弱不堪,极不成事,费尽心思送入明堂天字号仍是现在这般糊不上墙的样子。
辛襄听此言论,心中当然轻视,看到白角得辛鸾青睐、廊下说话,则更是不喜。
辛鸾不知此中关节,虽知道辛襄一向嘴巴毒,但听他这样说十分不悦,纠正道,“他不是哑巴,只是结巴——朱厌性格不容人,他丧亲之事被白角这样拿到课堂上当众说,我怕他知道要生什么事端。”
辛襄拜别了众人,扶着辛鸾出府,这次没有纵马,倒是跟他一并上车。
车厢内没有外人,辛远声也不拘束,直接道,“说都说了,你今日若不来祭拜了,朱厌还未必知道白角这一说,你这一来,他怎样都知道了。”
“那不一样,白角既说了,朱厌总会知道,不过早晚而已。而我今日若不来,朱厌再知道后恐怕更是恼恨。”虽然来祭拜与此事并不直接关联,但辛鸾谈起这种事情还是觉得扫兴得狠,一时气闷狠狠抓住辛襄的衣襟狠狠揉了几下,“他是胸有锦绣之人,只是过于羞涩不得发而已,你不要这样说他!”
辛鸾的衣冠是一贯的端严整肃的,哪怕今日这般忽然来祭拜吊唁,也足够正式。暗色的外袍布料光滑、刺绣精美,盘扣是一粒粒浑圆的珍珠,渐次向上于脖领处缓缓收紧,只留着一指宽的紧贴皮肉的内裳白边,而那些雍雍姿态,就从这重衣厚裾中的小地方流露出来。
辛鸾离得近,辛襄被他推搡得莫名有些得意,抓着他的手立刻道,“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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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条街都浊烟漂浮,白幡重重,两个人撩起轿帘有些呛,放下轿又有些暗,辛鸾伸手在口鼻前轻轻挥了挥,朝着外间的纵马的黑衣段器道,“行快些罢,我饿了。”马车应声辘辘快了起来,在青石板上飞速驶过,车厢也带着轻微摇动。
辛鸾默默地朝外看,只见马车飞快略过一门庭,门口有仆僮焚纸跪灵,上挂匾额有“林氏府”三字。
鬼使神差般,他心口忽地一阵悸动,回头道,“辛远声我且问你,三品侯中可有人家化形?”
辛襄五指有节奏地敲着拍子,随口道,“怎么可能,化形者受命于天,百中无一,若是三品侯府有一子,早就报到朝廷了。”
辛鸾也是如此做想,林氏原本是东山的一小国林氏国后裔,百年前天下乱世,征伐多战,林氏国族人举族归附,有战功,得居神京。刚刚那府门规制看来与其他门户别无二致,若真的有什么特殊之处,怕也不会住在卜建坊。
一场战役几家欢喜几家愁,大抵是他见了这些,触景伤情罢了。
辛鸾只做闲谈,缓缓道,“刚刚那户人家想来也是有人去世发丧,但看起来门庭倒是不甚兴旺。”
辛襄不以为意地轻声一笑,“你且信我,过不了几日,朱厌府上也会是那个光景。”
“为何?”
“这不是明摆的嘛?父兄战死,身在神京却少了长辈亲族投石问路,人情走动、往来交际都不足,光靠小辈人想崭露头角,寻得晋身之阶当然不易。”
辛鸾年纪太小,不懂这其中门道,抓着他的袖子问,“可王叔回后不是要演武征辟将才?这些世家子弟只要有真才实干,还会愁无法出头?”
辛襄摆了摆手,“我的傻殿下啊!演武场上那都是有战功得凯旋的人才会位席,你以为朱厌之流身带重孝,真的能去演武场?’一门父兄皆战死,平生只求一县吏’的事情比比皆是,公卿自可以世世代代父死子继,可是三品侯只能大浪淘沙,不用五年,谁还记得朱察是谁?散居神京的武官、投献而来的文臣不知凡几,一沓有功之臣不知如何发落,谁管这些死了爹的?”
黑顶车驾迅速驶出卜建坊,转到店铺林立的明德巷口,驾车的禁卫轻拨缰绳放缓了速度,一行落在店家屋檐上的白鹭受马鸣惊吓,忽地抿翅而飞,划开云霄。
辛鸾看着外间人烟阜盛,轻轻念了两声,“不该,不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