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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势已经朝着“惊山鸟”一方倾斜过去了。
卓吾空张着一长嘴,那张嘴在坊间巷口叫骂还算灵便,遇到这个时候真的是有口也说不清楚!更主要的是,惊山鸟说对了一件事,就是他们兄弟跟辛鸾辛襄兄弟根本不熟,这样的多管闲事,就连他反观都觉得自己心怀叵测!
情势就在这里僵持住了。
天时与地利,鸾鸟踩着胭脂的尸体煽动着翅膀,全然是攻击的状态,而卓吾和“惊山鸟”与辛鸾各保持着距离,在没有十成十的把握时,谁都不肯妄动腹背受敌。
鬼影的森林的广袤黑荒,四方暗幕,丛林中忽然再传声响!
“惊山鸟”敏锐地回头,紧接着倒吸了一口气。
来人一身檀木牙白,踏着雪从夜幕里缓缓走来。
他难以置信地嘶声叫道:“其他人呢?”
那人闲雅地回他,“都死了。”
辛鸾这才举着刀胆寒着把目光迎了过去,只见邹吾手中已经没有了剑,他款步从容而来,行走步态都一如他刚才的招数攻击,侧峰走剑,迅疾回防,一攻一击都都优雅轻巧得漂亮,可一招一式都也有让人汗毛竖立的惊悚。
没有人拦着他,自从他出现,就代表形势已经完全逆转了:他既然能将十个“惊山”全数歼灭,自然不差这最后一个,辛鸾惊慌地往后倒退,邹吾却立刻停下,风雪里,他尽量轻柔地对他说,“殿下过来。您后面是悬崖,太危险了。”
三个马身外,辛鸾这才有机会看清这个杀人者的面庞,并不多丑陋,也并不多英俊,除了雍雍清雅的气度,五官寡淡得几乎平庸。
而他对他说话,就像对着一个不懂事的别家的小孩子,弯着腰,轻巧地对着他说他要带他去买糖。
辛鸾心中忽地涌起万千悲凉,喘息间,他把手里的缅刀举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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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孩子面对三个高手举刀的样子何其可笑,若不是见者太少,恐怕谁都要挨个轻嗤一番。可卓吾分分明明看见哥哥愣住了,虽然那一霎的僵愣很快被他掩饰掉了,可是他却还是愣住了。
他用了他最温柔的声音,半丝都不想吓到眼前人一样地问他,“殿下,是我们哪里做错了什么吗?”
辛鸾忽地一阵耳鸣,鸾鸟惊叫着围着他,他拿剑指着邹吾,恨声道:“你少用这个腔调跟我说话!我能信任你们吗?!”
辛鸾的惨败惨白的面庞迅速呈现出可怕的赤红色,雪珠扑在他的脸上融化成潺潺的热汗,再于打湿的发丝上结出新的冰晶,他嘶声,声音悲怆得几乎要咳出血来,“我问过你了!我在茅屋就问过你了,你说是腾蛇叛乱!刚刚’惊山’追来,你又闭口不谈!现在呢!现在你要说什么?说是我叔叔杀了我父亲吗?……你三番五次,让我怎么信你?!”
邹吾还没说话,卓吾却已经忍不住了,“哥!都怪你!我说让你都解释给他听!你看他现在,这还怎么解释?!”
邹吾没有理会弟弟。
他知道辛鸾是吓坏了,这样危急的关头,一方素昧平生,一方居心不良,随便换个孩子来也都该崩溃了,哪里还知道该来信任谁?可他还是收敛了身上所有的杀气,踏上一步,极尽温柔、默不作声地,朝着辛鸾伸出手——
“惊山鸟”是突然出手的,见他们三人僵持,“锵”地弹剑杀出,卓吾这个时候也顾不上跟辛鸾纠缠,猛地化形为虎挡在了邹吾一侧!
变生肘腋,何其凶险!
卓吾忍不住了,以虎身口吐人言,咆哮道,“哥!你怕他伤心编了话,他居然要疑心你成这个样子,你还管他做什么?!让他把刀还我!我们这就走!”
邹吾:“殿下……”
卓吾:“哥!!!”
话说到这个地步,还夫复何言?!
他们兄弟二人不计生死,从王庭到这里一路护持,虽有一时冲动的嫌疑,但这一夜也是压上了自己全部的身家性命。他们不是大人物,但也有自己的尺度底线,平生最恶恩将仇报之人,见辛鸾此时对他们没有感激,只有生疑,就算他们还有几分涵养,但谁能不去寒心?
山风狂啸。
风雪里,邹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抬头时,全然没有了刚刚的温情脉脉。
“殿下,臣可以走,不过有些话总是要说明白的。”
说着他甩手,“啪”地把一块铁质令牌摔在了辛鸾脚下!
“我受公子襄所托不假,然信物无多,只有手中这个刻着’齐’字的令牌,信不信由着殿下。”
他看着他,那一眼?几乎杀机毕露,“‘惊山鸟’拿公子襄来说项,那我也来说——卑职且请殿下好好想一想,若今日真是腾蛇外贼入侵,王庭之外还有十万大军,就算敌人强悍,神京复克也不过就顷刻之间——你哥哥,又何必让你’逃’?——殿下就没怀疑过吗?且为何这一逃就是’逃’向万里之远的西境蜀地?您觉得这合常理吗?”
辛鸾轻轻地摇头,佝偻下腰,眼神哀痛得几乎在求他不要说下去。
邹吾不是不清楚,惊山鸟临时编造的话漏洞多多,却只是因为惊山鸟说的,是辛鸾此时最愿意信的那一个,所以哪怕他不怀好意,辛鸾也想饮鸩止渴。
而他邹吾说的,语气即使再平稳,也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捅在了辛鸾的身上。
可生死抉择关头,他这刀,已不敢不下。
他身体紧绷如弓,一字一句地继续道,“您若是想不清楚,那我来说。他让你逃,是想保全你的性命;而让你逃向万里之远,不再回来,是想保他父亲的声名——他想两相保全,想相安无事,天衍帝既死,祸事已成,他最希望的,是一张大手草草盖过他父亲的孽,不再提了。”
这话太狠了,太狠了。
辛鸾也没见过这么冷静残酷的人,他披雪而来,像一座永不消融的冰川,三言两语剖开了他的亲人最隐秘的企图,说他父亲的死亡,说他王叔的背叛,说他哥哥的居心,说他已被抛弃……
“您问我刚刚为什么不说实话?其实原因很简单——是因为我说了实话又如何?”
辛鸾痛苦地捂住耳朵,“……闭嘴!”
鸾鸟嘶叫起来,可邹吾没有停歇,一剑挑开了那畜生,脚步无声地向他逼近,“说与不说,不再言者,而在听者。我说清楚有用吗?您有可信任依赖的人吗?有为您效命誓死的兵马吗?有威望和能力吗?亮出你太子的名号,能号令天下的封君封臣为你效命吗?”
“闭嘴!!!!”
“您除了担忧和伤怀,什么都做不了,所以卑职实在没有道理在紧急关口与您细说,眼下不就是最好的明证嘛……”
而同时,邹吾伸手,大步突前——
可倏地,辛鸾抬起兵刃架上了自己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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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差一点,邹吾就能抓住辛鸾了!
刹那间,他的瞳孔猛缩,一只手狠狠地顿在了空中!
辛鸾声嘶力竭,“我让你走开!听到没有!”
他拿着刀,痛苦不堪地摇着头,“我不怕死,你不要逼我,我可以跳下去……”
邹吾瞬间就不敢动了。
有血潺潺地从辛鸾的嘴角流出来,那是刚刚“夜鸮”在他嘴里扯开的伤口,他深深地看着这个养在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稚子,前有追兵,后有悬崖,不堪一击的孩子蹈踏于生死一线,可他望向他的眼神,神情竟不容轻侮。
铁青的天幕之下,邹吾看得心惊肉跳,仿佛看着多年前困于绝路的自己。他不自觉地就让开了,反手插剑于地,举手涩然道,“好……我退开,您别做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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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持中,另一边“惊山鸟”受卓吾阻拦逼近不得,此时也忍不住爆发一声嘶吼,“殿下!别上当!您父亲身受重伤,他还在等您回去!”
这一句何其突然,辛鸾一片死灰的眼睛仿佛骤然燎起了火焰。
只一瞬间,邹吾就知道自己败了。
辛鸾睁大了眼睛,那一刻几乎就要哭了出来,他放声大喊,“我父王还活着?!”
“惊山鸟”厉声回吼:“自然!”
那一刻,邹吾就知道了他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他不假思索地上前,轻盈迅疾地伸手想抓住辛鸾,谁知辛鸾那一刻却忽地生出赴死般的倔强,架着卓吾的刀刃,猛地后退一步!
只一毫厘!
辛鸾的脚踩在悬崖的边角,只差了一毫厘!
雪块和泥土哗哗砸下,砸出惊心动魄的声响!
辛鸾衣襟里的玉石发出悠悠的光芒,邹吾投鼠忌器,一瞬间哪里还敢再动!
辛鸾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急切地叩问,“你既然忠勇,公子襄一人托付就敢带我出城,那主君之令,是不是也不会不听?”
果然,邹吾一下子就被问住了。
辛鸾不傻,他知道眼前人若不是还恪守着礼节对他心有顾虑,一早便擒住了他,也无需在这里和他纠缠,他横着刀,刀锋于脖颈又贴上一分,任丝丝缕缕的血从伤口中压出来,“那我现在下令:我让你们让开,我要和’惊山鸟’回去——我要回家。”
山风鼓荡啸厉,辛鸾这一句“回家”,实在是太过怆然。
辛鸾以命相胁,邹吾还能如何,他的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殿下,您想好了吗?”
他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声音,恳切道,“我可以退,我本来就只是您的护卫,我和弟弟可以退——可人这一生的路,殿下选完,都是要自己负责的。”
辛鸾鼻子一酸,忽然深望了他一眼。
真正的实力面前,他所能胁迫的,无非是眼前人不想强行违拗他、不想让他死的心意。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个人,像杀手,又像君子,明明有暗夜里予取予夺的身手,骨子里却有文人的意气与温柔。辛鸾茫茫然地,忽然就生出几分绝望的可惜:可惜这么一个人 ,这样的能人君子……父王竟不曾重用于他。
最后,辛鸾哑声点头,对他道,“是生是死,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自己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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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到此处,邹吾只能退了。
他于风雪中深吸一口气,喝令着卓吾,一起退了。
卓吾负气地看了辛鸾一眼,本来想要回他的刀的,但转念一想又算了。不仅是辛鸾此时正擎着刀在自己脖颈上,更是因为他想着这个傻瓜居然信了惊山鸟,如此回去还不知是囚是禁,要过怎样的九死一生,武器他虽然珍爱,但送他便送他罢!
鸾鸟拖着尾巴,跟在辛鸾的身后,梗着脖子,沉默无声却机警地盯着邹吾。
可邹吾自从让开后就没有妄动。他站在悬崖峭壁的一边,垂手于原地。
“惊山”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他小心压制着激动,看辛鸾向他走来,诚惶诚恐地张开了滑行的衣甲,展开手臂,就要将辛鸾纳入怀中——
辛鸾是突然动手的。
卓吾在几步外神色猛地大变,眼见着自己的那把刀被辛鸾插入了“惊山鸟”的胸膛!
谁都没料到会有这么一遭,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胆敢在高手面前玩这样的把戏,简直无异于在以命相搏!
可辛鸾没有抖,没有畏怯,他握着刀柄,温热的血喷溅到他的脸上。
他于“惊山”的胸口前恨声而问:“赤炎非传召不得入京,你是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热泪从他的眼里滚滚而下,他盯着眼前人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叛我父王,助纣为虐,是当真还以为躲得过这天诛吗?”
那“惊山鸟”瞬间就发了狂!垂死中猛地抽出自己的兵刃就往辛鸾身上扎!
鸾鸟扑腾着飞起,邹吾和卓吾想要去救,却已经来不及了,一片混乱里,“惊山”兵刃的已不知是戳在了辛鸾的身上,还是那狂舞的鸾鸟的身上,鸾鸟惨嘶着引首张开了翅膀,五彩的羽毛在鲜血中纷乱惊起,溅出流光!辛鸾一双手,满是鲜血,山雪之中,邹吾来不及分开他们,只听得清他催剥肝肠的一声痛喊?。那少年在说:“你骗不了我,我知道我爹爹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