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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什长被他俩一唬一吓地完全弄懵了,他最开始是以为这两人是徐大人本家给徐记抄底清单的,紧接着又听少女一口低哑流利的神京官腔,说到东边棘原,他这一联想可不要紧,立刻声情并茂地在脑海里还原了整个地方长官向着京中送贿的图景,而恰好今年年前徐记的运出量还真就少了,他心中一凛,看着二人的眼神都生出敬畏。
而邹吾是完全没想到紧张关口,辛鸾口齿可以这么利落,两个人也没提前配合,此时基本就是急就章地乱来一气。辛鸾说高兴了,也不知道怕,一句跟着一句地往上顶,眼见他一直说到东方棘原,邹吾这才被他吓到了,心想南阳就是个小地方,这小孩难不成还想把徐斌的生意说到王宫里不成?这才赶紧拽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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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二人就保持这神在在的矜持状态,把什长晕乎乎地骗过去了。
两列小兵同时开道,后面货车全部为他们让路,而什长的脑子转慢了一刻,居然也没提出把贵人送到徐记,他顾着眼下的货运疏通,居然就这么让邹吾和辛鸾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辛鸾和邹吾不敢回头,闪过货车,走上坊内主道,抑制着想要狂笑的心,脚下走得简直要飞奔起来。西市繁华,商栈分列着高地林立,空气中都带着药气,他们于滞涩的车马行人中走来,直到拐入小巷,确定哪怕什长反应过来也追不上的时候,两个人才歇下一脚,忽然弯腰大笑了起来。
“居然可以这样混进来嚒哈哈哈哈哈,我的天爷啊!他居然一直在朝着我们弯腰点头……”辛鸾一想到刚刚什长的样子,就受不了了,一边拍着邹吾的胳膊一边笑:“这都是奇遇!你气势摆得好足,要不是我知道自己干什么来了,我都要信了。”
邹吾也忍不住喜形于色,但看他笑得这么夸张,还是轻轻拍了他一把,“小点声。这种事情你走多了就熟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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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吾不怕天罗地网。
毕竟天罗地网也是要充足的人手来布的,朝廷不可能在每个地方调配那么多直系的精英,可一旦事情绕了几个圈,那就不可能如臂指使,也意味着他们将有无数的空子可钻。
此时他们已经拐入矮巷,比起外间的一列列规整商栈,这里的环境已然等而下之,木质的棚屋外面挂着结了冰的旧毡毯,黑压压地连成一片。
而辛鸾则好不容易忘记烦忧,此时几乎要沉溺在嬉笑怒骂里,追着问邹吾:“可那要是那个什长最后还不放行呢?你怎么办?打人吗?”
“打什么人啊,”邹吾要无奈了,“拿钱就好了啊,他们很容易买通的。”
辛鸾没想到压轴的解决方案这么简单粗暴,转念一想,这些底层兵士没什么油水,的确是个方法,不由展颜打了个揖,“受教!”
他满脸都是逃出生天而喜悦,提着衣袍走入小巷,脑子里想着他和辛襄这么多年怎么就没这么好玩过呢,但又想,若是易地而处,辛远声肯定是要直接拿权势拿钱压人了,哪会废事跟人周旋呢。
邹吾被他影响,也忍不住轻笑,想到辛鸾第一次应对这样的盘查居然不慌,还意意思思地上来捣乱,他也奇了,垂下目光笑着问他:“所以刚刚你在扮什么?”
“神京官员里的管事的啊!”
辛鸾弯着嘴角神采奕奕,眼神都要透出帷帽来,“我见过三品侯家的管家,他们就是这样的!”
邹吾忍不住跟着他笑了,“那你知道我在扮什么吗?”
“不是管事的吗?”
辛鸾这倒疑惑了:“你说徐斌为自己亲戚开坊门,我就想他一定会贪污送贿啊,送贿还能往哪送?不就是神京嚒?”
辛鸾小脑袋转得飞快,分析完还觉得自己推得很有道理。
“别乱说,徐斌他可不是贪官。”
邹吾哭笑不得,“他顶多就是偶尔走个擦边罢了,他有个内侄陇文府上的,我扮的是他,那人让我登名,我是不知道他的名字才不肯写的——”
他无奈地摇头,他越想越觉得他们俩可真病得不轻,两个人破绽百出、乱七八糟编了一通,就为了消遣一个小地方的什长,“再说你哪里见过高门的管事带着夫人一起来收账的啊。”
辛鸾却不服:“可只有女眷他才不会要求我摘帷帽啊!”
此时他们这条小路越走越深,就能看见许多小工抱着铜甑里筛药渣,那些药从斗笠中沥出来,剩下的药汤和渣滓就漂浮着顺着更低的地方淌下去,汇着还没有化的雪水,在地面上画出乌黑狼藉的水线,辛鸾走在前面,忽地撩开薄纱、回转过来,“我不说是你夫人说什么呢?”
那眼睛干净得纯真忧悒,像是黑暗里的一捧新雪,灼了人的眼。
邹吾抿了抿嘴,想敛住笑意,嘴角却还是扬了起来。
他看了他半响,帮他把薄纱落了下去,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你还没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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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
辛鸾不服,“那你多大?”
若是平常,辛鸾不会和一个还不算太熟的人这般说话,不过他俩刚刚过了小小关口,他心中与他亲近起来,加上他想说些话来缓解压力,口头上就没什么遮拦了。
“嗯?”邹吾笑着消遣他,“你问什么多大?”
“年纪啊!”
邹吾咬着摇摇头,然后才回,“这一年过了,二十一了。”
辛鸾对他的笑莫名其妙,但没深想,嘀咕道,“才二十一,只比我大六岁嘛,像比我大十六岁一般。”他继续唧唧咋咋地问,“所以你小时候是住在南阳吗?”
他们越往下走环境越是不堪,木质黑屋民房低矮拥挤,飞檐棚顶铺着不均匀的稻草,看起来几乎不见天光,而汤饵菜羹和一些垃圾杂务,就堆积在房隙之间,散发着酸臭的味道,帮忙做工的药童面黄肌瘦,看见这两个白衣的不速之客,眼睛都不动声色的盯了过来。
邹吾低声道:“……不是。”
辛鸾却似乎毫无察觉,掩着鼻子继续问:“这不是你的家乡啊?那你的家乡在哪?”
邹吾却忽然沉默了,低声道,“您别问了……当心脚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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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鸾其实早有留意周遭的环境,只是没有声张罢了。
这是邹吾带他拐进来的小巷,应该就是他说的能办照身贴的地方了。刚刚他们走到西市大道的时候,明明商栈旗帜招展,车水马龙,是一派升平繁华之象,气派之处,便是连神京的商栈都可以比一比,但此时,几乎就是隔着一条街巷的几丈之外,他们没有走出一刻,就有了这样的脏乱的情景。
“往往简陋阴暗之处就藏在繁极盛极的另一面,”邹吾伸手护着他,生怕他脚下踩滑,低声为他解释,“这里地势低,西市署排水艰难时就把污水引到这里,再经过这里流向坊外的水道,很多在西市的商人都没有踏足过这里。”
辛鸾听明白了,这里是整个西市藏污纳垢之所,雪半化了,就汇成了冰与淤泥,和一些廉价的药渣药水汇合一处。
好心情还没能掬起来便没了,辛鸾收敛了笑容,问,“那这里做生意嚒?”
“做。”
邹吾的声音冷静而干脆,“所有市面上不容易买到的东西,毒药、、硝石、虎狼药,这都有卖,还有略人的贩子往这里塞试药的小童。”
辛鸾目光轻轻扫过那些看起来和他一般年纪的少年。他们一个个都骨瘦如柴,甚至有些脸上还带着新鲜的疮疤,行尸走肉般的架锅、熬水、筛药,深冬之中,竟有腐烂的味道。
辛鸾低声道:“没人追究嚒?外面不是有人盘查嚒?”
可这一次,邹吾任他害怕,却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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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此时,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子斜着肩膀,踉踉跄跄地撞了过来。
辛鸾并不觉得自己挡了他的路,也没去躲避,谁知邹吾却一把揽过他,目不斜视地左手一抬,一把擒住那个冲来乞儿肮脏的手腕。
“别乱撞。”他的声音听起来冷得像冰一般。
辛鸾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那乞儿是存了歹念,想乘机抢夺财物。
谁知只听咣当一声,一个匕首落了下来!
铁质的兵刃抢在湿滑的石板上,咯咯地划出一段距离,在一方脏污中,折出阴森的光来!辛鸾才反应过来这人白日行凶,竟是要杀害他们!
他不知道他要杀他们做什么,可能是看他们都是都是文人样子,可能贪图他们身上的财物,也可能只是一念之恶,更可能因为这附近还有什么不可说的生意。
而邹吾也反常态,全然没有了在坊门外的客气。他手上用力,咯吱一声,面不改色地拗断了那孩子一根手指,随后人骨被碾碎的声音毛骨悚然地响起,那宵小一声惨叫,两侧棚屋前的那些人就像没有看见一般,齐齐将目光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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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鸾呼吸一窒,这才意识到这里的可怕。
他长于王庭,不谙世事,十五年来享天下供养,生而所见,尽是繁华。他生于王土,曾卤薄仪仗往来随意,以为世间之地,无处不可知,无处不可去……直到这一天这一刻,他所见之景况,第一次让他身有痛感,不仅仅是痛覆舟之下无伯夷,奔车之上无仲尼,更是痛以他人生之变,原本也会如那些乞儿一样,成为茅椽蓬牗下的孤魂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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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有开平盛世,昭帝每有家国大事,从来不惜于赦,然,其十年三修律法治狱,对国内略童、略女之事一直纠察极细、处罚极严,乃至卖儿鬻女者,监禁,妄杀婴孩者,获罪,情节严重者,甚至不在大赦之列。
诸府小民有不能养其婴儿者,产后即弃,昭帝闻之,始拨置千亩官田作为恒产,令各州府设立慈幼局养天下弃婴,收养未满十六岁的婴儿孩童,记录各儿生时生肖日曜,婴孩,则乳哺之,少年,则教育之。慈幼局数十年经营,昭帝时相垂问,致使局内制度完备,任事尽心。帝薨后四十余年,仍相不废。
后世中书令荀元良曾言:“东西两朝对峙之时,济宾王之子尽屠,高辛氏血脉殆尽,宗庙仅剩昭帝一人,帝即位后数十年,每年所养婴儿即有二万人,回望自身,却无兄无父无后无妃无子无女,血脉折却,鳏寡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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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那天的辛鸾还深想不到那么多。
他只是有点懵。倒不是那乞儿吓到了他,毕竟他也是曾被“惊山鸟”追杀过的,他只是触目惊心,惊心于自己的所在竟然全然不讲王法律令,少年白日行凶,竟然全无顾忌,路人作壁上观,竟能视而不见。
邹吾的宽袍大袖落在他的身上,弥散着淡淡的檀木香。
他却心中凛然,为这潜伏的危险而心惊,也为邹吾这份游刃有余而心惊。
他挣了一下,邹吾立刻放开他,然而他却无意解释,松开那人瘫软的手指,像丢一件垃圾一样将他扔开,轻车熟路地敲开一扇门,不由分说地拉着辛鸾走进一处屋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