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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面死寂一般地僵持着,所有人都不肯吭声。
邹吾也知道,其实千寻征心中早有偏袒,不然刚刚也不会放任少年们动粗,若辛鸾刚刚真被打死了,他可能就顺势而为只作失手错杀。可是就像他说的,这件事他占理也不占理,如果真的打死了辛鸾,就算这里的人没有敢指责他倚强凌弱,他也未必逃得开自己对自己的谴责——是此是彼,一切只在他一念之间罢了。
三方僵持中,忽有猫耳少年冲进前厅冲进中庭,发出一声炸雷一样的喊声:“义父!不好了!外面开始撞门了!”
“撞门?!”禺白等少年猛地转头。
他们的府上有五进之深,今日隔壁又在大摆宴席,一切都乱哄哄的,他们刚才听到了重击声还以为红府在牵钩做戏请了什么杂耍!
“对!开始撞门了!”猫耳少年满头大汗,“打头发令的不是南阳的兵!百姓现在听到声音也越聚越多了!”
所有人都在看千寻征,等着这个主心骨拿主意,哪怕辛鸾趴在地上都艰难地抬起头,几乎是瞬时,老人长袖一振,当机立断点了几个少年,“计漳!奈深!你们带两队人出去各点布防!人手散开,虚引角弓,没有我的命令暂不放箭!”
拒捕也就罢了,老师如此命令,这就是要和官府起冲突的意思!
那猫耳的少年结巴起来,“打,打头的看那衣甲,好像大有来头呢……”
千寻征目光冷冷一横,“一只巴掌就能数过来的神京柳营营卫,来了南阳地头也敢叫嚣?”
辛鸾伏在地上,一听他一语道破来人,心中不由耸动:耸动于他竟如此清楚,竟还敢如此挑衅。
计漳和奈深都是刚刚带头动手最凶的人,现在被老师点名去布防,心中当然不甘,但是又无可奈何,恨恨地看了地上的辛鸾一眼,沉声应了令,提着兵刃出去了。
此时中庭沉寂起来,他们才清晰听到了外面一阵一阵的撞门叫嚣之声,夹杂着百姓骚乱的声音,携着隔壁照来的一片明亮火光,绵长尖啸地在府中投下一片凌乱搅动的阴影。
“还有你!”千寻征的铁掌一把拍上身边猫耳的少年的肩膀,“你去房顶上喊门!”
猫耳少年战战兢兢:“义,义父……喊什么?”
千寻征一捋胡髯,成竹在胸,“你就喊:千寻府上没有窝藏朝廷钦犯,此间主人不怕官府搜查,但不受外人盘查!千寻征和徐斌大人早已有言在先,只要司丞亲来,我们立刻开门扫阶!”
他看着少年,“记住了嚒?”
“记,记住了!”
猫耳少年挺起胸膛,仿佛要再提几分气势:“义父,我要喊多少遍?”
千寻征不以为意道:“一直喊,喊到他们退兵为止。”
辛鸾脸色惨白,内心狂跳。虽然这一系列的安排是千寻征要顾忌府外包围,但是他还是于绝望里生出一点期盼出来,他抓着泥土、撑着细瘦的手臂挣扎地坐起来,想要让自己稍微体面一点,可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都动得青筋暴起,血液突突狂跳。
千寻征安排布防,一连几道命令都恰到好处,庭中少年无有不从,领命后一马当先,转眼间庭中人已忙而不乱地少了一半。可千寻征最得力的禺白等人,他却没有支开,还留在庭中。
辛鸾坐在地上,看着千寻征,艰难地咽了一口血沫。
情势如火,老人却有异常的镇定,眼见着一队一队冲了出去,自己却负手在中庭前踱起步来,大约十步之后,他忽地顿足一眼扫来,竟然是在对辛鸾说话。
他问:“殿下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嚒?”
那声音低哑柔和,竟然如老师考问学生一般。
辛鸾僵硬地点了点头,“……知道。”
“大柳营从神京而来,有权限,无控制力,他们打头想冲进来,南阳府兵却没有战意,不愿与你起冲突。外来人不知深浅,不敢贸然行事,所以只能围府撞门。”
千寻征点了点头,“继续说。”
辛鸾以前在明堂从来只是只听不讲的学生,可是此时生杀大权被人掌着,他再怕也不敢不说,他无劳无功地理了理自己散乱的发髻,握紧了拳头,应对这突如其来的考题。
“您养了可比军队的武装,虽然有全力和外面府兵一战,但是您为了来日却不能战,所以……只能把祸水引向打头的神京营卫,给南阳的司丞最大的体面……外面的百姓不知内情,您那番话喊出去,一旦民心成势,他们也会帮您,退兵只在弹指内。”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沉寂之中,千寻征低头看着他,难得露出温和的赞赏之色来。
“挺聪明的孩子,看来是传言有误。”
辛鸾的声音都开始抖了,他歪斜的发髻滑到耳前,他几乎渴盼地看向千寻征,“所以先生……是要放过我了嚒?”
“不急。”千寻征看着他慢慢笑了,道:“我们再好好聊聊。”
说着他不紧不慢撩起袍子走到散落的花架里,捡起了邹吾那把剑。辛鸾听到了刚才少年们的惊呼,知道了那把剑叫诸己,他不解其意,只感觉是个很奇怪的名字,剑身在黑夜中漫然散发着莹然的光,让它看起来宛如冰塑玉雕,却偏偏看不出原本的材质。
“叮——”
千寻征横着那剑,似赞似叹地弹了下那剑身,紧接着,他毫不迟疑地走到辛鸾面前,优雅而残忍地用那剑挑起了辛鸾的下巴。
辛鸾大气都不敢喘,被那剑身迫着抬起头,看进千寻征的眼睛,听他慢声道:“家国情仇是一笔烂账,谁是谁非都难以厘清。但这府上的孩子们打你,是因为他们心有不平,你既领了高辛氏的身份,就活该遭刚才的一顿打,谁也拦不得他们,但你知道为什么邹吾能喊停他们嚒?”
辛鸾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千寻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慈悲,“小儿不要搞错了,他们不是因为邹吾武艺高,也不只是因为他的诸己厉害。”说着他手腕一退,轻轻把那剑身卸去,“林氏国是上古传下来的旧国,邦国虽小,渊源却长可溯至千余年前。君子之泽三代而斩,邹吾的母家却传了十余代而不歇,他的姨母更是林氏国前代的孝文敬王后——你们高辛氏兴盛才有几年,兴也勃焉,想来亡也忽焉,可他,才是正正经经长于钟鸣鼎食之家……”
辛鸾闻一知十,仿佛预料道他要说什么一般。
心慌气促间,他毫不迟疑打断:“你在挑拨我们!”
他刚才站出来,是不想邹吾兄弟夹在他和老师之间为难,更是因为个人的事情要个人解决,他应该来应对这个局面。可此时千寻征却在对说:你想活着可以,我也可以放过你,可外面天罗地网,你必须仰赖别人保护,然而这里的全是我的学生,全是你的敌人,看你到底放心让谁带你走。
千寻征的眉头意外地一挑:这孩子过于聪明了!
下一刻,老人却毫不在意地轻轻一笑,宽和道,“小儿急着否认甚么?邹吾为林氏国行作间事六年,行刺杀事两年,天衍追查旧朝十年,十余年来他手握全部旧朝人脉,天衍三年到五年颁令的追查’首恶’,其实就是在追查他,小殿下逃亡才有多少日?有十五天嚒?体味了这个中滋味了嚒?可邹吾却已在你们高压律令下亡命过十数年,你猜猜他更换过多少名姓身份?遭过多少罪?对天衍朝有多大的怨愤?”
千寻征每说一句便逼视一分,此时他骤然撤开,淡淡一笑,“你就当我是挑拨吧,若不信我说的,大可亲自问问他。”
·
辛鸾的脑子已经乱了。
他知道千寻征在击垮他,也知道千寻征意欲何为,可是他更清楚的知道,他没必要说这种一拆就穿的谎。辛鸾感觉自己身上的血液都被冻住了,他坐在地上转动上身,可每扭转一点,脖子就像要碎掉了一样。
其实细细数来,他与邹吾有多少天的交情呢?
他本来也没想那么信任他的,可是这个人曾拼了命地救他,曾温柔体贴地给他敷伤,曾细致入微地保护他的感情,曾经在人潮里说他的父亲是明君,曾经在梅花树下蹲在他面前说希望你信任我。
辛鸾扭过头去,抬头看着那个人。眼眶一酸,忽然就很想落泪。他不是不能坚强一点,不是不能给邹吾一个嘲讽的眼神,说:看吧,我就知道你有所图,你遮掩那么多有什么用呢?现在真相大白了吧。
可是他就是好委屈,坐在地上张了张嘴,像是失了家的孩子,求饶一样确认了一遍:“他说的是真的么?”
邹吾的腰背紧张起来,他于廊柱前忍不住放下了环抱的手臂,绷紧地迎着辛鸾的目光,却哑口无言。
三十余少年不远不近的围着辛鸾,见状都忍不住摇头,悲悯的眼神形同嘲笑。卓吾束手无策地从哥哥看到辛鸾,想解释,却慌乱地发现没法解释。
“所以老夫很好奇小儿刚才的说法……”
火光之中,猫耳少年房檐上的声音清晰传来,千寻征袖袍一扬,把手中那诸己剑抛还给邹吾。
中庭的另一端,邹吾木然地抬手接过,紧接着,一声冰玉坠地的声响滑出,诸己的剑尖点地。
“你刚才说’天下定于一也,邹吾的父亲投效天衍做了三品的军侯,邹吾卓吾参加柳营的比武,祗应了天衍的宫禁城防’,老夫很是好奇,小殿下哪里来的自信呢?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林氏国安排到天衍作间的线人呢?你怎么就以为他们是真心的投效呢?他把你带到我这个地方,你怎么还能觉得他是意图救你,而不是想害你呢?”
“老师!”卓吾忽然大吼一声,慌乱道,“哥哥不是!求您别这么说!”
千寻征漠然地一甩袍袖,“是不与不是,从来不是看人怎么说,而是看他怎么做。”
辛鸾却不再说话了,他委顿在地上,沉默地垂着头。
他白色整齐的衣襟早就凌乱了,头上流出来的血也顺着他额角流下,流到已经干涸,歪歪扭扭的发髻他怎么理也理不好,他垂着头,忽于绝地中生出一股狠劲儿来,于脑后扯开发绳,任头发四散而开,手掌撑地,竟然踉踉跄跄、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笃定地看了邹吾一眼,说了三个字:“你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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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吾永远忘不了那天那一幕,少年的眼神绝望而痛恨,火光照亮处,他衣襟歪斜,长发散乱,就那么定定地就看着自己,恨得青筋暴起、浑身颤抖——是他没想到,没想到这个孩子身上有这么大的能量,不显山露水的皮囊下,竟有这么激烈的性情。
“我没有。”
邹吾的心蓦地抽痛了一下,他不喜欢他这么看着自己,就好像仇人一样。
辛鸾却听着他犹然沉稳的声音暴起一喝:“你少来骗我!”他后背的伤口裂开了,而他这一声好像碎玉裂金,痛得如刀绞一样,“你什么都是假的,身份是假的,脸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你现在还敢骗我?!”
“不是!”
卓吾急了,别人可以用任何恶意来揣测他哥,但是他辛鸾不能!他拦住辛鸾凶残的目光,挡在他哥面前,拼命地摇头,“我们不是!我哥没有!辛鸾你可别以仇报恩……我哥哥没有!”
辛鸾颤抖着眼神一横:“那是什么?”
卓吾却顿时张口结舌,“是……是……”
卓吾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空荡虚弱过,他也是猛然间才发现自己不知从何解释起。他想说他哥哥从来没有过加害之心,他哥哥去岁好不容易才可以回家,他是真心想要在神京安居照顾他的,也是真心想要在神京领一个差事,无所谓年俸多少好好干下去的,他甚至年前还定了媒人要说亲,只因父母亲都去了,他想着为家里再添个嫂子,让自己家不必再那么冷清……可是他要怎么解释?怎么解释他哥为了救他,冒了多大的风险,放弃了什么吗?
人说话最怕说一半真的再说一半假的,千寻师傅那一番话引导性太强了,他说的事情都是真的,而他说的假的,他们根本没有证据来证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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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寻征意料之中、面不改色的看着眼前局面。
辛鸾却看着卓吾满头的大汗,轻轻地、虚弱地笑了,“你不用这么费力解释的,何必做这么辛苦的事呢……”他的目光在卓吾的脸上轻轻划开,静静地投在邹吾的脸上,平静道,“不就是想杀我嚒?可能你进宫的时候就开始这么打算了吧?那你真的不必这么麻烦,还把我带来这么远非要示一次众。”
辛鸾从来没有如此平静过,他闭上眼,轻声道:“动手吧。”
万籁无声中,一切都飘远了。
千寻府外的府兵似已退去,隔壁欢天的喜事也琴消鼓寂,浮浪少年们面面相觑,迟疑地对着满地的狼藉和这走向莫名的局面,可是原本余怒未消的他们,没有一个人上前,也没有一个人动手,他们只是怔怔地看着。
一片沉寂中,邹吾是忽然说话的。
他的声音有些滞涩,辛鸾闭着眼,一时间都没有听出那是谁的声音。
只听有人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不告诉你,是因为知道你不会信。”
那声音好平静,平静自知得几乎哀伤。
他自问自答一样,又问了一句:“我要怎么告诉你呢?……我要怎么告诉你,不是每一个叛逆之臣都整日在想着大逆不道,我们也有仁心,我们也会恻隐,我们也是好生期待着臣行君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辛鸾眼睫一颤,忽地轻轻睁开了眼睛。
邹吾还在廊下。他没有动,只是环抱住胳膊,靠上了廊柱,放空了一般凝然不动,垂头说话的时候,明明说着自己,却好像在说着其他人的事情。蛮古荒凉的黑色大地上,火把的亮光在他的身上分外地闪耀——那好像是第一次,面目模糊的邹吾,终于在辛鸾眼前清晰了脸孔。
“阿鸾。”
他喊他,静静地抬头,静静地看他,静静地说话,平静又悲伤,“我们林氏国也有小太子,也有王族。十五年前,你父亲曾传令献玺不杀,我当时就在王庭,但他们还是死了,不是死于赤炎,是死于本国的宫乱……我一直想,如果当年也有一个人站出来,这一切是不是会是另一番景象……
“我六岁始作间,八岁始杀人,整整十年,我为已亡的林氏国披肝沥胆,熬尽心血,我用我最宝贵的十年为一个国家陪葬……往事不可追,可旧朝于我来说,恩怨早已两清……去岁父亲为天衍出征平定北方乱局,小卓和继母在神京,我便回京照料……我救你的原因非常简单,那天我在值房被人药倒,是听着一个内监的呼号惊醒,一墙之隔的天衍重臣明知主君有难,却袖手而观,我看不过去,所以救了你……我从未负过旧国,我做过了我所能做的一切努力,可我也未负过天衍,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祗应宫禁四十二天,我领了你高辛氏一个月的供奉——可哪怕只有一个月,我也没有负过你父亲。我救出了你。”
眼泪忽然于辛鸾的眼眶滚落,光影散乱的瞬间,他几乎要看不清眼前这个男人。
“你问我为何不说?……我不说,只是因为这世情就是这样艰难,往往最无私心的理由,却最难被人取信,我弟弟能看穿我的起心,我的朋友能,甚至我的老师也能……但我要如何对你说?说我虽是旧朝子民,却不是挟私报复,我只是想救你,看你家国颠覆,领你朝俸禄,就只是想要救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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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刚刚说的作间六年、行刺两年,都是实话,我没法否认……可是,人生在世,人唯独不可选择便是家国身世,你若问为何我与弟弟不同,我只能说,谁也不想那条艰难的路,那不是自己选择的,那只是因缘选择的。”
银一样的月挂在天上,邹吾的身边没有笑声,没有风声,只有天寒地冻的雪。
他对辛鸾轻轻说:“殿下,造化已弄人,您拿这个质问我,我哑口无言,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