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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策一番话说得气血激荡,然而后堂中座上三人,听后却无人出声。徐斌是讷讷不敢言,公良柳是闭目沉吟,唯独申豪不以为意,却只因顾忌公良柳还在场,没有贸然开口。
后堂没有侍婢,只有几个五大三粗的赤炎军士,三位有品级的文官武将依照官职自上而下地坐着,手边各有一盏尚好的茶品。
徐斌小媳妇儿一样叨陪末座,让人上的茶虽是好茶,却茶沫浮荡,可见整个官衙都跟着他这个司丞恐惧,点茶这样的细枝末节处便可看出南阳的慌乱不属来。
齐二宛如一拳打在棉花上,神情阴鸷地扫过一众人。
这个时候,申豪才慢慢开口,不轻不重道,“齐主事这是开玩笑呢吧。”
他没再称齐策为衙内,但是口气却依然不善,眼风一瞟,尽是嘲讽,“您见过贼人掳人,还要照顾人质舒不舒坦、高不高兴的吗?邹吾若有这个心,那还抓什么人啊?”
申豪说的更符人之常情。
加上他本就是军旅之人,更有觉悟,知道纵然太子尊贵无极,但是此时已沦为刀下鱼肉,断然不可能再过之前的好日子了。
而齐二被这么一堵,仿佛被人瞬间拿捏住了三寸,顿时哑口无言。
他神色变了又变,变了又变,最终从信誓旦旦站起来的姿势,尴尬且悄没声息的、又坐了回去。
公良柳眯开一条眼缝,没有说话。
他知道齐二的分析是对的,他也知道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邹吾也绝对不会在太子受伤的时候强行赶路。
但是这件事,他和齐二各有难言之隐,都不能明说。
其实此时就能看出济宾王的高明之处了。
他的高明之处从来都不在于宫变当夜剑指王庭、手起刀落,而是在于宫变之后他毫无遮拦,引祸于邹吾,昭彰于天下。
今岁时,济宾王暂代朝野却迟迟不居主君之位,百官臣僚数次请登大宝,他却只于王座另设一木椅听政,且每每一身縗綕,神色哀毁。
邸报敕令日日传达天下,称“腾蛇”侵戕先帝、强掳太子,其举哀发丧之隆备,索缴贼人之痛切,兴师动众之峻烈,简直闻所未闻。
惊天秘辛,欺一二人已属不易,济宾王口污忠臣为国贼,手指义士为奸宄,欺瞒世人,诓骗万众,理直气壮之处,怎一个寡廉鲜耻可以概括!
可偏偏他深谙人心,知道“瞒天过海”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1】,众人不见济宾王行为鬼祟之处,只见他大张旗鼓,对贼人绝不姑息,又还怎么会疑心到他的身上?
而得知内幕与否,就是申豪和齐策推断分歧的根本原因。
齐策虽知自己判断无误,但他有口难言,只能任申豪打压。
少将军申豪坐在堂椅中,背脊挺直,就事论事道,“况且南阳附近多山,据豪所知,就有青要、依轱、鲵、丰十数列高逾百仞的高山,齐主事说一句‘搜山’是上嘴皮打下嘴皮,可这偌大的山到底是要谁来搜,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申豪促狭地抬了抬下巴,食指中指并在一处敲了敲桌案,“我们兴师动众而行,主事就能确定可以找到吗?”
心道:还搜山?你这纨绔爬没爬过山我都怀疑。
高官、名将、贵子在前,徐斌目眩神迷,自觉卑贱,也不敢站队,只能在堂上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公良柳此时睁开睧耗的双眼,点头,“申小将军说的有道理。”
齐策瞥了公良柳一眼,不动声色地心道:这个睁眼说瞎话的老不修!
公良柳神在在地看向申豪,“那依小将军所言,你以为追查方向应该往何处去呢?”
申豪朝着老大人一颔首,“豪以为应该率先于南下垚关的一路布防,署内现如今应该做的是调派人手,封锁重镇。”他沉吟着,斟酌道,“我看贼人留下的地图更像军中制式,怀疑邹吾此人手眼通天,有粮有钱,甚至已经拿到一整份齐全伪造的文书路引,更怀疑他们精通易容之术,易去了形容……”
闻言,齐二看向申豪的目光终于正色。
“申豪未曾参与之前追捕,不知署内是否有关于邹吾、卓吾身高体态记载呢?若是图像难索,不如广传消息,于去往南境的大路小径凡有人处,请百姓留意那般体态的三人,一旦发现就近提供消息,私署再予以厚金重赏。”
这一招实在是太狠,这是要化天下与邹吾为敌,此后凡是留心者,都会成为他们私署的眼线。
齐二一改前态,率先予以肯定,“申将军此计甚好。”
公良柳沉吟一阵,只能道,“申小将军所言,甚善。”
齐二闻言,心中不禁冷笑。
他站起身来,换了一副面孔,朝着申豪施礼,“今日清晨是策急躁了,冲撞了小将军,还请将军莫怪。”
齐策忽地前倨后恭,申豪不明所以,没有说话。
齐策却不以为意,坦然道,“来时见赤炎分列府衙门前,策还以为是将军玩忽职守,才有言语冲撞。然而方才听将军所言才知,将军殚精竭虑,想此妙计,是毫无懈怠之心的。”
要说齐策也不愧是齐嵩的儿子,能屈能伸处让人叹为观止,一番话说得是有诚恳又动人。
只见他急趋几步,竟到申豪面前,长揖不起,“国事当前,将军难免要往南布防。虽说将军不必策来提醒,也定会勉力救主,责无旁贷,然将军今日与策一番口角,只怕将军之后与私署联络难免心有隔膜……今日事,是我之错。将军与我生隙事小,剿虺难竟则事大,若真的因小失大,策日后便是邦国之罪人,故而,策还请将军不要计较策今日失仪之处,将来砥砺捕贼,合作无间。”
申豪看着齐策这一套路数,有点懵。他静默了片刻,起身,扶了一把,尴尬道,“主事严重了。”
再之后的定策便顺畅了许多,申豪与齐二两人推让了一番,之后便是迅速敲定由齐策暂时坐镇后方,申豪先行一步率先布防,而申豪的关于贼人体态身形的的提议,也被齐策迅速采纳,还说不出两日必会登上邸报。
少年人任事痛快,两个人三下五除二定好计策,齐策似笑非笑地回身,看了公良柳一眼,“不知公良大人以为如何?”
公良柳不动声色地看着,还能如何,只说,“就照你们的办吧。”
说着,申豪也不迟疑,披风一挥,领兵去了。
齐策却安然地坐回原来的座位,抬起茶盏,悠哉悠哉地抿了一口,“大人今日来得好生及时啊,济宾王曾言,老大人年岁大了,若非必要,不要扰您视事。”
齐策是个能人,说话间另起策略,一招化敌为友使的是眼花缭乱。而此时,是他和公良柳过过招的时候了。
公良柳揣着手,闭着眼,慢慢道,“你且放心,申将军与你皆在韶年,英姿勃发——老夫当避路,放你们出一头地也。”
公良柳不接他的锋芒,这话说的看似明白,可因为带上了申豪,又含糊其辞了起来。
老人的声音含混,不辩敌友,只听他说:“老夫年纪大了,已晓谕生死之道,知‘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你年纪尚小,只知侵略如火,不懂不动如山,殊不知今日之炙手可热,是以璀璨换长生,难以久矣。”
齐策心中冷笑:好嚒,好匹夫,你吓唬我。
嘴上却说,“后生受教。”
公良柳将目光转向他,浑浊的目光露出悲悯:他知道他并没有听进去劝。
申豪或许疑惑济宾王为何给齐二小儿如此大的权限,但是公良柳却不疑惑。他知道,齐二明里领的是追查邹吾的差事,其实暗里,太子才是他之所欲,他是济宾王的刀,只等擒住含章,引刀一快。可在公良柳看来,齐策不过是他孙儿那般年纪,此时却已替那无耻之徒行这如此无耻之事,他见了,真是既气愤,又痛心。
权势不分善恶,难挡而已矣。公良柳知道自己势单力薄,虽然他受托于公子襄,然公子襄之上还有济宾王,他来南阳,知道自己只能其中斡旋,静观其变,逆求不得。
而这中堂之上的四人,宛如古时典型的狂者、狷者、中行者,少年人锐意进取,乃狂者,徐斌不敢作为,乃狷者,他不偏于狂,也不偏于狷,尽量牵制——思虑之深,所求不过太子之生而已。
徐斌知道两位都是大忙人,看他们不再打肚皮官司了,便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弯腰请示,是否要他派人护送回京。
齐策呷了一口茶,淡淡一笑,答,“我不走。”
徐斌笑容一僵。
公良柳也转过头来,喝一口茶,缓缓道,“老夫也不走。”
徐斌嘴一咧,彻底笑不出来了。
·
申豪领兵西向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丰山的山头。
不得不说,红窃脂这个帮手真的是太重要了。丰山山高百仞,两面环水,哪怕是采玉采药的本地人,爬到山腰犹有数百里,若是没有红窃脂上下纵横一圈只需两三刻时辰,邹吾的消息怕是要延迟个一日两日。
“他这就走了?”
邹吾心事重重地转着烤鱼,问红窃脂。
“看样子是,应该是你留的地图起作用了。”
“那齐策和公良柳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应该是没走。”
邹吾一时没说话,他总有不详的预感萦绕心头。
而远处,辛鸾蹲着气得直掐卓吾的胳膊:“他俩怎么还在说话?到底有什么好说的?一直说说说的……”
辛鸾想到他和邹吾沟通,从来都是邹吾说,他来听,他自己也没什么想法,只会附和和说废话。
卓吾被他掐得发毛,“诶诶诶,你别扭什么啊,想说话你也说啊,掐我干什么!”说着他抬头一吼,“哥!那个啥!先别聊了,辛鸾有话跟你说!”
辛鸾:“……”
邹吾闻言抬头,把烤鱼架好,居然施施然地拍了拍衣摆真的站起来往这边来了。
红窃脂看着辛鸾这边,长眉一挑,没说什么。
辛鸾一下子却磕绊了,呆呆地看着邹吾,拼命捶卓吾小声道,“他来了他来了!我说什么呀!说什么呀!”
眼见着邹吾皱眉走近,卓吾为未免辛鸾受荼毒,赶紧蹭地落地跑远了。辛鸾本来就靠着卓吾,卓吾这么一撤,他直接狼狈摔倒在地,而此时,邹吾的声音正好在他头顶响起:“怎么了?”
辛鸾讪讪,简直想掩住脸。
邹吾也是莫名,还以为两个小孩刚在打闹,又耐心地问了一遍,“喊我什么事?”
“不不不……”
辛鸾脑子错乱,嘴也跟着错乱,想着什么理由可以和邹吾尽量呆在一起,忽然就不要脸了起来,大声喊了一句,“你教我吧!”
“???”
“那个……”
辛鸾喊完,像是做了亏心事,声音忽地低到找不到,“……我想练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