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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鸾只是将目光轻轻瞥向了邹吾,没想到卓吾那么大声,他这么一喊,他一激灵,反而不得不继续问下去了:“可……为什么啊?”
辛鸾眨巴眨巴眼睛,目光有些忧虑,心道明明你看起来比红窃脂和卓吾还厉害,为什么不能化形。
邹吾没吱声。
卓吾鼓了鼓嘴,卡壳了,只剩下一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表情。
一直不吭声的红窃脂却不紧不慢地开口,垂着头,像是在为他解释,又不像是解释。
“阴阳之气成于盘古开天地,阳清为天,阴浊为地。阴阳均衡者化人,至阳者化神,阳气高于人者化灵兽,是以为今日之‘化形’。但是化形这事除了家族血脉、先天根骨,还要讲究虚无为本、应物变化。邹吾的情况特别些,他不是不能化,是他不想化——”
“???”
邹吾苦笑:“倒也不必如此抬举我,我就是化不出。”
红窃脂却不理会他,直视辛鸾,“简而言之就是,邹吾武学天分太高,至今没有被逼到极处过,所以迟迟化不出。”
这个说法有些惊人,辛鸾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邹吾无奈一笑,“冯先生当年的评语你记这样清做什么,我一直觉得他只是在安慰我罢了。”
说着他舀出一大块鱼肉送进辛鸾的碗里,“不过福兮祸兮,谁知道呢。”
辛鸾受宠若惊地接了那块鱼肉,没头没尾地,他脱口来了一句,“不过你也不要气馁。”
卓吾和红窃脂略一皱眉,都是一脸见鬼。
辛鸾没留意他们脸色,朝着邹吾笃定道,“你肯定能化的,不过早晚罢了,等化了一定是只很威风的白虎。”
“白虎?”卓吾喉咙仿佛卡了跟鱼刺,咳了两下,朝他促狭一笑,“因为我哥爱穿白嘛?那我是不是现在要换身别色的衣服呀?”
邹吾却难得地配合辛鸾,温和垂下眼,逗小孩一样笑,“那借你吉言。”
红窃脂简直要气笑了。
一个拿刀都费劲的小孩胆敢对邹吾这般人物表达同情,诡异程度就好像一个瘸子在安慰一个绝代的高手,她不适地咳嗽了两声,道,“小殿下,你其实也不必如此忧虑别人……”
卓吾立刻附和,“是啊,化形对我哥不过是锦上添花,要是我选,我宁可选我哥的诸己剑,也不选化形。”
那语气就差直接把他哥奉若神明。
邹吾扣着手指敲了敲碗沿,挑眉看着弟弟,“小卓你是不是背着我做什么了?”
卓吾没料到这个转向,嘴上瞬间一个结巴,“没,没啊……”
他刺君任侠的英雄旧事、才子优伶的风雅话本都藏得挺好的啊。
邹吾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没喝那你说什么醉话。”
卓吾呜咽一声,咬了一口鱼肉,闭嘴了。
经卓吾这么一提醒,辛鸾立刻抬头四周寻摸起来,“对啊,你的剑呢?”
邹吾那把剑从来行踪不定,时而现身,时而不见,像自己有腿一样,神出鬼没的。
红窃脂和卓吾对视一眼,用一种你在说什么梦话的目光看向辛鸾。“辛鸾,你和我哥也呆这么久了,就没注意他的剑是养在身体里的吗?”
辛鸾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因为卓吾话里的内容过于刺激,一时没留意卓吾对他的称呼。
但是很明显,他震惊的不是邹吾以身作鞘的这件事,他只是受宠若惊。
辛鸾不着痕迹地半掩住嘴,朝着邹吾对口型:那你还用他给我烤兔子???
邹吾咳嗽一声,当做没看到一样偏开头。
红窃脂眼见着辛鸾这不庄重的小动作,眉心轻蹙。
她内心猛烈地挣扎了一下,本来不想说,却还是说了,“化形者,百之有一,但能秘术锻造、养刃于体内的,万之有一。千寻师傅也说过,能化形多是占了先天的血脉便宜,但手中兵刃便是再巧夺天工,也永远赢不了浑然天成。”
那个浑然天成,说的就是诸己。
她的解释是好心,想让辛鸾正色一点,但因为她还侧面论证了邹吾多厉害,所以辛鸾听过,并不反感。
只是他轻轻送了肩膀,心道:姐姐你说的都对,但你一定不知道邹吾的这个剑鞘,拿他万之存一的宝剑做了什么发指事。
这样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小秘密让辛鸾心生欢喜。
他配合地做出崇拜的样子来,然后用胳膊轻轻撞了撞邹吾,好奇道:“那你那天在值房为什么要帮你解绑?”
邹吾意外:心想这个小孩记忆力还挺好,他说过一次这些小细节居然还记得。
“诸己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催动出来的,我哥那时候被药倒了,你还能指望他能立刻大杀四方吗?”
辛鸾嘴上说:“哦……”
心想:之后的确也没耽误他大杀四方啊,按照卓吾的说法他冲出神京还没发挥出平时水平呗。
想了一会儿,他又问:“你的剑叫诸己嚒?哪个诸?哪个己?”
邹吾:“诸法实相之‘诸’,量己审分之‘己’。”
辛鸾懵懵的:“啊……?”
小文盲卓吾在旁抢答:“加诸的诸,自己的己!”
辛鸾恍然大悟:“哦!”
邹吾无奈地摇了摇头。
辛鸾却郑重其事地接口:“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君子有诸己而后求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1】——这是君子才会用的名字啊。”
邹吾怔了一下,忽地看了一眼。
辛鸾只做平常,一脸倾慕地笑,“是你自己起的?”
少年的眼睛清凉逼人,邹吾被那双干净的眸子看着,轻轻点头。
辛鸾顿时喜悦地裂开嘴角,赞道:“真是个好名字。”
一直觉得这鬼名拗口的红窃脂和卓吾:“……”
红窃脂感觉自己在这儿有点碍事了,擦了一下嘴,放下碗筷碗筷:“我吃完了。”
卓吾也赶紧:“我也吃完了。”
说着两人一起站起来,就要开溜。
“等等!”
邹吾一句话叫住两个人,筷箸的大头轻轻敲了敲还架在火上的铜甑,对着一锅残羹发话了,“都这么急干什么?消食吗?”
辛鸾默默地放下碗,也有点想跑。
他们四人里面三个人都很不像话,每天甩手掌柜一样,饭来就吃,吃完就跑,丝毫不以好逸恶劳为耻。
只听邹吾果然道,“你们不懂烹饪,我来就算了,没道理我做好了饭,刷碗还要包揽,对吧?”
谁做饭谁是老大。
卓吾满脸堆笑地回了身,“那老大的意思是……?”
老大一脸柔和,笑着发话了,“这样吧,我们四个人,两人一组,一天一轮。”
“那我要和邹吾一组!”
这是辛鸾。
“我要和我哥一组!”
这是卓吾。
从时间来看,俩人异口同声。
没办法,邹吾就是枪手,俩小孩算盘打着啪啪响,在有限条件下努力偷懒。
红窃脂仿佛吃了嗖饭,碍于年纪不好跟小孩抢,只能道,“要么把你哥切两半,要么抓阄,选吧。”
最后的结果是辛鸾如愿以偿,抓阄抓到邹吾,卓吾一脸惊悚地抓到红窃脂。
卓吾的脸瞬间垮了。瞟了眼红窃脂拿刀还细嫩的葱白玉指,还有上面鲜红点映的蔻丹。塌下肩膀,不想说话。
辛鸾则欢欢喜喜,也不等定今日是谁先来,美滋滋地提起篓子,大包大揽地连汤带水地把碗筷锅盏全胡乱塞了进去,兴冲冲地就往梅林深处扎。
就他这模样,卓吾脸都僵了。
邹吾拿无可拿,无奈一笑只能跟上,防备辛鸾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太子,把一个萝卜一个坑的碗筷拿出去了,最后拿不回来了。
梅林枝丫上有花香,他就在几步外缀着,看着辛鸾提着篓子在小径里欢快地蹦跶,自在得像春天的鸟儿。走了有一段路,辛鸾才反应过来要回头看他,确定他来了之后,还高兴地吹了个哨子。
他们没有说话。春光明媚里,前面的人却于小径里频频回首,两次看他,一次不看他,浑身上下,都是撩人的造作劲儿。
·
相比之下,不足两里之外的司丞徐斌,日子就不太好过了。
公良柳和齐策这两座大山都没有走。
公良柳就不说什么了,第一日看着身形挺拔,甚有风度,坐在那里渊停岳峙,一人唬住一堂人。其实身体差得很,从神京来的扈从十员,四位都是大夫,汤药从早进到晚,一点累也挨不得,白天只是应卯式出现,跟齐策码一码进程。
但是且说“剿虺”这么大的事情,旁听怎么轮都轮不到徐斌,可偏偏两座大山非要日日提溜他一遍,他不乐意听的偏要听一遍,搞得他这几日心事重重,寒冬天天天汗湿夹衣,胡子都没心思保养,愁得没事儿就拿手去薅。
一圈美髯,还没挺过一旬,肉眼可见地从油光可鉴沦落到稀疏拉碴。
他下属还劝他宽心,说这件事就算砸了,追责也不在他,叫他不必忧愁。
可他点了点那二五八万的下属,有苦难言,心道:你是没被人半夜进府里!你是没看见上面人打的肚皮官司!
神京大人物没到,徐斌最开始想的还是:这件事和他有关又没关,自己摘出去很简单,能不能请赏他也不强求,南阳这地界他呆的挺好,养老他不介意,他只求邹吾他们可快逃出南阳地界吧!
可是刚送走一座凶神,之后又来三位大人物,现在还有俩干脆是不走了!你说他们要是单纯的剿匪追贼也就罢了,结果一个一个别有心思地还都要跟他沟通两句。
那天后堂对答徐斌还历历在目,他这人没别的本事,察言观色倒是不错,就凭着齐策几次牵起来的话头和反常的部署,他就猜出来这事儿里面有内情。
可他不敢好奇。
天衍帝和小太子离他太远了,这辈子他都不想有牵扯。
他甚至都害怕齐策忽然大发慈悲过来跟他细讲。
每天看那齿序不足二十的少年突然朝自己开口,徐斌心就咯噔一声,十分想诚惶诚恐地脱口一句“主事惜言”,顺便再给他行个大礼。
天下之事,有内情就有把柄。
看着这些大人物的分位,想这把柄怎么都小不了了,反正肯定不是自己的手腕能握住的,而自己一旦知道了,就算能避祸一时,得意一时,等上面反映过来,也早晚会祸及身家。
而现在,他既然不能全然置身事外,但是至少可以选择不泥足深陷。
故而第二日,他着急忙慌地送走了妻儿,叫停了徐记的玉记,关了西市的小门,就在这系列安排之中他还无意间听到西市的什长跟他聊了聊他不久前现身的远房的侄子,弄得他浑身战战,心道我哪里就安排了侄子?
搞得他大气更不敢喘了,齐策要人给人,要物给物,指东往东,指西往西,要他做什么他做什么,一句不多问,一句不好奇,一切向保命看齐。
好在齐策看他乖觉,也没难为他,反客为主地接手了南阳境内管辖能用的所有人,然后带去干活了。
“这齐小大人好像咬定了贼人一定在山里,你说他搜山就搜了,倒是趁着天光大好白天搜啊!他偏要晚上搜!还不许我们燃火把,非要提着路都照不清的灯笼!他这是避着谁啊?贼人还是公良老大人啊?老大人还能找人跟着他不成吗?”
陈全顶着俩硕大的眼圈,滔滔不绝地跟老上司抱怨他们日日昼伏夜行摸黑上山。
徐斌还能说什么呢?他怂得彻底,才不敢出头,只能苦口婆心,“再忍忍,挺过去就好了。”
陈全也就是跟徐斌抱怨抱怨,知道大上司也干不了什么,他也就是不忿,“你说齐小大人,还没司丞您小儿子大哦,使唤我们跟老子使唤孙子一样呦!这叫一个威风!”
“哎哎,”徐斌揣着手打断他,“别计较这个,人家就是不在南阳,在神京也威风……”
他今年才四十出头,在同科里已经是进境快的了,但是一细想齐策的齿序还是要头疼。
陈全一拍巴掌,“所以说啊,可见上天造物,还真特么分有薄厚!”
徐斌满脑门子官司,闭着眼,无力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忍忍吧,忍忍吧,再忍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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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字心头一把刀。
与此同时,辛鸾也在忍。
第十日,老松树下。
他肩颈一僵,骨骼关节咔咔地发出了两声舒爽、又不堪重负地声响——不是因为受伤,是因为习武时被人强行抻开的筋骨。
“一根锯条,一个竹篾,都可以是杀人的利器,不需要你多大的力量,但你要确定你手里的东西,能破入敌人的身体。”
邹吾立于他面前,左手格绕过他右肘臂,右手托住他的胁腰,“姿势不对会对手臂手腕造成很大负担,练武基础要打好,不能急,不然伤的是自己。”
辛鸾任他摆动,眨巴眨巴眼睛,微微仰头看着面前人的下巴和喉结,轻轻咽了一口唾沫。
然后手一痒,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
邹吾:“???”
“喉咙痛?”
辛鸾赶紧摇头,手肘微抬,两手握刀。
邹吾面有疑惑:“怎么心不在焉的?”
辛鸾斩钉截铁:“没有!”
“那你转一下。”
邹吾打算教辛鸾十二招基础,而这是邹吾从必杀术“急转联”中化出的一式。
不需要辛鸾冲刺发力,只要他带着自己旋转的腰劲儿,返身杀出,就可以攻击径长三尺的圆形范围——邹吾这几日教辛鸾的大多都是这些招法,引导辛鸾全身发力,而不是集中在手腕上,且都是可以在身陷混战、以寡敌众时运用的,技巧上或许略逊一筹,但是这些雄沛威猛的招式,只要辛鸾用的熟稔,至少可以让敌人心生忌惮,拖延到别人来救他。
辛鸾深深吸了两口气,带了点儿劲儿。
原地不动。
邹吾凝然看了他一会儿,不解:“等什么呢?转啊。”
辛鸾看他一眼,带出哭腔:“……我转不过来。”
邹吾:“……”
卓吾的刀还是有点沉了。
辛鸾也真的是四肢不协。
这个拧巴的姿势他根本带不起刀。
邹吾叹了口气,没了办法:这已经是他简化又简化的“急转联”了,再简单他也想不出要怎么教了。
他只好认命地站到他身后,一手抵住他的髂髋,一手合握住他两手握刀的手,打算亲自带他一次。
“看好了。”
那呼吸就贴着辛鸾的耳畔。
邹吾几乎是毫不费力地,以一个环抱的姿势带着辛鸾和刀就是一个旋身,一抡一转一翻!
明明手中的并不是什么绝代的利刃,可邹吾这一带简直走出了名刀的气势,一连串的动作迅捷无伦,一刀划开,破风之声酷烈得近乎山啸,从外来看,只剩一轮惊心动魄且缭乱迅捷的光圈!
若有个正经观众,此时该发出叫好声了。
可是邹吾只听得嘎啦一声脆响,辛鸾左肩膀轻轻地塌了下去:脱臼了。
邹吾:“……”
辛鸾没有喊疼,垂着头,雪白的后脖子到耳朵尖,瞬间全红了。
邹吾心里咯噔一下,握着他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