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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浪是瞬间涌上来的。
红槲树干有油,加上诡风助燃,一把火下去,火焰摧枯拉朽般从树干一路窜到树冠,树叶烧卷,树枝扭动,烟花炸裂般怒吼着爬满了整个冠顶。
干燥的强风从远处被吸了进来,忽然又从火树种倒灌而来,火海扬起的黑灰扑向四周,齐二站定在原地,兴致勃勃地欣赏三千年老树死亡的壮美。
他手里的是一块刚刚在草丛里拾到的玉。
那玉的红绳断了,被主人遗落在草丛,玉面外缠着细腻的金线,而金线之内,那玉石的碧绿质地,仿佛天底下所有的翠都点在了上面。
齐二五指合拢,把它收紧掌心,这才笑着招了招手,让扈从牵马来。
黄叶红槲,火焰之中,树腔发出了痛苦的共鸣。
辛鸾好像被困在了巨兽一呼一吸的喉咙里,火烧了上来,他这才反应过来齐二根本就不是要抓他,他只是想让他死!
树干暴烈,热风狂袭,他连滚带爬地去抓树疙瘩要爬出去,可是外面树皮已经烧起来了,大树发出涩砺的呻吟,在强火之下他手下脚下的树穴一踩就崩,一踩就崩!
狭窄的树洞他没法展开翅膀,他只能黔驴技穷一般一遍一遍地往上爬,火光从楔口处刺入进来,薄片一样的树皮被他的指甲一块一块地抓落,滚热的碎屑灼烫地灌进了他的领口!
三丈高,只有三丈高!
刺鼻的烟味儿涌了进来,辛鸾坐在巨树的肚子里死死仰着头看那三丈高的楔口,第八次摔倒之后,他眼前一白,终于站不起来了!
“放我出去……”
辛鸾不死心地抓着树壁,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句。
毁天灭地的热浪里,他已经透不过气了,隔着树干,他都能感觉到那正在燃烧的噼剥之声,他的皮肤一片灼痛,正在跟着迅速的失水。那是种穿透心脏的绝望,他从来没觉得活着这么艰难过,他还没有长大,他还什么都没做,他还有天大的仇未报,天大的怨未雪!苍天怜见,狼心狗行之辈行于陛殿之间,他身背国仇家恨,血海滔天,老天到底还能不能开眼?!
辛鸾咬着一口意气,拍起树壁,摧心剖肝地大吼起来,“齐二!你放我出去!高辛氏含章太子在此,你放我出去!”
浓烟熏烤,那声音凄厉而绝望。
可是没有人回应他。
大树一声剧烈的爆响,树冠轰隆隆地塌了一半下去,仿佛地狱鬼魂索命的预兆。
不是纵火的人已经走了。
齐二认镫上马,命人就整整齐齐地列于红槲之外,命他们眼睁睁地就看着那大火烧起来。重铠的杀手不论,南阳府兵他们不是没有听到惨叫,他们也是有老有小的人,可能他们的孩子也只有十五岁,他们就听着辛鸾嘶喊,听着他呼救,那声音梦魇一样,透过树腔不断地放大,烈风中毛骨悚然,可是实在是没有人敢搭救。
陈全感觉自己就要疯了,他紧锁的眉头,眼里全是热泪,可每每想下马就能想到徐斌大人的话,“上面的肚皮官司,咱们还是活命重要,不要管,不要管。”齐二刚刚扇公良府上的人五十个巴掌声还响在他的耳边,他的手下一个个垂着头甚至想捂住耳朵,有些人可能转不过来树里的是谁,但是他们一个个都看得明白,这个小齐大人丧心病狂,若是惹急了,根本不会顾惜他们的性命!
可是他们想多了。在齐二这等人眼里,他们连蝼蚁都算不上,更不会费劲去踩一脚把他们碾死。
他此时是真畅快、真欢喜了,听着辛鸾那声音,愉悦得就像是在听一曲为他而奏的凯歌,他把玩着手中玉髓,志得意满,心想自己不负使命,终于为济宾王清除了王位前最后一道障碍。
“行啦!”
齐二听着那微弱下去的声音,舒展地抖了抖袖袍,眉目盈盈道:“贼人既已伏诛,那我们走吧!”
·
红槲树东南向半里外,邹吾一路纵马,红窃脂一路低飞纠缠。
“不许去!”
红窃脂是真的急了。
此时已经不是救与不救辛鸾的问题,而是现在齐二防火烧山,前面的火已经烧起来了!半里之距,烈风助燃,那山火已经在瞬息间失控地往外扩散,大火延烧过来,空气中已满是浓烟!
“邹吾!你听到没有,不许去!”
红窃脂扇动着翅膀跟他邹吾争夺马缰,马儿却早在火光中畏怯地放慢了步子,此时不远处能听到一伙儿人纵马冲出了火海,可是他们已经全然顾不得那是不是齐二的人了。
红窃脂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眼底中另有一片火光,大声地朝邹吾喊:“你疯了吗?这样的大风天,火会把三十六座山都烧光!你进去就出不来了!”
原本的人迹小径被火舌舔了个干净,往前一步,就真的是踏入死境!她本是化形之人,五行中偏御火之术,所以她更能判断眼前这到底是一场怎样的浩劫!
祝融之怒已起,此时早非人力可以阻挡!
邹吾却理都不理她,直接翻身下马,看也不看地直往火海里冲。
“邹吾!”
树木折倒的声响不绝于耳,宛如骤火爆裂,一片片伏倒!几只小影子慌不择路地逆向跑来,有獐,有鹿,有兔子,森林里最蠢笨的动物都知道在天灾人祸前快速地迁徙逃亡,偏偏他不知道!
红窃脂出手如电,一个纵跃,直接朝着邹吾展翼扑击!
她的一套干净利落的擒拿手法传于深厚的家学,从高处打配合,向来所向披靡,瞬息间无人不可制服!红窃脂被激起了怒火,更是用了十成十的巧劲儿力道!
邹吾听到身后猛烈的风声,回身飞快地和她过了三招,忍无可忍地大吼一声:“别挡我!”
“不挡你看你去送死吗?!”
火光中,红窃脂的脸惊心动魄,她两翼一纵,直接一腿劈斩而下,“辛鸾他是凤凰!我在清泠渊上亲自帮他化形的!此时他说不定早就飞走了!他能保命,你能吗?!”
邹吾本就毫无战意,一臂荡开红窃脂的攻击,惊疑反问:“你帮他化形?!”
“对!”红窃脂红窃脂的脸上满是汗水,汗水又迅速地被火烤到干涸,“我在清泠渊推了他一把,他才化形的!”
邹吾神色霍地变了。
红窃脂却仍毫无愧色,拳脚对抗一刻不停:“老鹰就是这样练小鹰的!在山涧上把小崽子一脚踢下去,不会飞的也会飞了!我做的不对吗?”
大风迅疾,凌空的火焰高出树林三尺!
有飞火从两人头顶上飞速地窜过,紧接着沿着风向在树冠上迅速延烧成一片大火,之后再恐怖地蔓延而下,烧遍树干和草丛,摧枯拉朽地蔓延整个地表。
邹吾的动作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听她这么说,猛地捏住半空中她的肩膀,狠狠地往下一扯,紧接着收手一扯,用力一甩,直接把人按在了地上!
一簇骤然燃起的枯芒就烧在红窃脂的脸庞一寸处,邹吾眯着眼,那目光满是杀机,红窃脂心惊地想,刚刚那一刻,他竟是要把她的脸按进火里的!
“你疯了!”她拼命地朝他吼。
“你才疯了!”邹吾毫不示弱的回敬她!
他从来没有那么大声地对她说过话,他一手按着她的肩膀,一手扼着她的喉咙嘘嘘地喘,那四个字,听起来就像是笼中猛虎逼到极处的咆哮!
“帮他化形?好一个帮他化形!”
“红窃脂你说这话就不心虚吗?他后背受伤,骨头错位,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有一丁点的差池他都活不了了!你那何止是让他去死啊!你根本就是要他粉身碎骨,死无全尸啊!”
有那么一瞬间,邹吾鼻子一酸,眼泪就要流出来了。
空气干燥,火焰生涩得像要扯坏人的皮肤,他像是对红窃脂已无话可说,狠狠地一推她肩膀,从她身上起来,窒闷灼热中,他喘息不了般双手扶在两膝上歇了一口气,最后忍无可忍地看着红窃脂,一把撕下了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姐姐,我是信任你才把辛鸾托付给你的啊,你不满他,你跟我说,我不强求你帮我,可你怎么能对他痛下杀手……”
邹吾神色痛切,气得拳头都在发抖,可是此时再重的“分道扬镳”、伤人伤己的话他也说不出来了。火浪爆发,在往四周飞速地喷散,他不再理会红窃脂,转身就往火海里冲。
“辛鸾在红槲树里,西南方向五百步!”
红窃脂从草丛中站起来,嘶哑地,朝邹吾大声地喊。
树木在火焰中扭动,邹吾没有回头,略一点头,直接闯进了火海。
百草繁茂的山谷,瞬间可做一片焦土,灌木丛碍事的森林里火海一片,早已没有明显的路径了,可是那个男人还是闯了进去。
红窃脂看着邹吾义无反顾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原本有满腔的情意,原本还有满肚子的辩解,说她真的不是在不满辛鸾,说她真没有这样恶毒的心思,辛鸾多大的孩子,她何必要跟他置气?她只是在担心罢了,只是在害怕辛鸾罢了,害怕辛鸾的身份,还要误邹吾的一生……可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这个无亲无故的孩子,让邹吾纵然火再大他也执意去救……她又夫复何言?
红窃脂展开翅膀,脚下用力一蹬,直接冲破了头顶纠缠连片的树冠!
火星从折断的树腔喷溅开来,红窃脂抖动着翅膀,刚健优美的羽翼带起灼热的亮光!
如今火势已成,整个森林都被烧得嘶嘶作响,一些树木更是直接被烧炸了,高空中都弥漫不去着一股树木的焦糊味儿。高空方便侦照火势,红窃脂一眼扫过去,只道邹吾的运气还算不错,三千岁的红槲个头实在还是太大了,西南风走得又快,因此红槲的树干还未坍塌,只是砸落了半个巨大的树冠,把一大片的山石盖住了正烈烈的烧着。
但愿辛鸾这只凤凰还没被烤熟罢。
红窃脂看准了方向,一个猛冲从高空中呼啸着逆风而下!
她不是会被热浪卷飞的小雀小鸟,她是几可搏鹰的空中猛禽。风变得凶了,她只会比风更凶。
赤红色的巨大翅膀在夜空扫过,随着她的动作霎然卷开了滔天的气流热浪,坚壁清野般地为邹吾劈开一条可以通行的路来!
两侧的桧松发出承受不住的火爆,嘭嘭嘭地一个个爆开烧炸的巨响!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是那一条路却还是足够邹吾冲了过去!
“阿鸾!”
高空之上,红窃脂听到了邹吾在喊辛鸾。
末世的火劫里,他一遍一遍的喊,那么急切,那么关切。
红窃脂就那么看着,眼睁睁地看着邹吾身上被烧着,却顾不上扑灭,仍迎风而上爬上了红槲焚烧的板根!眼睁睁地看着他在火海里翻找,眼睁睁看着他把诸己当斧子一样用,眼睁睁地看着他毫无顾忌地劈开红槲的树干,眼睁睁地看着他从一片火海里把辛鸾硬生生地、囫囵个儿的挖了出来!
真的不必再说什么了。
就算今日是无常索命,他也会把人从地府拽出来罢?
红窃脂额头上的汗被烘烤得顺着下颌骨连珠地淌,打湿了脸庞,打湿了脖颈,又被大火烘干。
再之后,邹吾抓着辛鸾的领子,奋力地把他拖出红槲的板根。
像是三千年的巨灵今日终于寿终正寝,巨树轰隆一声拦腰折断,顺着山势猛地倒去!树壁飘香,火星刹那间从折断的树腔里喷溅开来,所过之处,银河溅落般烧灼遍野!
野火流星,骇人绝境,邹吾带着尚有清明的辛鸾一路逃生。
而他们的身后,盘古般的大树轰然跪倒,山崩地裂中,大地因它的死亡正剧烈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