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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跟你说件事。”
邹吾一愣,彻底清醒。只见被褥里,辛鸾仰着脸,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要向他合盘托付什么秘密般,目光清醒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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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京,长春殿正殿。
西旻自搬挪到这处宫宇待嫁始,它的主殿还不曾这般地热闹过。三公中两位内眷联袂造访,齐夫人与司空夫人带着自家尚未出阁的女眷、旁支,精心筹备各色的礼物来恭祝她即将新婚,口中不是“女君来自北境,大抵不识神京风物,这里是老身精心为您选的……”,就是“女君福泽深厚,如今得配佳婿,前北君泉下有知,也当为你欣慰……”,剩下就是夸公子襄的,“殿下新设的绥靖公署,听说公子襄治绩斐然,当真是真龙必有贵子,不知比那叛出天衍、割裂国家的罪人含章要强出多少……”
西旻那个傻丫头侍婢远远地站在门口听着,有一句每一句地听着贵人们说话,她其实心中有些疑惑,想着“女君”这个称呼好生奇怪啊,难道这是因为自家主子还未与公子襄成婚又占着北君之女的名头的原因?可是陛下明明在前段时间取缔了北君之职,另设北境总督,要直接向朝廷负责的,北君都没了,又为什么要叫“女君”?还有这些夫人们在主子潦倒的时候一声不吭,现在听说主子要发达了才一股脑地过来烧热灶,也当真可恶。
不过西旻似乎没有她这般的顾虑,身着淡黄色的长裙与齐夫人在上首上挽手依依,眉心随着齐夫人的话语时蹙时展,蹙时满目关切,展时诚恳动人。
“女君也知道,现如今北境动乱,我夫君领这北境总督之职也算是临危受命,说是要他评判,但他一介文臣,年纪又大,肯定是不比武将们更能调的了千军万马的……欸,要我说,咱们对这北方也不熟悉,陛下忧心北方叛乱,我们不敢不为君王分忧,日子现定了,三日后便启程……可北境到底有哪些门户,有哪些忌讳,后院妇人们又有哪些脾气,我这还一头雾水着……男子在外面决胜千里,我们妇人总不能添乱不是?”
齐夫人兜兜转转一圈,西旻也算是听明白了她的来意:是来她这里摸情况的。
她心中好笑,想着:好巧,就是这个年老色衰的妇人,自己若是嫁给齐嵩,定然要位比平妻,一不小心就还要和她姐妹相称呢……
脸上却绽开乖巧的笑容,嘴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五一十地将北境各家族的情况一一说了遍,甚至具体到各家注目的性格和家族女子间不大不小的恩怨。
说到最后,她安抚一笑,“夫人您放心,齐大人……不,瞧我,齐总督平乱之事,您也不必太过忧虑……北方这几个刺头总是不服不忿,家父在的时候他们便常有纠葛摩擦,想来这次也只是小打小闹罢了……再说,这次赤炎领兵的是二番与三番的史征与蔡斌将军,能征惯战的老将了,赤炎铁蹄之下,哪有评不了的叛乱呢?……您与总督吉人天相,一定能一溃叛乱,逢凶化吉,我就在这神京候您的佳音了。”
齐夫人没想到眼前的女孩说话竟这般的动听得体,更没想到她年纪小小困于深宫,竟然比她这个即将北上的人还清楚调兵遣将的消息,不由心中一暖,悬着的心落下了半颗。
“有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她越看她越喜欢,只觉得齐家宗族里的小辈儿没有一个比得上西旻这般小巧伶俐,不由就扭头对同来的司空夫人道,“怪不得就数她的命好呢……废太子不足挂齿,将来你有公子襄照顾,也让人宽心。”言语中一片亲近之意。
谁知西旻闻言却忽地变了脸。
笑容冷冷地一敛,干脆利落地抽出自己的手来,“夫人糊涂了,这是臣子该说的僭越混账话嚒?”
她用词苛利,声音虽不大,却一时镇住了离得近的几位主母们。
言毕,她像是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一半,霍地起身,面无表情地扫视了还笑语晏晏的殿内一圈。十六岁的少女,气势欺霜傲雪、烈如寒风,被她这般一扫,殿内三三两两都停了下来,支吾着看定了她。
西旻这才回瞥了齐夫人一眼,端然道,“按年齿论,我是小辈,您是长辈,您刚才那无有不可,可夫人且不要忘了,您是臣眷,我却是上眷,我是君,您是臣,什么‘就数你命好’,‘让人宽心’,你敢说,也是好大的胆子!”
这扣下的帽子可是有些大,齐夫人一愣,下一刻赶忙两手一托,就要下拜——
可西旻连看她也不看,任她的礼行在半空,嘴上淡淡道,“我去更衣,各位,少陪。”说着漠然举步,施施然走了出去。
傻丫头正要随她一起,西旻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让她原地呆着,剩她与满殿人面面相觑。
齐夫人额头上沁出虚汗,朝那小侍婢招了招手,“丫头,来,过来。”
侍婢却忙不迭的摇头摆手,“可不敢要夫人们赏的,我昨日受了赏,已经遭了主子的责罚了!”
这一句,霎时又将满殿的人震了一下,一个个惊疑不定交换起目光来,实在是摸不清楚哪里招惹了这位未来的“太子妃”。
只有齐夫人身后老奴还镇定,扶起了自家主子,低声说了两句,齐夫人当即如蒙大赦,像是找到主心骨一般,急急拍着她的手背道,“你去你去,你去先代我赔礼。”看着那老妪疾走而出去追西旻了,她这才缓缓松开一口气,委坐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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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走出正殿西旻简直没事儿人一样,脚步轻盈,似乎还想迎风而舞,而嫩黄色的群裾上红叶翩翩,正随着她的步履灵动轻巧地晃荡。
老妪是在一个转角忽地折出来的,只见她眼中精光一现,腿脚利索地忽然截住了她的去路,两手握紧了她的手,不依不饶地就开始下拜,“女君,女君……是夫人惹恼了女君,还望女君不要怪罪……”
手劲儿刚硬如铁——这般的年岁还有这样的手劲儿,本身就让人心里发毛。
待西旻手握成拳地奋力摆脱了她,她慌乱地直走出两条御街去,才靠上宫墙停下。她的心在疯狂地跳动,以一种可怕的频率,她收紧手掌,任那小小的东西咯着自己柔软的手心,直过了好久好久,她才几乎是惊慌地,诚惶诚恐地、福祸难料地,展开了它。
手心里,是一张字条,清清楚楚十四个字。
三日后,晚戌时。
落子门,救尔出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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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从最开始便没有想要借师复国……对嚒?”
渝都,中山城,邹吾躺在榻上,严肃地皱起眉:辛鸾这件事实在是太让他震惊了,就像是那枚绿玉髓一样,从出现的最开始就好像注定了阴差阳错与不合时宜。
辛鸾侧躺在他面前,却并不看他,失落地垂着眼,静静地说,“我知道你不能理解,我也知道自己很幼稚……如今东南对峙的局面岌岌可危,我作为我父亲的儿子,心里却有这样的心思,这样的话说出去,南君向繇申不亥三个人恐怕会一起来剥了我,但是……我真的不是那种人,恨一人而戕一国,仇一人而屠千里,这让我怎么做得来……”
邹吾急剧地思索着,伸手揽紧他,还是在这样仿佛天坼地裂般的秘密冲击中回不过神来。
其实不是的,他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他只是不敢从辛鸾的角度来想这些事,这三个月来,他到底忍受了什么样的折磨才能在这样的真相里忍下来,亡人,丧家,坏国,上天入地,翻天覆地,到头来这一切都荒诞得像老天的一个玩笑,他摸索着他的脊背,只迭声,“我晓得的,我晓得,做不来才是正常的,我们可以拖着,暂时还没有人敢逼你这样……”
他沉吟一刻,又道,“只是阿鸾,这件事除了我,再不要对任何人说了,不管那个人跟你亲不亲金,是不是你的臣子,有没有直接关联,都不要说。”
他斩钉截铁,严肃到了不惜怀疑辛鸾有比他还亲近的人似的。
辛鸾无心和他玩笑,用力地点头,“我知道……除了你,我不会和任何人说。”
邹吾心事重重地看定了他,像是生怕自己说不明白一样,缓慢郑重地又说了一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用他前所未有的认真神色,一字一句,“阿鸾,你记得,若真的有那么一天,南境败了,你败了,我不在你身边了……”
辛鸾摇头:“不……”
“听我说完,”邹吾掰住他的下巴,沉声道,“不管你的局面糟糕到什么程度,记住,这件事告诉辛远声,只告诉他——便是他再窝囊,再左右为难、束手无策,他也能劝住他的父亲饶你一命——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嚒?”
辛鸾浑身发抖,轻轻地点了点头。
邹吾:“若没有那一天,那我们就把这件事吞进肚子里,这辈子都不要说出来,把它忘了,就当没有发生过。”
辛鸾咬住嘴唇:“我不想有那么一天……”
邹吾这才在他被吓坏了的神色中笑出声来,掐了掐他的脸,“我也不希望有那么一天。”
辛鸾臊眉耷眼地从榻上坐起身来,开口,“有榻上小桌嚒?我要笔墨——我要和你说第二件事。”
邹吾点了点头,起身。
不是辛鸾恃宠生娇不肯下榻,实在是因为他下不了,他估量着自己坐起来都很困难,站起来会直接腿抖到跌跤。
小桌很快摆了过来,一卷宣旨上,辛鸾撑着自己提杆落笔,邹吾盘腿坐在他身边,歪头,只见一个一个的名字被写了出来……
“这是……”
第一个:公良柳。第二个:巢瑞。第三个:谭建元。第四个:何方归。第五个,何方还……
“这是当时所有打算拥立我的文臣武将。”
当时公良柳带来的名单,他当时在垚关对峙在辛涧面前提起妄图增加胜算,在露出败迹后又当着天下人面前焚毁的那份名单。向繇试探过无数次,辛鸾一直说自己是一时冲动,已不记得那些人了,很多人都在揣测这是真话还是假话,他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进入渝都后的几次议事,向繇专门设套给他,结果他都置若罔闻,神色如常,便是连邹吾徐斌等人也都以为他是真没记着,可现在……
少年侧脸在书写中绷得紧紧的,邹吾惊异的目光渐渐凝定在他肃然沉着的脸上,心中缓缓道:他到底是小看了他……这个孩子,到底还有多重的心思?